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廣泛受到科學教育的青少年是信息碎片化、社群原子化、媒介融合化的網絡空間的主要活躍群體。饒有意味的是,以青少年為參與主體的「日常迷信」行為反而不斷出現在中國網際網路的發展歷程當中。它在過去20多年間經歷了符號賦權、焦慮消費和文化塑造的傳播階段,反映了中國網絡社群浸入社交媒體的時候如何進行意指實踐,折射出他們面對社會焦慮的時候如何通過意指實踐進行情緒布局,也體現了他們共享媒介經驗的時候如何參與到文化塑造的現場。
關鍵詞:日常迷信;青年亞文化;符號;消費;現代性
中國網際網路自1994年誕生以來經歷了由門戶化社區到社會化媒體的交互更迭,見證了從桌面端到移動端的碎片化轉變,其間不斷激活的媒介融合圖景進一步勾勒出不同的網民群像和價值區間,流動越來越快的信息和指涉越來越模糊的邊界有充分的空間和契機誘導人們置身於信息洪流中。這意味著網際網路中的群體更容易依賴非理性參考系所提供的共鳴現象來實現自我界定[1],對自身和外部事物的理性判斷亦因信息內爆的塌陷而滑入客體知覺化的建構當中。網際網路迷信,便是這種行為所催生的結果。
迷信作為舶來詞源於拉丁詞源「supersater」,如今普遍被認為是非自然或超自然的信仰行為。它不基於理性或科學知識,認為未來的事件可能會受到某種神秘方式的影響。迷信雖然是人類通過處理外部信息來調整內在認知秩序的原始思維手段,卻從未因為信息技術的突飛猛進而消弭,反而以更為新穎、更為隱蔽也更為充滿文化隱喻的方式暴露在大眾視野內。中國網際網路剛發端之時,一些「另類門戶」借著「風水」「命相」「堪輿」「周易」等名頭提供「特殊服務」,它們不僅寄生於一些大型門戶的子欄目,還發展為「專業網站」。但這些充滿「前現代趣味」的網絡迷信更像是傳統民間迷信的電子化,其目的是通過欺詐牟利,藉助虛假的宣傳和偽科學知識來誘導受眾。它們很快便遊移到網際網路的主流視野之外,逐漸丟失市場和受眾。「電子化的傳統民間迷信」雖然被網際網路的理性面相遮蔽了,但是廣泛流通於當今網際網路的「日常迷信」卻悄然崛起,以亞文化的形式生產著文化符號和媒介形象,「人品」「佔星」「水逆」「歐氣」「錦鯉」等話術組織和形象符號層出不窮。而饒有意味的是,「日常迷信」恰好是滋長於科學至上、效率優先的後工業社會,其生產者、傳播者和接受者往往是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的青少年。第43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8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為8.29億,10~39歲群體佔整體網民的67.8%,其中20~29歲年齡段的網民佔比最高,達26.8%[2];而「水逆」和「錦鯉」的搜索人群當中,青少年佔比分別高達58%和79%[3]。
「日常迷信」固然在一定程度上為人們提供著關於迷信的人類學解讀,但與社會通識所指述的「封建迷信」不同,「日常迷信」更多地反映著身處嚴重同質化的媒體敘事、普遍消費化的媒介形象以及高度原子化的市民社會等後工業語境下,青少年群體如何以自我嘲解的方式行使網際網路的符號賦權,如何在認知衝動下捲入焦慮消費的漩渦,又如何隱蔽地經由某種角色扮演參與文化塑造。
一、意指實踐:「網絡迷信」的「符號賦權階段」
