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葬師 生命的擺渡人|周穎|遺體_網易財經

2021-01-07 網易財經

剛到殯儀館的90後實習生在給屍體化妝(楊曦)

老夏做了三十多年化妝師,還有3年就要退休了(楊曦)

入火化爐之前的遺體(楊曦)

3月末,一群中老年人來到南京市殯儀館,參觀「人生最後一程」。

禮廳服務員夏開寶遠遠看著他們。他注意到人群中那些猶豫的腳步。「有些人只是下了車,有些人只在前場看看,極少人走到後場。」30年殯葬工作,夏開寶對他人的舉動尤為敏感。

這是南京市殯儀館的首個開放日。這天,館長仇小銘首度「曝光」。此前,他在自家住宅區「潛伏」8年,鮮有鄰居、朋友知道其身份。曝光後,他反倒釋然,站在17名參觀者中間充當「導遊」。

前來參觀的市民都是殯儀館通過電話回訪邀請的。「沒有人願意莫名其妙接到殯儀館的電話。他們都曾經在這裡送別過親人。」人群中年紀最大的七十多歲,小一些的三四十歲。

「前場」是指從大門到遺體告別廳。它與「後場」之間隔著一條開滿天窗的長廊。3月的春光透過天窗,投射在幾位逝者身上。白色和黃色的菊花簇擁著一張張安詳的臉,在陽光下竟然像是睡著了,讓說話的人不由放低了音調。

「後場」是指遺體冷藏室、化妝間和火化部。大量的玻璃門窗,讓每個地方都顯得明亮。空曠的格局裡,即便是低語也能產生回音。火化爐的金屬外殼光可鑑人:人生,在此畫上句號。

化妝間的樓上有兩間房,與樓下的亮堂不同,這裡白天也拉著窗簾,兩張高低床默然置身昏暗之中:這裡是殯葬師們休息和守夜的地方。

入道

春天,二十多位殯儀專業的畢業生來到這裡。他們都是90後。

仇小銘臉上流露出謹慎的興奮。梧桐樹掩映下的殯儀館,陽光蜂蜜般粘稠,照亮了漫天飛舞的梧桐絮,學生的到來為這裡平添了一道陽光。

按照慣例,這些學生將在館內輪崗,從遺體接運、整容到火化、禮廳服務等各個崗位。通過雙向選擇,他們將被分配到上述崗位工作。但是,留下來的不會很多,「總有些孩子,因為承受不了面對遺體的心理壓力,和來自外界的壓力,最終離開。」

這種憂慮讓仇小銘思量再三,最後決定不「曝光」學生。「他們就像這個行業的新生兒,需要小心呵護。」

殯儀館難進眾所周知,但同時與遺體有直接接觸的工種卻一直人力不足。「前年在大學招了一批,最後只留下兩個。誰都願意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同樣的薪酬之下,可做的工作很多。」

「老江湖」們也不輕鬆,「隱姓埋名」的社交恐懼是最大的職業障礙。走出殯儀館大門的職業自卑,和門內神聖的成就感,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生活裡各自延伸。

夏開寶剛從遺體化妝轉做禮廳服務。3年後他就退休了。人們都喊他老夏。老夏對自己進殯儀館的日子記憶猶新,像是個特別的紀念日。

父親是墓地管理員,高中畢業後,老夏被內部招工進入殯儀館。三十多年後,高級化妝師老夏的榮譽證書裝了幾袋子。

幾十年不苟言笑的職業要求,給了老夏一張凝重的臉。規整的工作服下,仿佛總是在努力挺直腰杆。

初入行,遺體化妝要「傳幫帶」。老夏的考驗在進館後第二天突如其來。師傅讓他到化妝間拿一塊牌子。走進化妝間的剎那,移門「譁」一聲關上,鎖門聲讓他幡然醒悟:這是師傅在考驗他。

在尚無冷櫃的化妝間裡,幾十具遺體齊刷刷在地上鋪陳開來,像是迎接一場儀式感鮮明的檢閱。

或許是年輕的緣故,恐懼停留片刻就走開了。老夏意識到該做點什麼。他知道,師傅在門外的某個角落看著。

拿起掃帚,老夏開始掃地,然後拖地、消毒……有條不紊的半個多小時過去,門打開的剎那,老夏知道他通過了考驗。

這樣的考驗方法,老夏並沒有用到他的學徒身上。他害怕新來的學徒承受不了,「萬一有心臟病怎麼辦?」

最初都是師傅做,學徒看。幾天後,學徒幫著師傅送遺體,「師傅在前面,學徒在後面推一把。從冷櫃裡把遺體拿出來,幫忙搭個手。」若沒有出現嘔吐或極度恐懼症狀,下一步就開始學著給遺體穿衣,給普通遺體化妝:面部清洗、消毒、塗口紅、畫眉毛……

