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剛好是出事前的十幾天拍的,站在連隊邊的小荒坡上,正好左臂清晰可見。對我來說,此照已是彌足珍貴了。
杭州知青合影,我在前排左一
文 孫浙江
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呆了,杭州知青汪英雄,英雄般地衝到我身邊,俯身一把撿起我的手臂
終於能擺脫母親嘮叨的「苦海」了。1969年4月20日,在上山下鄉的鼓樂聲中,我支邊到了蒼莽廓遠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獨立二團。四年後,我不幸在作業時,被農機捲去了整條左臂。青春、憧憬連同胳膊,仿佛被埋入無際的黑土地。那一年,我23歲。人生之路從此沒有平坦。
記得那是1973年的9月2日,這天輪到我休息。正是秋麥搶收季節,戰友們都下地幹活去了,泥草舍裡空蕩蕩的就剩下我一人。閒著沒事,想起兜裡剛揣著同舍好友方建生掰給的半包香菸,順手摸出一根優哉地抽了起來。享受完「生活」,還覺沒了手勢,出去逛逛吧。來到夥房「重地」,隔著窗戶和宓春芬等幾個「伙頭」逗了逗趣,又轉到打鐵間,只見馬建國正滿頭大汗地揮著榔頭。我看不下去,跑上去幫著拉起了風箱。論幹活,我偷懶也比常人強,要不我哪能作為獨立二團的先進代表,出席在佳木斯召開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首屆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呢?!
想想當前正是與秋雨搶糧之際,我一聲道別,直奔場院而去。遠遠望去,整個揚麥場被漫天飛舞的麥塵緊緊包裹著,機械聲和喧嚷聲不停傳入耳窟。走到跟前,只見戰友們個個包著大頭巾,臉和眉毛上都沾滿了泥灰,幾乎認不出男女。
不知誰喊了一聲:「揚場機射麥子不得勁了!」作為機務,我立即上前查看,是揚場機的環型帶打滑了。按常規,我拿起一塊打蠟油,準備為機器打蠟,殊不知,此時厄運已悄悄向我襲來。
揚場機的環型帶是順時針旋轉,一般用右手順勢打蠟,即使用力欠當,也可通過手臂彎曲保持平衡。而我是左撇子,情況正好相反,用力稍有不慎,就可能手臂不能彎曲平衡而被反扭捲入。
當我左手握蠟壓迫皮帶不久,只覺嗡的一聲,胳膊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一看,手臂連同袖子被重重地軋落在地,露出袖口的手,頓時蠟白蠟白的。
全場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呆了,人與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杭州知青汪英雄,英雄般地衝到我身邊,俯身一把撿起我的手臂。但他也犯懵了,抱著我的手,無目的地沿場子跑了半圈。現場哭泣聲、尖叫聲、求救聲亂成一片,一位天津女戰友還當場暈了過去。我被攙扶著居然自己爬上了「鐵牛」(拖拉機),隨著一陣轟鳴,向團衛生隊駛去。
「謝謝,謝謝!」離開我十三小時的手,終於又回來了
車上,緊挨我坐的一位天津知青,只能用自己的雙手緊掐著我不斷噴血的手臂。拖拉機在崎嶇坑窪的山道上顛簸,不一會,我倆屁股下已是黏糊糊的一片,鮮血順著坐墊流下去,紅了鞋底。
行至八裡多路,遇到早已等候的兄弟十一連的衛生員,她上車將我敞開的傷口用紗布條繞扎幾圈止血,我們繼續趕路。
「真難為你了,看把你搞得這樣。」我望著渾身是血的天津戰友抱歉地說。他煞白著臉,一聲也沒吭。大約又行了一個來小時,終於在二連附近,遇到一輛汽車連運糧的解放牌大貨車,開車的正是杭州知青劉紹東。他二話沒說,調頭接上我們,向衛生隊急駛而去。坐在副駕座上的我,這才注意到,我的血淋淋的斷臂,就放在眼前打開的小工具箱蓋上。
團部衛生隊,醫護人員早已久候。孟大夫看了傷口,又觀察了我的神態,自言自語地說:「你真是條硬漢吶,幾個小時下來,居然一直清醒,換成一般人早暈過去了。幸虧你一直保持坐姿,要不血還不知夠不夠你支撐呢?」
好在老天爺睜眼,此時也沒忘記讓我也睜著眼!因為醫療和技術條件限制,衛生隊也只能是觀察,最多做些急救準備。躺在病床上,我忽然聽到走廊深處由遠及近地傳來「血型很好,血型很好,是O型!」那是護士於靈香的聲音。我還心裡樂了,就我現在這熊樣,是要為我輸血還是讓我獻血啊?