「日常迷信」的「日常」本身便是極具現代性的表述,無論是以文化循環和商品迷思介入消費社會的鮑德裡亞、以日常生活審美化之名解讀符號消費的費瑟斯通,還是以抵抗策略反觀日常生活實踐的米歇爾·德·塞託,不少社會學家、文化學家都避開了用「Dailylife」來描述「日常生活」,轉而使用「Everyday life」來解讀生活流程化、分工精細化、體驗碎片化的現代社會。毋寧說「Everyday life」的濫觴暴露出學科焦慮和術語饑寒,不如說日常生活的文化轉向已然浸入到各個領域和不同位面。「日常迷信」正是被大眾傳媒和消費文化所裹纏的「日常生活」在認知結構上觸發的應激反應和文化樣本。倘若要為網際網路語境下的「日常迷信」量身定做一個概念範疇,那麼它可以是:在生產資料整體豐富和社會服務大量提供的現代社會當中,社會階級帶來的價值分化、科學理性帶來的未知風險、融媒語境帶來的經驗游離受到社會化媒體過濾後,人們主動對自身處境和外部世界的關係進行非理性闡釋,對個體祈願與達成條件的過程進行娛樂化歸因,對生活現狀與理想狀態的落差進行社交化述情的亞文化現象。它與中文網際網路的發展歷程相伴相生,在不同的階段表現出不同的內容和特徵。
2009年微博誕生之前是中國網際網路「日常迷信」的第一個階段,以直觀的虛擬等價物和粗糙的象徵關聯為代表。早在2000年前後,聚集了大量網民的水木清華、西祠胡同、貓撲、天涯等論壇社區便組構了一批相對穩定的網絡社群,從衣食住行到社會熱點、工作信息、情感話題等,網民們的生活經歷和私人情感被轉錄成網絡社區上的二手信息和間接資源,成為公開的敘事素材和共情話語。在這種信息情景下,當人們在網絡社區分享自身煩惱或周遭不幸的時候,「人品問題」像突變的基因般切入喧雜的網際網路言說場域,引發了一輪又一輪自我嘲解和自我述願的譁變。
「人品」這種無傷大雅的述願念頭和神魅歸因移除了網民真實身份的邊界,兌換出現實處境所不具備的關注焦點,逐漸成為當時網民們樂於斟酌的虛擬等價物—它遊移在網際網路的宏大敘事中,可以像鈔票一樣得失和囤存,遇好事可謂「人品爆發」,遭不幸可歸咎「人品問題」,「人品守恆定律」隨之聞達於網絡社群之間,而「攢人品」更一度成了網民們的「日常迷信」。在這一階段,「人品」像一枚鑰匙般打開了中文網際網路情感陳示和經驗共情的大門。2005年6月6日,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遊戲《魔獸世界》登陸中國,它一反過往韓式網路遊戲「練級打怪」的單調套路,建構宏大的世界觀和自洽的世界史,搭載成熟的社交功能,成為中國網民的焦點,甚至引發了當時著名的「網癮戰爭」。在這款曾經大熱的遊戲中,大部分精良的裝備並不能直接用人民幣兌換遊戲貨幣購買,而是一視同仁,在一定的掉落概率設定中考驗著玩家們的「手氣」。「人品」這種虛擬等價物便又一次以「日常迷信」的面相介入到網際網路事件當中。同年,以湖南衛視超級女聲年度總冠軍出道的李宇春成為媒體報導的熱門,她以中性形象和陽剛氣質被網民戲稱「春哥」[4],也被《魔獸世界》玩家視作「網絡吉祥物」—當玩家「殘飛囧雪」憑一句「信春哥」而獲得心儀裝備後,「信春哥,得永生」「信春哥,不掛科」等口號便傳遍網際網路,李宇春隨即與「運氣」掛鈎,「春哥教」更成為當時社交門戶的熱門話題,眾多的「網絡信徒」通過文字狀態或表情包「拜春哥」以求「保佑」[5]。自此,中文網際網路的「日常迷信」已經組織了一套較為完整的話術實踐和語言系統,「信××,得××」的話語模式逐漸轉為一種伯明罕學派式的「意指實踐」,無論是「人品」「春哥教」的相關話術(文字語言)還是圍繞李宇春個人形象所創作的大量表情包(圖像語言),都是「日常迷信」的亞文化實踐。
