毛姆像。
於大衛譯本。
英國電影《面紗》劇照。
本篇思考小文,對象是一篇關於鼠疫特殊時期的外國人的特殊愛情與婚姻糾葛的小說,名叫《面紗》。
在今天的中國,英國作家毛姆比過去更紅更流行,書店顯著位置,擺滿各種版本的《月亮與六便士》;在人們歷數的諾貝爾文學獎的遺珠中,毛姆經常也是一位被列入的作家。儘管不少評論家將其歸為二流作家,但他的這個「二流」,確乎比許多一流更受人們長時間地持續歡迎!其代表作《月亮和六便士》(1919年)後面再說。
長篇小說《面紗》(1925年),於大衛譯本,寫的是一對英國青年人的愛情婚姻故事,故事非常簡單。女子婚內出軌,男子將女子帶離英國殖民地的香港,抵達正在發生嚴重鼠疫的中國湄潭府(或以貴州某地為原型)。然後男子染疾而亡,女子返回香港,回到父母在倫敦的家。
我看小說還有個習慣,閱讀前絕不看小說的前言和翻譯家寫在後面的譯後記之類,怕被他們的觀點帶到「溝」裡或「定勢」裡去;而是認真的揣摩文本,得出個人的看法,哪怕是偏狹的、平庸的看法。以下便是看過《面紗》後的三點直感。
一,故事的主體部分發生在中國內地,所以關注本小說,必得關注其中的有關中國的部分內容。二,毛姆小說技術技巧無疑是當下「毛粉」們熱切關心的對象,所以本文涉及毛姆這一篇小說的相關技術。三,如何評價小說家眼裡的中國人與英國人。
百年前中國實相的方志意義
1920年毛姆到過中國旅行。他以中國題材和經歷為原型,寫作過散文集《在中國的屏風上》,時隔5年,又將一對英國青年的愛情故事置於香港和湄潭府進行推演。百年前的中國內地的大量風光與風土人情,在《面紗》裡得以展現。而成熟、成功的流傳甚廣的小說,無疑在傳播方志上,具有特殊的價值。
「他坐在黑檀木直背椅子上讀書,馬燈照著他的臉」,這是中國人用以照明的「馬燈」。
「她在河道上遇到不少牌樓,意在頌揚某個貞潔的寡婦」,這是中國人修建的「貞潔牌坊」。
「她每聽到有人說起中國人,必然是頹廢、骯髒、糟糕得無以言說」,這是一個英國女人眼裡的當時中國人的印象。
「她已漸漸習慣了中國街道的雜亂邋遢,但這裡的垃圾汙物已經堆了好幾個禮拜」,這是對當時中國小鎮街道的習見。
「聽到鑼聲或什麼樂器發出悽厲而悠長的哀鳴,那一扇扇關閉的房門後面都躺著一個死人」,這是中國人辦喪葬事。
修道院裡「一個個都是兩三歲的小不點兒,長著中國人的黑眼睛和黑頭髮」,這是英國人眼裡的中國人,當他們看到「黑眼睛和黑頭髮」時,肯定是覺得多麼奇怪、難看!
毛姆在他的旅行筆記,以及他的小說故事、人物環境、應用場景設置中,客觀反映出的遠東地區奇奇怪怪的風物,為當時中國的現實環境,建立了非凡的方志性意義。
文本裡的基本心理剖析技術
大量精巧、細膩、曲折、繁複的女性心理描寫,主人公「凱蒂」如何年紀漸長被迫慌張嫁給了細菌學家「沃爾特」,如何感覺生活的平淡,如何在宴會上邂逅別人的丈夫「湯森」,如何無可避免地與之上了床,被丈夫發覺後如何自我害怕、自我安慰及與湯森合謀如何壓制丈夫,如何識破生活其實是被湯森玩弄,如何被迫拼死隨丈夫前往湄潭府,如何辯識湄潭府副關長沃丁頓的英國式性格,如何與修女及院長的鬥智鬥勇又和諧相處,如何回香港時再次事與願違地不由自主與湯森上床,如何與父母、妹妹協調所有家庭關係……
毛姆的修鐘錶式的女性心理剖析,當然也包括男角沃爾特、湯森、沃丁頓及修女們的各種心思、神態、表現描寫,無不透露出他們的世態人情、性格根性與動機、機巧。面紗一說,正是各色人等戴著光豔面具,底下卻是另一副齷齪面目的反映。
毛姆筆下,沃爾特在凱蒂眼裡是相當愚蠢、不解風情的一位;反之,凱蒂在沃爾特眼裡更是蠢不可及、十分浮誇的形象。同理,政府部門官員的湯森在凱蒂眼裡也是由大有出息、一往深情,秒變為毫無價值可言的騙子、蠢物;反之,凱蒂在湯森眼裡,從來就是個做好準備等人愛、等人騙的淺薄女子。相同的「視對方為蠢物」的態度,還可以從湯森與沃爾特的相互關係裡反映出來。
而因為有著一層微妙的面紗,遮住了世人的眼睛(比如沃爾特在沃丁頓和修女們眼裡,是何其神聖、有愛、天真的一位救世主式的非凡人物),只有當事人在特殊條件下,方可掀開面紗,在短暫的時間裡一睹真容。
毛姆的筆下,時常金句頻出。看看凱蒂明確地感覺深受情傷後的一次對於湯森的記憶描寫,「因為只要她僅僅還恨著他,她知道那就近似於她仍愛著他」。
看看湯森對於玩弄凱蒂時的幾句解釋之詞,真是句句經典,「我不明白,怎麼只因為我愛你愛得神魂顛倒,你就把我看成了無恥之徒」「一個男人可能很愛一個女人,但並不希望跟她一道度過餘生」「『是我向你投懷送抱了?』『我沒這麼說。但如果你當初沒那樣清楚地表示出你準備好了讓人愛你,我是絕不會想到要跟你做愛的』」……