老夏化妝時會與遺體說話。有些膀子是彎的,要把它掰直,老夏會事先打聲招呼:「老人家不好意思,你配合一點啊,我慢慢地啊。」

老夏這樣咕嚕著,他徒弟在旁邊問:「師傅你在講什麼啊?」老夏搪塞:「等會跟你講。」

閒時,他才跟徒弟解釋:「我剛才給他穿衣服,他的膀子是彎的,後來不是伸直了嗎?怎麼伸直的呢,就因為我跟他講話啦。」

「遺體是活著的,是可以交流的,所以做什麼都要注意些。」老夏說,這些都是老師傅傳下來的,「你把人家衣服扯爛了,他到陰間會找你縫衣服;你把他膀子弄斷了,到時候你也會膀子疼。」雖是迷信,也是對遺體的尊重。

和老夏相比,80後的周穎(化名)還是個小姑娘,不知不覺已做了9年化妝師。這個職業回饋給她一堆其他女孩無法經歷的「第一次」。

第一次接觸遺體。師傅讓周穎整理逝者的帽子。這個命令的傳達過程對周穎來說無比漫長。「內心掙扎著,猶豫了很久」,耳畔是師傅的催促,周穎咬咬牙伸出手去,手指碰到遺體,「那種冰涼直抵心窩」。

第一次一個人站在化妝間。面對周圍三四十具遺體,「說不怕是假的,兩腿直打哆嗦。」師傅站在門口問:「小周啊,害怕嗎?」「不怕!」周穎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兩個字,心裡卻虛虛的,「想抓住什麼依靠一下,卻發現已經走上了獨木橋。」

第一次在殯儀館值夜班。和另一個女孩分工,「她負責接冷藏,我負責巡視遺體。」漆黑的夜裡,兩個女孩聊著儘量歡快的話題,沒有睡覺。每隔一小時,周穎都到化妝間巡視遺體,「不敢睡,就怕有詭異的事。」

第一次做特殊整容。遺體全身被泥頭車碾碎。老師傅負責做頭臉,下肢由其他師傅帶周穎縫合。周穎的任務是復原雙腿。「兩條紅紅的、肌肉外露的腿已經面目全非,我戴著醫用乳膠手套,硬著頭皮將血紅色的肌肉一塊塊塞到皮膚下面,一針針縫起來。」之後兩個多月,周穎沒吃肉。但有成就感,「他的雙腿被我完整了」。

類似的挑戰對於遺體接運工顧敢(化名)來說也不小。2003年剛到遺體接運部,顧敢遇上一個從26樓墜亡的案例。「遺體墜到樓下人家晾衣服的橫檔上,被攔腰截斷。內臟灑落一地,有的掉到一樓院子裡。」

顧敢沒有預想過這樣的場景。他開車進了小區,人群圍觀,有公安。停好車,眾目睽睽下,顧敢驚呆了。好在師傅解圍:「你站在這裡,負責拿屍袋、擔架,我來弄,你幫我擔就行。」

顧敢不敢表現得太拈輕怕重,他把屍袋的拉鏈拉開,「抓手抓腳,把遺體的各個部位放進去。」雖然現在想起來無所謂,顧敢當時卻真心佩服師傅。

顧敢從來不嘔吐,「最多也就是心裡有種麻麻的感覺,南京話叫『擱瑣』。」師傅又總是在危難處關照他。

有一次,一位老人去世,門一打開,蒼蠅蚊子「嗡嗡嗡」飛出來。師傅叮囑:「你在外面,我來。」師傅一人把遺體裝好後才喊,「你進來吧」。

這樣第二次、第三次……之後,學徒慢慢開始單飛。

出師

10年後,顧敢成了接運班班長。他要做的,是讓他的徒弟不再害怕。「怕也不行啊,非正常死亡遺體,周圍那麼多人,不可能把遺體往旁邊一扔就走,要硬著頭皮。就像打仗一樣,上了場哪有再逃脫的道理?」

老夏的恐懼是被好勝心驅散的。在非正常死亡案例中,高空墜落、車禍、溺亡……都要復形。最難的是腦顱復形,每一次都是挑戰。「3個師傅,分別帶3個學徒,我就會這樣想:我師傅帶我,我要超過別人,不能讓師傅難堪。」

2001年,與歹徒搏鬥的薛愛萍犧牲。老夏為其復形。「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口,光頭部就縫了三千多針。」遺體整容的縫針和醫生縫針不一樣。醫生為了便於傷口癒合,針腳都比較疏朗;遺體整容要用車針,要求是密。