在「人品」「春哥」成為「日常迷信」新表徵的同時,全民造星運動、網絡購物等大眾娛樂的商業實踐伴隨著網絡社區和博客熱潮,將網民的虛擬互動推向新高潮。2005年是中國的「博客元年」,QQ空間、網易博客、搜狐博客、新浪博客、校內網等為每一位網民提供了個人門戶的平臺。《轉發這棵四葉草,你將帶來好運》《快把這條彩虹轉發給你的親友》《轉發這段信息到3個QQ群,你將馬上獲得會員》等爆款文章傳遍各大博客和QQ群。它們往往以圖文的形式傳遞「轉發有運」的信息,哪怕圖片的像素低下、質量粗劣,只需要所指述的對象和運氣掛鈎,便依然擁有不俗的轉發量。這時候,「日常迷信」已經具備了文化研究視野中的文化表徵功能,即通過語言產生意義,人們可以借用語言媒介將意識中產生的概念意義指稱到真實或虛擬的物、事、人上面[6]。「人品」「春哥」「毒奶」和博客時代那些爆款文章所標記的「網絡吉祥物」作為運載意義的媒介,無不收納著網民的概念、觀念、情感和欲圖,寄存在「日常迷信」的符號意指中。這種通過表徵實踐來對具體的事物進行意義賦予的權力,便是符號賦權。自2005年以來逐漸發展起來的網絡社區和個人門戶為網民們提供了非常自由的平臺,讓每位網民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參與到意義賦予的現場,虛擬的圖文載體能夠經由網際網路社交填充製作者和傳播者的觀念與意圖。
「日常迷信」是特定傳播語境下網民自發的符號賦權行為,「迷信」的對象可以是四葉草、彩虹,也可以是麋鹿、鳳凰、氣球等所有曾被視為祥瑞的事物,就連「不祥之物」,也能夠在娛樂化的維度切入到「日常迷信」的場域。在2008年三鹿奶粉事件發生後,有毒奶粉亦被網民用作創作素材,「毒奶」應運而生,在網民對食品質量的揶揄浪潮中變成了與「人品」相對立的「日常迷信」,意為「事與願違」。在「日常迷信」的第一階段,網民已經開始適應網絡社區和個人門戶的運作法則、話語方式,奠定了「日常迷信」的傳播基調。
二、情緒布局:「日常迷信」的「焦慮釋義階段」
2009—2018年,是中文網際網路「日常迷信」的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由2009年微博的登陸而啟動。當時,新媒體所主導的媒介融合已經越發明顯,自媒體的普及直接推動了網際網路內容垂直化、分眾化的局面。擁有相同興趣或相近職業的人群在網際網路互動中形成一種「圈層」關係的分布,不同的圈層間存在橫向連結的關係。他們關注個人隱私、喜愛定製化服務、更願意為自己的心頭之好買單[7]。「日常迷信」在第一階段籠統的意指實踐和符號賦權的基礎上,發展為第二階段歸屬明確的群體表徵和圈層布局。「星座圈」「遊戲圈」「動漫圈」「飯圈」等不同的圈層參與空間生產著不同的「日常迷信」。
「星座迷」在地面媒體時代便早已有之,卻借著微博的東風一舉成為網民當中具有一定影響力的「生活參考」。縱觀微博上的「星座大V」「星座圈」的「日常迷信」可以說伴隨著國內微博而成長:至今近1500萬粉絲的「Pandora佔星小巫」於2009年開通微博,至今近1200萬粉絲的「藍藍佔星」於2009年開通微博,超2000萬粉絲的「星座秘語」於2010年開通微博,「Alex是大叔」「唐綺陽佔星」「同道大叔」等頭部星座命理大V皆為2012年前後出道。各大星術博主分門別類地詮釋著性格屬性,有條不紊地編排著命理走向,繪聲繪色地解讀著運勢行程,佔星術和星座註解這些古代術士用以總結事物規律和預測命運走向的「釋義技能」在自媒體的鼎盛時期悄然介入到個人命運的釋義現場。有調查指出,在關注星座問題的網民中,10~19歲的人群佔24.5%,20~29歲的佔57.7%,其中大學本科學歷以上人群竟高達45.1%。他們關注十二星座在事業、健康和感情的運勢,也關注男女性格特點,以及星座間的姻緣匹配[8]。「星座運勢」的垂直內容顯然已越出地域、階層、學歷的界限,成為「指意物+意義」的典型文化表徵實踐。在這樣的語境下,網民們不僅生產著大量的佔星話術用以問因果究始末,還對「水逆」這種「不祥徵兆」實施社會情緒的側面哄抬。水星逆行本是水星運行軌道與地球黃道角度差所帶來的視覺上的錯位,而在星座流量頭部和一眾星座擁躉的配合下,逐漸演變成網際網路的「日常迷信」,它和「毒奶」一樣,為「諸事不順」提供了寬容而可塑的話語圖式,去調解網民現實生活的記憶,去分離現實處境與虛擬背景的成敗歸因。
