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裡的柴禾噼裡啪啦地呻吟著,昨日倒滿的水缸又空了半截,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裹著一雙小腳,整日奔波在不大不小的院子,沒有怨言,沒有牢騷,只有一點些微的寂寞在紹興的某個角落暗暗飲泣。
這個一輩子沒有被愛過的女人叫朱安,她相貌平平,身體瘦弱,額頂微禿,目不識丁,實在擔當不起美貌的評價,在家人與周母的安排下,一生就隨便交給了那個從未相識的人,不會反抗,也不知好壞,只是日日盼著丈夫歸來和她成親。
魯迅雖骨子裡自帶著反抗的性格,卻也不敢違逆母親。為了拖著這門親事,毅然去了日本留學,而朱安依舊在被安排好的深巷裡緩緩行走。
天空之鳥和水中之魚比喻兩人再恰當不過,這段關係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就如焦大和林黛玉強行在一起,兩人無論怎樣掙扎,終歸逃脫不了命運的牢籠。
在同情朱安的同時,魯迅又何嘗不是《孤獨者》裡的魏連殳呢,被母親藉口生病騙到老家結婚,本以為他會激烈地反抗,但在結婚的過程中他任人擺布,平靜地接受著自己的終生大事。
結婚那天,朱安忐忑不安的坐在花轎裡,心裡大抵是歡喜的吧,等了那麼久,終於不再受人詬病,終於可以像別的女子一樣出嫁了,聽說先生一表人才,留學歸來的他,沒有當時男性的長辮子,知道先生不喜歡小腳,她特地穿了一雙大鞋,在下轎子的時候,花鞋掉落在地,伴隨著裡面塞的棉花,隨風慢慢飄走了。
夜晚,魯迅掀開蓋頭,看見瘦削膽怯的臉,還有一雙裹著的小腳,微微嘆氣,交談三兩句,終不在同一個時空裡。
魯迅對於家人安排好的親事平靜的背後卻是一場讓兩人從此形同陌路的蓄謀。他又走了,朱安被埋葬在深深的時光裡,陪著老太太走完一年又一年。院子被她打理的越來越乾淨,那雙渴望的眸子卻一日比一日暗淡,她知道他的世界有著精彩振奮的經歷,有著美好的遠方,可惜她不識字,只能在站在老遠靜靜守望,她想像著先生的一舉一動,她怕哪一天時間會埋沒記憶中那個不屬於她的面孔。
在楊蔭榆在女子學校開除了六個女生的時候,學生運動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著,有流血抗爭的情願,有戰火大炮漫延國土的哭嚎,還有手上拿著那支叫做「金不換」的筆,為底層人民發聲的人整日換著筆名周轉在各個報社,一路躲,一路戰鬥。
這些朱安都不知道,她寂寞地等待著,將老太太照顧地很仔細,只是聽聞魯迅和許廣平在一起的時候,她喃喃地說,那我呢?老太太不以為意,因為許廣平生下了周海嬰,她早就希望有個孩子在眼前蹦噠了。朱安無奈,她也希望有孩子,可是先生從未歸來,怎麼生的出孩子呢?
終於,先生再次歸來給她帶來了些許希望,被接到北平的時候,朱安灰暗的眼神裡藏了一絲光,無論如何,她終於可以和他團聚了,她待周海嬰如親生兒子,對許廣平以姐妹相稱,在北平,朱安是許廣平的姐姐,是周海嬰的母親,卻唯獨和先生空有夫妻的名分,只有一屋之隔他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卻要跨越千山萬水,跨越一整個時代。但即使只是周家的一名下人她也心甘情願,久違的歸屬感讓她被凍住的內心有了一股暖流,朱安的大度,具有一切像傳統女性的美德,待人溫和,勤勞樸實,不嫉妒,不爭奪。
面對友人問魯迅與朱安的關係,魯迅淡淡的說,她是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件母親送給他的禮物他從未打開過,即使表面已經滿經風霜,魯迅把這件禮物「供奉」得很好,他對她以禮相稱,得到的好東西第一個先給母親,其次再給朱安,但是,唯有愛情不能給這個女子。兩人不是沒有想過離婚,只是那時候離婚的女人大多會落得悽慘的下場,朱安寧願一生被冷落,也不會跳出封建倫理給世人的束縛。
在與周作人分家的時候,魯迅問她,選擇回到老家還是繼續跟著他,她堅定地說跟他。朱安雖不識得幾個字,但所做的一切選擇都遵從魯迅的意願,他知道丈夫與弟弟有矛盾,所以在魯迅去世後,朱安過得一貧如洗,她也不肯接受周作人的救濟。
朱安對任何人都是真摯的,就算魯迅故去,她也依然把周海嬰和許廣平當做親人,她寫信,說想他們了。時隔多年,周海嬰回憶朱安仍然帶著深切的感恩和想念。
在世事動蕩,山河淪陷的大地,朱安一個人周轉在破舊的老家,每日依靠清湯寡水過活。魯迅的這件禮物歷經半生,上面布滿了灰,身軀已然縮成一副骨架,佝僂著身子。
1947年6月29日凌晨,朱安孤獨地躺在角落,身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又回到了坐著通往周家的轎子裡的時候,已經知道未來命運的她,還是會坐著那個花轎直到終點。突然,她興奮地想到,是不是與世長眠以後就可以與先生永遠葬在一起,這時,她又開始懷念遠方的許廣平還有那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一聲嘆息,輕薄的生命,像一陣煙霧消散。
她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69個春夏秋冬,有四十多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漫漫歲月裡,她孤獨地守望著。墓地設在西直門外保福寺處,沒有墓碑。
魯迅一生有愛過的人,恨過的人,唯獨朱安徘徊在他的人生邊緣,形同陌路。或許,她已經卑微到了還不如先生寫過的一本書。
她的悲劇在於,她只會把自己困在舊社會的枷鎖之中,就像剛結婚的她寧願被丈夫嫌棄也堅決拒絕放腳,她始終相信,先生有一天會回頭看看自己,她的愛,只是默默守望,卻從未追隨。
等了半個世紀那麼長,時光從未回饋給她任何東西,這個渺小沉默的女人在寂寂的歲月裡如煙散去,沒有起任何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