除了吃飯、上廁所,老夏從早上8點站到第二天早上。「那不是簡單的縫合,因為遺體膨脹,先要脫水。參照近期生前照片,處理縫合的刀疤,為了讓人看不出針腳,採用組織皮下縫合。眼皮部分最薄,最難縫合,要用棉籤搭上去,蓋上去,然後再上油彩。」

蛋清加凡士林是老夏的獨門配方,蛋清可以結成一塊膜,提高亮度,再上油彩,「讓遺體煥發生氣」。

上世紀90年代的某個夏天,常州一位紀委副書記開車衝下長江。3天後打撈上岸,膨脹的遺體放在碼頭,水泥地的高溫往上蒸發,幾小時後送到常州市殯儀館,遺體高度腐敗。

常州市殯儀館向南京市殯儀館求助,只說是「巨人觀」(高度腐爛膨脹的遺體)。這一說老夏心裡有了準備。

中午時分,老夏帶著徒弟趕到常州,要看遺體,卻因膨脹無法從冰櫃裡拉出來。

家屬的要求是晚上6點守靈,留給老夏的時間只有4個小時。

常州市殯儀館告訴老夏:他們已經求助過上海龍華,龍華的答覆是面部膚色可以變,但是腫脹很難處理;又找無錫市殯儀館,也沒辦法。全國幾位遺體整容高手老夏心裡都是清楚的。

老夏就地買材料,研究配方。先防腐,遺體一出冰櫃,老夏的兩個助手都受不了氣味,直往外跑。最後就剩下他一個人繼續做。排除脹氣,腹腔,胸腔,面部,四肢,脫水……一個半小時後,遺體開始固定下來。

「遺體固定就像煮雞蛋一樣,生雞蛋裡面是液體狀的,剝出來是流質,煮熟之後就是一個固定的雞蛋,能拿在手心裡。」

上油彩、化妝……結束的時候是傍晚5點多。逝者同事看後被鎮住了:「沒變嘛,還是他嘛!」聽到這話,老夏鬆了口氣。5點半通知家屬守靈。

女化妝師的內心適應要坎坷許多。工作狀態的周穎是完全忘我的,「那時候遺體就是睡著了的正常人」,常常一個人在化妝間站上半天,即使裡面有七八十具遺體,也無暇顧及。

但是之後的夢境卻常常困擾周穎。特殊整容需要大量思考和精力,要十來個小時才能完成。周穎連續好幾天都會夢見遺體,剛開始也很害怕。

「有時晚上一兩點睡覺,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非正常死亡的遺體樣子。」那樣的驚懼周穎是不輕易對旁人說的。

觀生死

參與了大多數人生命的最後一程,他們終究是死亡的旁觀者,從死亡的一角窺探世俗百態。

顧敢的窘境是,時常遭遇情緒激動的家屬。有不足十歲的女孩因病去世,家屬要求把小孩幾年的衣服鞋子都蓋在遺體上火化。

這對顧敢來說是舉手之勞,但是女孩家屬卻異常感激,雙雙下跪。顧敢覺得受不起,手足無措。

十多歲的女孩在醫院離世,家人要在孩子身上放現金。顧敢尷尬了:「塞了,是違反規定,逝者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要登記,現金是不能見的。但是女孩家長情緒悲痛,聽不進解釋。」

顧敢坐下來,掏出規定,對方才作罷。「跟化妝組交接,萬一少了,是我們拿的還是化妝組拿的,這個說不清。即使讓帶,到化妝班也會檢查,查到是會上交的。」

接運遺體,與逝者家屬有最直接的溝通,顧敢從中看慣了人情冷暖。老人家去世,兄弟因財產不和,最終導致無法把遺體運走;不同信仰的人們有不同的表現,基督教和佛教家庭的葬禮通常安靜有序,無信仰的人們更多哭天搶地;窮人窮大方,富人賣排場……「其實這些都是做給生者看的。」

周穎在陽春三月接了一個白血病女孩。雖已得病多年,離去的時候,女孩的男朋友在第一時間定製了婚紗。

男孩捧著婚紗,跪下哀求周穎:要把女孩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因為她的葬禮也是她的婚禮。化妝班女化妝師都震動了。

遺體化妝不同婚紗影樓的新娘化妝,以淡妝為主,以安詳為目標。女化妝師們連彩妝的材料都沒有,更別說懂得彩妝的技巧。化妝班4名女化妝師連夜從市場上買來彩妝材料,學起了彩妝。

