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劇的傳統,曾一度在國劇歷史中盛行。講述老百姓本來的生活,也是促使觀眾移情的極為重要的一個方面。《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很煙火,很市井。在那個「安貧樂道」的年代裡,他有他的確幸和煩憂,也或許直接再現了那時候所有人的確幸和煩憂。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文藝,伴隨市場化的浪潮發生著全面而深刻的變化。在即將迎來新千年的90年代的尾巴上,文學、音樂、電影等文藝創作領域都呈現出五光十色的繁榮景象,經由流行文化的浸潤呈現出新鮮的質地和光彩。
相比這些較晚從純粹的精英審美中分裂出來的創作,電視劇顯然有所不同。早已在大眾文化裡摸爬滾打多年的電視文藝,反而在20世紀90年代末顯現出某種回歸「平凡」的樸實色澤。
這部出品於1998年、播出於2000年的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就是這樣一個「世俗」的存在。它沒有花哨的類型,沒有強情節的敘事,沒有深邃的題旨,僅僅講述了一個稀鬆平常的胡同故事,帶著不大不小的生活憂思和底層幽默。《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屬於標準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品,以「一地雞毛」的方式將生活在一個北京大雜院裡的「柴米油鹽」真實而細膩地再現了出來。
較之在國劇歷史中各有璀璨之處的經典作品來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似乎拿不出爭奇鬥豔的招式來應付市場更趨多元的審美口味。甚至在其開播之際,沒人能想像到這樣一部瑣碎而寡淡的作品,能引發大眾饒有興致地觀看。全劇圍繞著一個「擁擠」的大家庭,塑造出一個貧嘴但善良的平凡百姓張大民。有點近乎維尼熊的憨態樣貌、擁抱生活的樂觀心態、隱忍克制的處世哲學、努力奮鬥的生存智慧,統統縮影在這個「小人物」之中,在日常化的敘事中找尋著有關他的確幸。可以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恰恰勝在格局小,勝在拿生活來談論生活的藝術手法。這種帶著高度紀實性的講述,對於當時十分崇尚戲劇性的流行劇創作來說,是需要勇氣的,也是需要去克服更多潛在風險的。「張大民」做到了,而且憑藉著對生活底色的理解,為大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擁擠」的大家庭
本劇改編自劉恆的同名小說。這部原本不長的小說,幾乎同期經歷了電影和電視的改編。電影更了名,是由楊亞洲執導的《沒事偷著樂》。同為電視劇版《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原著和編劇,劉恆的成就其實不止於此。善於白描生活的他,創作的故事類型也多以底層生活入題,不管是否是當代題材,現實主義的觀照總是貫穿在劉恆的創作之中。有人評價他是「中國第一編劇」,其作品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相比劉恆諸多批判現實主義的創作,《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顯得輕盈和溫情不少。一個喪夫的女人獨自拉扯五個子女長大,他們蝸居在一個大雜院裡,屋子裡甚至還有一棵大樹橫亙在中央,逼仄而昏暗。張大民雖是「老大」,卻尚未婚娶。一家子各有煩憂,卻總用樂觀應對著生活的雞飛狗跳。
在觀劇的過程中,我們或許會不時地皺皺眉頭,卻也總是被裡頭的生活趣味不經意地逗樂,在不動聲色之中覓得從容的暖意。曾有媒體評價這部劇:「它用『顯微鏡』來觀察瑣碎的生活細節和渺小的人生困境,以質樸的風格、凝重的筆觸、切實的人生內涵,凸現了心地善良的城市平民張大民一家追求平凡的幸福生活的過程,揭示了當代老百姓面對苦難自我化解的承受能力,以及善於忍讓、腳踏實地的生活態度和鍥而不捨的樂觀主義精神。」
現世的哲學,偷偷藏匿在這部講述20世紀80年代京城胡同人家的市民劇當中,很尋常,也很意味深長。
張大民(梁冠華飾演)和妻子云芳(朱媛媛飾演)
現實中的「張大民」俯拾皆是「張大民」之所以被人們所喜愛,是因為在他的身上多少投射出每一個平凡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張大民」就是底層生活中的一個典型人物,腳踏實地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跟努力生活的每個普通人都相似。