自然,講到凱蒂在深刻討厭湯森時,又不由自主地與他的最後一次上床,那正印證了一宗「緊張性不動」的科學道理。「她哆嗦著、抽泣著,想從他身邊掙脫出去,但他緊摟的雙臂奇怪地令她感到撫慰。」明明討厭至極,明明要敬而遠之,明明準備好了一大把惡毒的咒罵的話語,但受到對方的強行安撫時,會產生一種具有保護機制的僵硬反應,進而身不由己,做出後悔的事。
不僅百年前的毛姆寫到了這個,後來的門羅也寫到了這一條女性受傷的客觀理由(見本篇微文底部的閱讀原文)。
無微不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式的心理活動描寫,讓讀者跟隨凱蒂的心情前行,往心裡走,往深裡走,體驗同樣的悲歡離合,感受同樣的喜怒哀樂,恨不得為她指出一條小說之外的道路,讓她免受更多更大的傷害,恨不得在場外提醒一句:「傻姑娘,別相信湯森的鬼話,他是個十足的大騙子!」
中國人外表與英國人內心的比較
這固然是一篇深入描寫英國當時青年人的傑作,但因為是心理與情感的描寫,則這小說的敘事、描寫似乎永不過時,人類的普遍意義上喜悅與憂患、傷害與避險、脅迫與自戕,都是具有共性意義的。
所以在剖析英國人的虛偽、浮誇、冷漠、傲慢時,小說不需要留下情面,只在文本中留下跨越歷史的民族的偉大意義。
而小說中描寫的中國人,則是非常淺的一種觀察與描寫,除了邋遢、粗疏無禮、愚昧外,基於外形的描寫,會叫人覺得當時的中國鄉村,一是真窮真髒,二是如上文那句引言所指的,人種不同,人形真醜。這樣的「黑」中國的文章,無論是今天崛起的中國人,還是當時的中國人,看了都會覺得極其不舒服。
在凱蒂眼裡第一印象的修道院裡收養的中國小孩「不太像人」,「一個個面黃肌瘦,發育不良,加上扁扁的鼻子,讓她覺得不太像人,甚至感到厭惡」。
幾個剛剛送入修道院的中國小孩的樣子,「一個個全身通紅,胳膊腿不停舞動,十分滑稽,那離奇的中國人的臉孔扭出一副怪相。幾個嬰兒看上去不太像人類,而像某種未知的奇怪生物」。
收養孩子的原因,「每送來一個孩子,我們就要付他們一些現錢,否則父母乾脆就把他們弄死了」。
還有凱蒂在渡船上觀察到的中國成年人,「渡船上擠滿中國人,有些是身著藍布衣服的農民,還有穿著體面的黑色長袍的上等人,一個個面色異樣,就像被載著前往陰曹地府的亡靈」「路人一個個神色迷離,不禁讓人懷疑他們全都是鬼魂」。
待到後來凱蒂終於強忍厭惡接手照顧修道院裡中國小孩的任務,以排解心中壓力時,我們知道,她實際上付出了極大的忍耐力。「最初幾天她必須想辦法克服對那些小女孩輕微的反感,她們的頭髮又硬又黑,黃色的圓臉上瞪著刺李子一般烏黑的眼珠……」
凱蒂眼裡的中國人,當然就是毛姆觀察過的中國人。我們今天看到這些黑歷史,能產生怎麼樣的情感,會不會為當時的困窘形勢下的中國人一聲嘆息,會不會為當時的英國人的傲慢歧視與優越自負頗為不平?!
當然,我們可以從更多的毛姆小說裡,了解更多英國人、中國人的形象。尤其是英國人的形象。試看《蒙德拉哥勳爵》中對於英國人的描述:「有些外表健康而正常的人,……等您得到他們的信任,撕去他們處世的假面具,您就會發現他們不僅反常得駭人聽聞,而且性情怪癖,內心的奢望荒唐至極,由此您只好管他們叫瘋子」「男人個個是說謊家,他們的虛榮心多麼的過分」。以這個視角,來對照《面紗》故事裡幾位英國男子的形象,沃爾特、湯森、沃丁頓,無不是這個英國人概念描寫的宿命式註解。
這個小說主要指斥的當然是英國人裡一群值得批判、值得引起當時人與社會警惕、反思的虛偽、敗壞的典型,是一種「心裡壞」;而小說掃描過的中國人形象,雖然多是影子式的模糊印象,但掩飾不住英國人對外族人根子裡的輕視與厭惡,幸而多數還是外表的描寫,沒能到中國人的心理和情感的深處去探索真相(大膽猜測一下,如果毛氏真正寫到中國人的內心情緒與深層性格,只怕也沒有多少動聽的話好說吧)。兩相對比,中國人是外形上的醜陋不堪,而英國人的幾位演繹愛情的典型代表,就是骨子裡的敗壞到家!
毛姆小說長時間是人們熱議的話題,喜歡不喜歡的分作兩派。小說《面紗》曾三次拍成電影。人們都喜歡他的故事,喜歡他的故事中透出的人性與哲理,但也遺憾他未能成為託爾斯泰、巴爾扎克式的大師式的作家,於是毛姆乾脆拿起自己的筆,將巴爾扎克、福樓拜、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家小小地嘲弄了一番。哈哈!
喜歡他的書,愛讀他編的故事,在你心緒不寧的時候讀他的書能撫慰心靈、平心靜氣,其實,這就夠了!(長沙鳥叔)
20200418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