2014—2016年間,《爐石傳說》《陰陽師》等卡牌遊戲大熱,遊戲中的高端道具或角色卡牌抽取概率往往較低,久而久之運氣背的玩家便自嘲「非洲人般臉黑」,運氣好的被視為「歐洲人般臉白」,「非酋」(非洲酋長)便應運而生,與之相對的就是「歐皇」。「非歐」的話術實踐讓「歐氣」取代了「人品」的位置,「吸歐氣」成為繼「蹭人品」之後備受追捧的「日常迷信」,但和「人品」不同的是,「吸歐氣」更具社交屬性、跨圈流動和運營價值—自媒體熱衷於利用它吸引關注、收穫流量,年輕的網民也樂於接受這種關於概率和隨機性的闡釋意圖和娛樂契機。正因如此,「脫非」「脫歐」的話術熱潮才廣泛在青少年群體中傳播開來。在手遊的隨機性機制引發「非歐」對立的「日常崇拜」之時,不少遊戲早已推出人民幣充值服務來為玩家改變裝備獲得的概率,「玄學」成為「遊戲無產者」苦修路上聊以自慰的笑談,「氪金」反映出「有錢為所欲為」的戲謔,「玄不救非,氪能改命」的「日常迷信」更折射出青少年在現行社會情緒下對運氣與金錢關係的認知,分割著網民們對「努力」的態度—「日常迷信」在新媒體語境下喚起的媒介狂歡和話術熱潮中,為「運氣」和「努力」之間的關係埋設了極大的釋義空間和娛樂功能,「肝」和「flag」便是其體現。有人依然恪守有志者事竟成,為奮鬥目標夙興夜寐、傷肝勞神,「爆肝」一詞便悄然而生,指述著那些頂著壓力、冒著失敗風險、順著渺茫概率依然一往無前的行為,「肝」也在「日常迷信」的概率危機中被賦以動詞的屬性。與「肝」相對的是「立flag」,指還未付諸行動之前便立下旗幟、揚言成功,結果一語成讖,有著「毒奶」一樣的功能。這些「日常迷信」的話術,不僅分布於其起源的圈層,還滲透到動漫圈、飯圈、美劇圈等,在不同語境的運用中升格為網際網路青少年群體的「通用話術」。
我們不難看出,在「日常迷信」的第一階段,人們「攢人品」「信春哥」,娛樂意圖往往大於求福禳禍的意圖,社會的焦慮情緒尚且以極為隱蔽的狀態漂移在網絡社群的日常分享當中。但隨著社會分化在信息流中完成新的大眾表達,人們似乎更願意將焦慮擺在網際網路社交的前端,去釋義、去共享、去分流、去嘲解。對於如今的青少年而言,其成長過程亦是見證我國經濟不斷發展、信息不斷碰撞、社會變遷不斷加劇的過程。有報告指出,2018屆大學生畢業半年後「受僱全職工作」的比例為76.1%,低於2017屆的77.1%和2016屆的77.3%;同年2.7%的「自主創業」比例也低於2017屆的2.9%和2016屆的3.0%[9]。另外,2018年全國本科應屆生平均起薪水平為5044元,但大學畢業生租房月租金在2000~5000元的佔比高達70%[10]。長達40年的改革開放實踐使得人們對社會制度和個體價值有了更深入的認可和實踐,但另一方面,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所帶來的風險則加重了個體生存的挑戰,科學技術甚至使得人群越來越失去黏著感和充滿未知感。社會高速發展帶來全方位的社會壓力,便捷科技引發多層次的未知風險,眾聲喧譁的媒介生態醞釀更無邊的價值危機,從這個角度看,「日常迷信」所折射出的「概率崇拜」無疑應驗了那些勇於直面現代性詭譎的學者們曾經做出的判斷:查爾斯·泰勒以三重關係來羅列現代性的隱憂,鮑曼用不安全感、不確定感和不穩定感來突出現代性危險的「三位一體」,博格斯以現代知識分子的建制和分類透視現代性的矛盾,阿帕杜萊以五個景觀針砭現代性對人類社會的全方位構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觀點都指向著風險與概率的隱憂—以「祛魅」為己任的現代性在人類「理性化」的過程中不斷強調控制感和釋義權的介入,就仿佛一切事物都可解釋,一切風險都有跡可循,解釋世界和精算未來恰好是現代性留給後工業社會的「精神遺產」,但人類對未知的恐懼是無法精算和無法消弭的,無法解釋世界的恐懼成為講求科學、崇尚推算的現代社會所面臨的更深層次的焦慮。心理學家斯科特曾指出,這是一個「不確定」的時代,人們在更多的選擇與未知中,感受到的並不是更多自由,而是一種消極的無窮無盡感。現代社會的焦慮,正是滋生於這「現實與可能」「當下與未來」之間的不確定[11]。