天漸漸黑了下來,終於等來了送我去哈爾濱醫大一院救治的喜訊。原來鐵力開往哈爾濱的列車一天僅一趟,已經錯過了時間。經團領導各方求援,鐵路方面答應派一輛修軌車將我直送哈爾濱。那年代,知青能享「專列」待遇想都不敢想,沒想到我「享」到了。
「專列」一路開開停停,停停開開,到了哈爾濱火車站已是晚上九點多了,四人擔架抬著我,前面有人吆喝開道,原來人頭攪動,水洩不通的站臺上,人們齊刷刷地向兩邊閃開,我躺著昂面向上看,兩邊密密麻麻俯視我的臉,從我眼前快速閃過。
靜靜的醫院,手術室內燈光通明,光著膀子躺在手術臺上的我,只見穿梭忙碌著的白衣天使。我還清楚地聽見,兩個護士在悄悄私語:「這小夥體格真棒!」我忍不住落淚了。
來時匆忙,沒帶定金,主刀醫生於大夫以工資擔保,開始了斷肢再植手術。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身體在抖動,原來手術完畢正被護士推著出來,這時天已蒙亮。緊跟手推車邊上的於大夫,笑容可掬地對著我:「小孫,手術很成功,你的手按上啦!」
「謝謝,謝謝!」我不知再如何說是好。離開我十三小時的手,終於又回來了。
也許是我天性樂觀使然,我異常平靜地接受了手臂摘除的事實
之後的幾天,每天醒來,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側頭去看看那鮮活紅潤的左臂。終於沒過四天,當我和往常一樣醒來,突然發現我的左臂不見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陪護我的杭州戰友沈榮海,早已將於大夫喊到了我的床前。於大夫盡力給我解釋,手臂沒保住,這是一種麥地裡特別容易滋生的氣性壞疽菌感染,由於時間過長,已深入斷臂內,致使手術過程也無法徹底清淨,這種菌比白求恩大夫感染的菌還要厲害,死亡率高達80%以上,拿掉手臂,我和你一樣難過,希望你能想開點。
也許是我天性開朗樂觀使然,於大夫沒想到,我異常平靜地接受了手臂摘除的事實。我的左臂,從此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受到了特別的「貴賓」待遇,住單間,吃小灶,特別護理,醫護人員無微不至地關懷我,每次見面都笑眯眯的。有些小護士,還會有事沒事地過來待會兒,搞得我這個似懂非懂的傻小子,哪天見不著還怪寂寞的。這期間,我大妹特意從杭州趕來,日夜陪護著我。一晃三個月過去,該出院回家了。出院那天,許多醫護人員趕來為我送別,那親切的話語和殷切的眼神,讓我模糊了雙眼。
那時期,因戰因工致殘,生活不能自理,國家有明確的政策:已婚的,調入配偶地安排工作;未婚的,調往父母地安排工作。然而,「知青」不屬於國家職工,不能享受工傷政策,一切只能靠所在單位自行解決。換句話就是留在團裡,單位養著。
幸而在團部負責組織人事工作的杭州知青賀友範,為我多地奔波,多方求告,總算促成了雖說寒心,但也實屬無奈的方案:母親和我同意按病退回杭,國家不安排工作;以一次支取一年工資390多元為條件,了斷與兵團的組織關係。
回杭州了,終於回家了。保俶山下那熟悉的小瓦房出現在眼前,我推開房門,母親拉著我的右手,目不斜視地注視著我的雙眼,什麼話也沒說,臉上堆滿了笑容。定格了許多,耳邊才傳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母親始終都沒向我的左臂投上過一眼。
我的眼眶溼了,轉過臉去,桌上有簇新插的桂花,正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想當年,200多斤的糧袋,我一甩上肩,嗖嗖地上跳板,如今慫到不如個女人,對著空蕩蕩的袖子,我死的念頭都有了
人是回家了,可沒了組織,沒了工作,前途在哪裡?母親領著我忐忑不安地踏上求職之路。一路尋去,到處碰壁。
終於有一天,迎來了轉折。在杭州市衛生局長辦公室,「蠻好的小鬼嘛」,老局長拍著我的腦袋說:「咱們響應號召,支邊工傷,又不是讓狗咬的,特招!」聞聽此言,我媽激動地一把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對我而言彌足珍貴。徵求我願意上哪個單位時,我第一反應就是去離家不遠的杭州環衛汽車修理廠,因為那是我的強項。憑著在兵團多年的機務工作經驗和刻苦鑽研,我對車輛的構造、原理及部件已是滾熟於心。當年在連隊,凡是機械發生故障,一般都難不倒我,連長和機務排長對我一直誇獎有加。