電影版《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先於電視劇版出現在人們視野中。1999年,《沒事偷著樂》上映,可當時賀歲片這種電影類型風頭正盛,於是這部電影幾乎算是悄無聲息地淹沒在熱鬧的賀歲檔中,未見太多波瀾。次年,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播出,有電影的「爆冷」在前,電視劇自然也沒得到過高的期待。但出人意料地,沒怎麼宣傳,也沒見太多話題,北京電視臺首播一周後立馬重播,緊跟著全國多個電視臺紛紛播起這部「家長裡短」的劇,這部劇一時間成了全國電視螢屏上的「香餑餑」。而其中那位家喻戶曉的「張大民」形象也成了那段時期人們茶餘飯後的社交貨幣。
劇中張大民的飾演者是國家一級演員梁冠華。早早摘下梅花獎的他,在話劇舞臺上已是一員吃重的「老將」。但從舞臺步入螢屏,令這位優秀的演員為更多人所熟知,還得「歸功」於「張大民」。
劇中張大民的生活是苦澀多過甜美的。甚至在很多觀眾看來,面對窘迫的生存環境,張大民「毫無幸福可言」。但他恰恰是冷暖自知的,他知道自己沒能耐,於是對妻子說:「咱們這一代是不行了,得把錢省著點留給兒子。」他是家中長子,在那個年代肩負家庭重擔。張大民早年喪父,便頂了父親的崗去廠裡上班,踏踏實實地賺錢養家,哪怕得到的只是微薄的收入;他也沒有太多所謂的男子漢志氣,所有的滿足都在當下。梁冠華說:「只要能看著孩子吃奶,看著媳婦吃炸雞,看著媽媽吃冰,就是他(張大民)人生的三大幸福。」
梁冠華在接受採訪時說自己比「張大民」差遠了。張大民用貧嘴來紓解生活的難題,將大大小小的麻煩都化在若有似無之間。張大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會因為家裡不夠地方睡,自己用腿夾住床中間的那棵樹藉此騰出床上的空間,但卻怎麼都睡不著,半夜醒來抱住那棵樹出神。這樣的隱忍,既是多數平凡人做不到的,也是多數平凡人所需要的。梁冠華曾打趣道:「我體胖,但心不寬。演完這齣戲,『張大民』對我的教育也挺大。」
被教育的又何止是他呢?
現實中的「張大民」比比皆是,但能擁有「張大民」精神的卻少之又少。遇到生活的困厄,我們或許都該跟「張大民」學學。
張大民一家
平民電視劇的「煙火氣」進入新千年,中國電視劇的發展步子加快,催生出各式流行劇類型,令人目不暇接。但與此同時,這樣的「洋氣」也在事實上削減了國劇原本擁有的幾分「煙火氣」。《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在這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上誕生,帶著些返璞歸真的另類氣質,也使人們重新意識到生活永遠是藝術創作最好的母題。
煙火氣是什麼樣呢?
是這樣的愛情:雲芳被男朋友甩了,獨自悶坐在屋裡,誰勸都不管用。張大民費盡心思想要開解她,卻總是落得洋相百出。最後身著一套西裝領帶的他,終是用自己無所適從的努力將雲芳給逗笑了。
是這樣的親情:大民媽七十大壽的日子裡,她錯把孫子小樹當成了年幼的大民,動容而篤定地說:「大民,大民,你都十二了。廠裡的鍋爐爆炸了,你爸爸讓開水燙死了。你跟著媽看看爸爸去。弟弟妹妹小,不讓他們去了啊。記著,別哭……媽站不住了,你扶著媽。大民,往後,媽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你給媽當拐棍兒使……」
在每個平凡的日子裡,總是藏著那些容易被人遺忘的驚天動地。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獨特意義在於承上啟下。在它之後,大量重新審視市民生活的平民劇開始湧現,而其中也不乏優質之作。執導過《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電影版的楊亞洲,就認認真真地在這類平民劇裡深耕起來:2002年的《空鏡子》、2004年的《浪漫的事》、2006年的《家有九鳳》等,這些作品都在細枝末節的生活中找尋著人生的箴言,「煙火氣」十足。我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氣質濃烈的流行劇集,殊不知平民劇雖淡,卻有味——也不要因此冷落了這樣的電視劇才是。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在當年的熱度,甚至不亞於最能黏合起觀看群體的青春偶像劇,這兩種風格迥異的劇集擺到一起,更能顯露出這部看起來十分質樸的平民劇的光芒。
「生活中真正的問題,還是得通過創作中對生活的無限逼近來加以回應」,梁冠華這樣理解這部劇的好,這或許也是寓於《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最粗糲卻最本真的美吧。
遺憾的是,在當下的國劇市場裡,我們已經很難見到純粹意義上的平民電視劇的身影。或是市場選擇的緣故,或是一代觀眾口味更迭的緣故,人們通常迷戀「奇觀」勝過「日常」。生活最平實的面貌,逐漸疏遠於如今愈發繁盛的螢屏。那位1998年的張大民,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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