而事實上,「日常迷信」的網民不一定真的篤信各路「網絡吉祥物」的拜物功能。他們更像是將焦慮所指述的風險合理化、將未知所可能涵蓋的內容具體化,繼而獲得解釋事物的依據。「日常迷信」的象徵功能所指涉的無非是消災禳禍和祈願借福,人們創造、尋找、轉發「日常迷信」內容的時候,實質上是將原本屬於私密的負面情緒公開化,讓個體的風險和未知的恐懼處於大眾視野和輿論場域內,對接「日常迷信」所提供的因果性關聯和娛樂化社交,從而使自己處於心理舒適區:成績不好是因為「人品」攢不夠,雜務纏身可以歸咎於「水逆」,情場失意可以追溯到星象不合,順利通過考試可以寄望於「信春哥」或「掛柯南」(掛科難)......「日常迷信」恰如其分地遊走在媒介嬗變的邊緣,為人們提供「可接受的假設」以滿足現代社會的「理性人」對未知與恐懼的解釋欲望,滿足個體在應對不確定的情境時對確定性答案的強烈願望,它所完成的認知閉合恰好為人們短期內無法尋根、釋義、劃策的問題提供娛樂化的解釋,結束心理上的無解狀態,讓對生活喪失控制感的現代人重獲解釋權[12]。
此外,當焦慮產生時,它極大地佔用人們的注意力,但越是信息發達的社會,注意力越容易成為置身網際網路語境的個體所懷揣的稀有資源。「網際網路3.0時代」依仗媒介融合順理成章地讓碎片化的信息時刻包圍著沉浸其中的「數字子民」,不同的自媒體站在不同的利益動機和立場訴求,在社交媒體上病毒式傳播「爆款推文」,時刻覬覦著價值嚮導的位置,輸送著被消費文化包裝過的「爆款焦慮」:今天自食其力上熱搜,明天拼爹拜金成熱門,「正能量」和「毒雞湯」交互洗劫公眾視野,就連「焦慮」也被打造成一種可供消費的流通資源,浸入到概率崇拜當中。內容泛濫,但人的知覺能力有限,當注意力被信息分流的時候,人的知覺能力會自覺去尋找其他的刺激物,達成一種「自願的」「樂意的」分心[13]。面對各路「網絡吉祥物」所指述的、所宣傳的、所承諾的獎賞或福報,人們只需要低時間操作成本的轉發、評論或二度創作便可以高效地安放自身游離的注意力,謀得最大化的解釋和期待。
三、意義內爆:「日常迷信」的「文化塑造階段」
面對現代性的自悖所帶來的焦慮,人們一邊在「日常迷信」的概率崇拜中分流注意力、獲取慰藉,一邊又將「日常迷信」視為某種傳播實踐,自發地參與到社交互動中,來完成網絡社交的自我塑像和社交群體的價值認同。這種社群慣習在2018年的一系列「錦鯉事件」得到最明顯的體現,也直接催使「日常迷信」進入到文化塑造階段。早在2013年,新浪微博的「錦鯉大王」便發布了一條「本王法力無邊,關注並轉我子孫錦鯉圖者,一月內必有好事發生」的微博,轉發量很快就破百萬,人們紛紛在轉發評論裡求福祈願。當時的「錦鯉」尚屬粗糙的文化表徵實踐,讓「錦鯉」躍進大眾視野這道「龍門」的,是2018年出道的楊超越。
2018年6月,出身農村、父母離異、初中輟學打工的楊超越參加《創造101》選秀,即便唱歌跑調、跳舞亂套,卻憑藉哭場收穫觀眾緣,排名更是一度穩居前三。一時之間,「轉發這個楊超越,不用努力也可以得第三」的戲謔傳遍各大社交平臺。饒有意味的是,當時適逢高考階段,這種原本用來諷刺楊超越「不勞而獲」「德不配位」的段子,居然很快便成為「日常迷信」,大量基於楊超越個人形象而創作的表情包更成為高考的「線上許願池」。「錦鯉」的符號意義亦逐漸轉向那些在小概率事件中運氣極佳的人。網絡市場和流量資本敏銳地發現了楊超越的「日常迷信」功能,在幾個月後的《光明勇士》手遊代言中,她穿上鯉魚紅的尾擺裙,完成了「人形錦鯉」的形象傳達[14]。無獨有偶,同年9月29日支付寶所舉辦的「尋找中國錦鯉」活動也進一步強化了錦鯉符號,該活動規定中獎者將獲得包括多個國家吃喝玩樂免單在內的支付寶大禮包。在國慶假期最後一天,支付寶官方宣布網友「信小呆」為「中國錦鯉」獲獎者,「信小呆」毫無懸念地成為網友們用以許願的「錦鯉」。