1975年初,過完年,我興衝衝地揣著介紹信,踏進廠大門。辦公室裡,書記和廠長對我的到來表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書記和藹地端來椅子請我坐,還倒上一杯水;廠長對我是一臉怒氣,不屑一顧。出於自尊,我也回瞪了他一眼。之後聽說,廠長當時是衛生系統知名的造反派頭頭,難怪我離開辦公室後,他還在不停地嚷嚷:「修理廠不是垃圾場!」之後,在他的影響下,我時不時地受到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奚落和刁難。
我被書記領著來到發貨倉庫,這裡是我工作的部門。我認識了倉庫保管員曹大姐和秋霞姐,她們見我可親切啦。汽配保管和發貨對我而言,也難也不難。修理工來了要領什麼材料,我一般不會出錯。兩位姐姐總是把我「涼」在一邊,搶著把活包了。但有一天,正好趕上好多修理工同時來領材料,她倆應接不暇,我趁機接了一單,可馬上就傻眼了。
師傅開口說要一根新曲軸。舊曲軸被扔在櫃檯外面,如何將它搬進庫房?我上前試了試,抬不動,拽不了,滿臉羞澀。師傅倒也乾脆,一扯嗓子:「裡面人快出來搬曲軸」。話音剛落,兩位姐姐衝了出來,曹姐託起舊曲軸進了庫房,秋霞隨後將新曲軸擺上領料臺。在場急著等領材料的師傅們此時誰都沒吱一聲。
回到家,我一直悶悶不樂。想當年,200多斤的糧袋,我一甩上肩,嗖嗖地上跳板,如今慫到不如個女人,對著空蕩蕩的袖子,我死的念頭都有了。母親察覺後,安慰我:「你不就少了條胳膊嘛,想想那些死去或手腳全無的,人家不也是好好在過,咱比他們強多了。媽明天帶你去安個假肢,聽說管用。」
一說管用,我的情緒立馬好了許多。
人活著,不就圖著混出個人樣嘛。輕裝上陣的我,以前幹活那股子衝勁又來了
終於有一天,我對著鏡子,戴上假肢,套上衣服,媽樂呵呵地幫我將「手」塞進褲兜:「好個小夥,一表人才嘛!」其實,假肢只是個擺設,不管用,但多少還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漸漸地,我出門不再猶豫不定了,看我這架勢,熟人朋友見我也會時不時地逗樂,「呵呵,啥時當大官了,駁殼槍都挎上啦?!」爆笑聲中,我也跟著傻笑。
夏秋之際,戴假肢也帶來不少難堪。因為假肢是硬塑料做的,儘管遇到人我儘量避讓,但難免發生擦碰。毫無思想準備,被硬邦邦的突然一擊,也難怪人家驚詫地回頭直向我看,其中不乏惡狠狠的眼光。此時,我的心情也會跌到冰點。
那天,一對中年夫婦迎面走來,我趕緊側身,但還是與女子手臂相碰了,她回頭看時,正好與我歉意的目光相對。她好像迅速明白了一切,笑眯眯地回到我身邊:「小夥子,不要不好意思,阿姨沒有怪你。」說著挽著我的假臂,讓她先生為我倆照了張合影。
回到家後,我久久不能平靜,自斷臂後經歷的人和事,我豁然對世態炎涼、人間冷暖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不能為世俗所綁架,應該與懂你的人同行。我要摒棄自卑自棄,學會樂觀堅強,唯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人生,對得起親人,對得起天下的好人。
自那以後,人們看到的一位空著袖筒、陽光瀟灑的小夥子,那就是我。
人活著,不就圖著混出個人樣嘛。輕裝上陣的我,以前幹活那股子衝勁又來了,髒累苦都不是問題,加班加點也在所不辭。在大家眼裡,我突然成了「英雄」,獲了不少先進榮譽,「殘疾」成了別人對我刮目相看的理由。
1978年,在全國改革開放的熱潮中,我的人生也有了新的轉折。這一年,我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這一年,我覓得了一位美麗的姑娘,結婚成家;這一年,我被組織任命,走上領導崗位,擔任基層黨支部副書記。
一個月後,郵遞員出現在我面前,一份錄取通知書映入眼眶。哇!我被杭州大學中文系錄取啦
1983年,我調入機關任辦公室主任。當年,在「文革」中失去學業只有初中文化的我,以所謂「知識青年」的身份去了東北屯墾戍邊,之後十幾年幾乎再沒碰過書。而辦公室主要從事文字工作,每天需要起草和處理大堆文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迫切願望:我要上學,我要上大學!