婚紗上別著「新娘」字樣的女孩,被化妝師們推到禮廳,「新郎」迎過來,周穎覺得應該笑一笑,卻感覺自己熱淚奪眶。按照殯儀館職業守則,「微笑服務」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傾情服務」。

周穎從不給自己化妝,也不給親友化妝,「有職業陰影啊。」

她看著剛入行的女孩都是先打點眼影,貼個假睫毛,忽閃忽閃地來上班,漸漸地妝容越來越淡,最後都像她這般大大咧咧了。「因為那個『化妝』和這個『化妝』容易『撞詞』,太敏感了。」

不給自己逝去的親友化妝,是周穎的另一個原則。「情感上接受不了,下不了手。」

但是老夏不同,那年一個開計程車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說要帶兒子到連雲港出長途。說好第二天一早回來,再見到時卻生死相隔,父子倆在一場車禍中未能生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住同一個小區,每天都要碰面,他從不嫌棄我是殯儀館的。」做了20年化妝師的老夏看到好友遺體嚎啕大哭。做過遺體接運工的老夏甚至失去了把遺體抬上車的力氣。

「到了館裡我給他穿衣整容。感覺真的不一樣,我下不去針啊,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樣!」

老夏當然不用看相片,「我覺得像了,肯定是像了。」老夏記憶中,朋友笑起來,前面兩顆牙露在外面,其中一顆牙因為抽菸壞了,是假牙。假牙比正常的牙要白一些。

但是他記憶中的牙齒已經在車禍中丟失。老夏想辦法給他做了兩顆假牙,做的時候特別注意一顆亮一點,另一顆暗一點,亮的在左邊,暗的在右邊。

「我把他恢復成微笑的樣子。他笑起來左邊有酒窩,右邊沒有,我把他的酒窩點出來。」老夏一邊為他梳理頭髮,一邊埋怨:「誰讓你來回都自己開車。兒子年輕,該讓兒子開。你就是太慣兒子了!」老夏給他縫針,說:「你當心啊,我給你縫針啊!縫好到下面就好看一點。」

知冷暖

周穎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個化名的。9年工齡,4歲孩子的母親,周穎的性格乾脆爽直:「不能計較太多,想太多就幹不下去了。」

化名是為了保護兒子。

周穎的教訓來自化妝班同事的經歷:她到幼兒園給孩子報名,幼兒園老師讓她填寫父母工作單位,她提筆就填「南京市殯葬管理處」,老師愣了下,有些尷尬,忙補充說:「只要不是給遺體化妝的。」這位母親含著淚水不敢抬頭和老師說話,匆忙填完報名表,帶著孩子離開幼兒園。

此後,周穎和同事們一樣,在填表時工作單位一欄大多不填,或者寫「打工」、「個體」。

4歲的孩子不知道媽媽是做什麼的。「在孩子成年之前我是不會告訴她的。」她害怕孩子在同學中一說會受排擠。

一次周穎在單位遇到孩子的幼兒園老師。面對面,老師淡然處之,事後也沒在學校跟任何人說起。「我只對孩子說媽媽要加班,要上班,其他多一個字我都不會告訴他的。」

生下兒子那一年,周穎得了產後抑鬱症。此前在「媽媽課」上,周穎對此病症已有所了解,她雖格外在意,還是碰上了。

「我覺得心煩意亂,覺得生下孩子,不能給孩子很好的生活,很糾結。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想法挺幼稚、挺荒謬的。」

周穎惟一的訴說對象是丈夫。他的傾聽讓她感激:「他不會埋怨你天天講這個,煩死了。我一講到不好的想法,他就安慰我。」醫生跟周穎說,最好不要藥物治療,傾訴是最好的。

「我當時最明確的就是害怕死亡,害怕看到這些七零八落的遺體,害怕看到意外發生。越是害怕,就越強迫自己不要想這些東西,最後就覺得早點解脫算了,然後就想自殺。」

抑鬱症裹挾著以前做的特殊整容案例再次佔據她的頭腦。「這些在平時都是不願意回憶的,當時沒感覺,但卻在記憶中紮根了。」

掙脫抑鬱症的辦法是安慰自己:「看吧,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們有多慘,我怎麼能跟他們一樣呢?」隨著傾訴治療和身體的恢復,周穎終於走出了抑鬱症。

走出抑鬱症的周穎,和同事一樣,走不出來自外界的偏見。

不主動伸手與人握手,飯桌上不主動給人夾菜,不說「再見」,不參加親朋好友的婚宴,春節不主動去拜年……這些都是他們不約而同的應激方式。

這並不是「過度防衛」。一次,老夏在地鐵裡聽到身後有人嘀咕:「這人是殯儀館的。」旁邊人回應:「殯儀館的怎麼了?」「我認識啊,上次我婆婆辦事時在殯儀館見過。」老夏轉過身,與說話人面對面,對方看到他,滿臉愧意:「你好啊!上次感謝你啊!」