自此以後,「錦鯉」不僅成為中文網際網路至今為止影響最大的「網絡吉祥物」,還吸引了各方資本的關注,為不同領域的自媒體提供了一系列利益訴求的實現契機。從微博上的爆款錦鯉圖到楊超越這種「人形錦鯉」,它們滿足了人們對時尚潮流的追捧、對運氣釋義的熱衷、對社會情緒的理解,進而被資本追封為營銷寵兒,接二連三的符號消費熱潮為「日常迷信」謀得自下而上的話語合法性。「消費系統並非建立在對需求和享受的迫切需要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種物品和區分的編碼上」[15]。與「日常迷信」聯動的消費系統很快便適應了其賦意法則,區分出「錦鯉」的符號功能和運營價值,從微博到微信朋友圈都紛紛出現了各種以「錦鯉」為名的轉發抽獎活動,以文欄位子和表情包為主要形式的「錦鯉」文本開始流行起來。人們若錯過了支付寶錦鯉,還可以迎接杭州錦鯉、廣州錦鯉、成都錦鯉等「地域錦鯉」,以及諸如「高校錦鯉」「彩妝錦鯉」「體育錦鯉」和「遊戲錦鯉」等垂直內容的「錦鯉」。2018年10月9日,大龍燚火鍋聯合成都68家餐飲企業,在其官方微博推出「成都錦鯉」活動,中獎者可免費「吃垮成都」,該微博在當晚便閱讀量破億,也為該微博帶來近10萬粉絲。「錦鯉」一詞更是被《新周刊》評為「2018年度十大關鍵詞」[16]。「錦鯉」作為「文化商品」越發依賴它經由社會化媒體過濾後的符號意義,其本身退化為一個流動的能指符號,其使用價值也讓位於消費主義誘導和建立的引申意義。資本「通過廣告、大眾傳媒和商品展陳技巧,消費文化動搖了原來商品的使用和產品意義的觀念,並賦予其新的影像與記號,全面激發人們廣泛的感覺聯想和欲望」[17]。
至此,「日常迷信」具備了完整的生態程序和文化樣式,馬雲、王思聰、周立波、蕭亞軒、鄧文迪等名人相繼成為新的「人形錦鯉」,就連一些影視作品中的虛擬角色也被網民奉為「野生錦鯉」。網民們可以從自己所屬網絡社區或圈層群體的敘事訴求出發,對一切事物和人物進行「錦鯉」賦意,並在這個過程中強化自身在網絡社交過程中的傳播角色,推動「日常迷信」在符號賦權和焦慮釋義下獲得意義內爆。在傳播領域,「內爆」指媒介時代人們通常在信息中獲取必要的意義,形成人們的經驗知識和事物經驗,但信息的真實性已經被擱置,媒介信息在傳遞過程中所吞噬、拼接和製造的意義總在自覺或不自覺中把非真實的信息呈現到人們面前[18]。商業化的消費系統、趨向性的媒體引流、娛樂化的社會情緒共同合力,為不同網民圈層的集體敘事提供文化塑造的實現空間—任何一款流通於市面的「錦鯉」,都是某個述願個體或敘事圈層經過符號賦權後所完成的「文化產品」,它們不需要經過質檢,不需要經過驗收,甚至不需要耗費心思發掘獵奇看點,而僅憑「錦鯉」的「信仰加持」便可以代表製作者或傳播者的個人意志在社交平臺上展示。而至於「錦鯉」能否真的應驗製作者或傳播者的祈願追述,會否淪為商家和自媒體的流量收割計劃,以及是否消解現實生活的不適感和焦慮感,這些問題都統統被「日常迷信」的文化塑造加以意義潛閉。參與其中的網民儼然對「日常迷信」中的諸多商業行徑抱以較大的寬容度,更自覺或不自覺地多加配合,他們更樂意享受經過文化塑造的「錦鯉」在社交化傳播的行為中所得到的情感反饋。比方說,有網友在考雅思前轉發了「錦鯉」並祈求必過,他所在乎的往往並不是能否被這網絡吉祥物「賜福」的自我預期實現,而是享受「我將要是雅思通過者」的預期身份,沉浸在向身處的網絡社交圈子傳達「我要考雅思」的傳播快感。