當時想上大學,必須首先自學達到高中文化水平,再經過統一招考,才能錄取。對我這樣一個在職、僅有初中文化且只能利用業餘時間的人,真的很難。
但決心已定,再難也要嘗試。我報名了夜校補習班,每天下班,我騎上自行車去上課。夜校離單位大約6裡路,但曲裡拐彎,要穿街走巷無數條,我日復一日穿梭期間,路上的風雨、苦累、疲乏且不說,最怕的是交通意外。
一次,我正要過四岔路,一輛卡車轟地橫駛疾過,嚇得我趕緊急剎車。餘光之處,身邊一位姑娘,車把猛地向我一拐,連人帶車朝我倒來。我一個手騎車本來就不穩,一起倒地的瞬間,我的臉被她的臉和地面緊緊地夾在中間,動彈不得。起身後,一摸腮幫,著地的一面臉已是鮮血淋淋,另一面因緊貼著她的臉,啥事沒有。我倆相視一笑,看著她那羞紅的臉,就衝她那臉臉相護,我那流血的臉沒感到痛。
為了補課,肚子跟著我也沒少受罪。晚飯通常是在路邊小店吃,買幾個饅頭就碗湯,或者乾脆就買幾個饅頭,課間休息時狼吞虎咽;難得坐下吃碗熱面,已是奢侈。這樣的日子,我一撐就是一年。1984年6月,終於等來了浙江省高考招生辦公室的登報告示,招生對象為全省不論年齡、性別的所有人員;考試範圍包括初、高中的全部課程,外加政治時事。雖然有些膽怯,我還是第一時間報了名。
考試那天,我一進考場就被那裡的威嚴震住了。寬大的考場裡,一人一桌,桌與桌之間分開距離,場內安靜的讓人發寒,到處可見來回走動的監考老師。考試開始,我握筆的手一個勁地顫抖,過好一陣才緩了過來,整場考試都在高度緊張中度過。走出考場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真的努力了。
一個月後,郵遞員出現在我面前,一份錄取通知書映入眼眶。哇!我被杭州大學中文系錄取啦!開學那天,大教室座無虛席,白髮謝頂的系主任走到臺前,開口就向我們表示祝賀:你們也算是十裡取一的人了,不容易啊,大家要好好珍惜這一學習機會;因為「文革」,十幾年了,你們失學我們失教,讓我們共同努力吧。
我想起身處困境甚至絕境時,那些曾向我伸出灼熱雙手的人們——我在內心永遠深深感謝你們的恩德
有些事,在別人看來簡單,對我著實不易,讀書也是這樣。新書韌性強,一個手翻書時,又要摁住書頁又要翻頁很是困難,一個不當心,整本書就彈合回去,哪頁是哪頁得找半天,即使壓上鎮紙也效果甚微,吃了不少苦頭。也是為此,逼得我看書學習一直保持筆挺的坐姿,晚飯後,我在燈下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起來都不會走路了。
我年輕時就記性不太好,這年紀大了,更覺力不從心。那麼多課目,基本都是考背功的,儘管很努力,卻還是丟人現眼了。兩次考古代文學,全趴倒在這門課上,其中一次考了59分,老師哎,你就不能看在我取名還響亮的份上,再送1分唄。
我不得不在暑期參加補考。考前總複習時,有同學向老師要求再縮小點考試範圍,其他學校常有這麼做的。老師不高興了,「大家不要忘記,你們讀的是杭大中文系,在全國也是小有名氣的,我們不會自砸招牌!」
也有自感輕鬆的課目,比如現代漢語。考前我會對人吹,只要不考背功,看我的。還真不吹牛,每回都考在85分以上。那些年的讀書學習,用勤奮、刻苦、艱難形容都不過分。白天工作甚至加班,晚上還得讀書學習至深夜,這期間,我幾乎沒有娛樂和聚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四年寒窗後,我終於捧回了大紅燙字的杭州大學畢業證書。就這樣,我幾乎在文字、宣傳崗位上一直幹到了退休。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我已不再負重而行,有了家庭子女,多了厚重積澱,對坎坷得失也有了恬淡超然的心態。我想起身處困境甚至絕境時,那些曾向我伸出灼熱雙手的人們——我在內心永遠深深感謝你們的恩德。
(責任編輯:王治強 HF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