在這樣的情境下,文化已經成為某種商品,文化產品和事件甚至更一般性的地方生活方式、集體記憶和情感社群都被納入消費範疇。參與到其中消費文化現場的人,構成了丹尼爾·貝爾所謂的「文化群眾」,主動成為媒體及其他機構的文化傳遞者[19]。「消費的真相在於它並非一種享受功能,而是一種生產功能—並且因此,它和物質生產一樣並非一個個體功能,而是即時且全面的集體功能。消費是一個系統,它維護著符號秩序和組織完整」[20]。因此,與其說「錦鯉」開啟的「文化塑造階段」是拜物集群化的表徵,不如說是「文化群眾」重建聯繫的傳播儀式。以「錦鯉」為代表的「網絡吉祥物」如今層出不窮,恰好是因為它置於網際網路社交和特定消費系統的背景下,方能成長為一種亞文化實踐。「對於許多人來說,跨越距離、無視時間地在任何地方與任何人進行溝通的古老願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成就感。在對新媒體的預測和讚美中,這種渴望已經表達了無數次。在流動的空間中,空間向量變得越來越異構,不同空間內同時進行的社會互動變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活動」[21]。虛擬空間正是憑藉建立「關係網絡」來引導用戶進行沉浸體驗。在這個網絡中,每個人和每件事都可以潛在地聯繫起來,隨時隨地進行對話或傳播信息。它提供了豐富的交流選擇、以電子方式連接和調解知識、意見和欲望的自由。
四、結語
新媒體時代降臨,資訊越來越多,信息更新越來越快。急劇變遷的社會、多元分化的人群被社交化媒體表述為不穩定的、流動性的價值體驗,販賣焦慮和概率崇拜在消費主義的包裝下一度介入到這種價值體驗的理解當中。媒體裹挾流量製造的信息一邊宣召著後工業時代的偉大口號,鼓吹精緻生活,提倡活出個性,起鬨花式炫富;一邊又以階級固化、消費降級、拼爹時代等世情判斷布局著大眾的不安和焦慮。網民們既要在價值多元、信息紛雜、面相各異的網絡空間和社交語境中理解媒介化社會的「秩序」,又要在社會焦慮與消費主義的多重夾擊底下謀得自我確證的空間。「喪文化」和「佛系文化」亦隨之滋長起來。在這樣的語境下,年輕網民所身處的一面是難以試錯、無力改命的窘迫和失語,暴露著對未來不確定性的被動應對和消極態度;但另一面卻是不惜通過投身消費狂潮來實現公共形象的自我確證。而「日常迷信」則提供了「喪」和「佛」之外的第三條道路:既然無法擺脫不確定性和風險,那麼就為不確定性和風險尋找解釋依據;既然解釋依據可以經由社交媒體獲得自我展示和意義放大,那麼就讓尋找解釋依據這一行為本身成為一種符號賦權的文化途徑。
「日常迷信」帶來的這種價值體驗為處於夾縫中的網民提供了一場盛大的媒介儀式。在傳播學家尼克·庫德裡看來,媒介儀式是任何圍繞關鍵的、與媒介有關的類別和邊界組織起來的行為,它旨在讓「媒介是我們通往社會中心的大門」這一價值觀得以合法化和自然化[22]。當網民們以概率崇拜的面相處理現實經驗與自我述願的時候,當網民們通過話術設計或表情包傳播等途徑塑造社交群像的時候,實質上是試圖將「日常迷信」及其背後的價值體驗合理化和自然化。「現實是一種稀缺資源,權利的根本形式就是定義、分配和展示這種資源的權力」[23]。「日常迷信」及其背後的價值體驗在既有的傳播語境中獲得合理化和自然化以後,網民們便有了對現實處境進行符號化創造與社交化表述的權力,有了通過個體化運營和社群化儀式而介入到網絡文化現場的權力。正因如此,「日常迷信」充當了現實秩序和媒介秩序的潤滑劑,經過社會情緒的加工和文化塑造的攪拌,在不同階段打造出面向各異的社交群像,也記錄著中國網際網路的發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