老夏內心是不接受這種感謝方式的。「要是他真心感謝,一看見我就應該打招呼的。」

南京葬禮習俗是趕早不趕晚,每天上午是殯儀館最忙碌的時候。周穎早上6點多上班,在搭車問題上,大家再度不約而同達成一致。坐地鐵和公交都會到下一站下車。

「因為石子崗下車的人特別少,一看就知道是殯儀館工作的。加上司機經常溜站,快過了還在喊:石子崗有沒有人下啊?這個時候下車,滿車的人都向你行注目禮。」顧敢的經驗從沒和同事講過,有時在下一站遇見,大家都心照不宣。

早上6點,若是趕不上公交車,搭計程車也是個難題。大清早,對司機來說都是開門生意。要是跟司機說去殯儀館,得到的回覆通常是:對不起,交班。顧敢心裡清楚,這只是藉口。

周穎狡黠些,上車先跟司機說到安德門大街(殯儀館前一段),到了安德門大街再跟司機說:「師傅麻煩你,往前點,再往前點,就前面那個大門口停。」這時司機意識到也來不及了。

去年周穎遇到一個司機有些特別。她讓司機到安德門大街,司機說:「安德門大街能到哪,前面不就是殯儀館嗎?」他又補充說:「其實有什麼關係呢,人家早上不願意帶你們,我就蠻喜歡的。你們那有棺材,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我今天一天的生意肯定好。要是帶個結婚的,結婚結婚,急(結)得頭都昏了,我這一天就沒得生意做了。」

每年殯儀館開迎春座談會,有工會、社區等單位到來。老夏注意到,會場上的一次性水杯,放些茶葉,工作人員泡茶,很多人並不喝。「他們有的自帶水杯,有的就不喝。」此後逢開會場合,殯儀館會準備一個放有茶葉的一次性水杯,一瓶礦泉水,供來客自願選擇。

前幾年老夏搬家,小區鄰居不再知道他的單位。但是某次單位把其父親的年終慰問信寄到家中,信封落款是「南京市殯葬管理處」,收信人老夏。從此老夏時常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那人是殯儀館的。」

最讓老夏心寒的是同學朋友。幾個同學一起吃飯,他們會想:今天請不請夏開寶?「哎呀,不請不請,他是火葬場的。」這讓老夏明顯感覺到了歧視。「平時特別好的兄弟在一起吃飯,他們覺得我身上有一種氣味,或者說我臉色不好看,沒有笑容。」

獨自想起這些,老夏會怨父親,「當年他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關係拿到了殯儀館,叫我某天去報到。那種年代,父親說話,你也知道。」

顧敢是在結婚後進入這一行的,成功瞞住了外地的嶽父嶽母,「10年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在殯儀館,只知道我在民政局開車。」

「瞞了十幾年,特別累。」顧敢總是有種衝動,跑去新街口大喊:「我是殯儀館的,火葬場的!」

信善

呂軍是周穎的大學同班同學,2010年才到火化班。從大學殯儀系畢業後,他沒有直接入行,而是做了幾年手機生意。

結婚生子之後,呂軍需要安靜的生活。殯儀館2000元的月薪遠不如做手機生意,「雖然生意也不好做,越來越難了」。

回到自己的專業,讓他安穩。「就算是做善事吧。總歸是要有人去做的。」在流水線的火化班,短暫的逝者家屬爐前儀式,讓呂軍感覺到家屬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呂軍的大學畢業論文是《淺談人類的死亡》。「我們這一行,有義務向他人去解釋死亡是怎麼一回事。現代社會看輕它的也有,看重它的也有。小孩子動不動跳樓,如果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他就知道並不是他一走了之就行的。」

「死亡文化在我們國家的推廣並不多,人們都忌諱說到死,就更不會深入了解。」呂軍在論文中從第一人稱的死亡,分析到第二人稱的死亡。他的結論是:「其實對待死亡是心態問題,平常得就跟我們吃飯一樣就好。」

9年後周穎覺得自己更寬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天。「我覺得活著是最好的。」

心理諮詢師告訴周穎:中國人對於死亡更多的是恐懼。西方有信仰,他們相信生命會在天堂延續,那裡是另一個世界,就像佛教裡的西方極樂世界。但是中國人沒有信仰。

「我們大多數人覺得,我辛苦打拼了一輩子,死了就兩眼一閉什麼也沒了。這就是為什麼中國人對殯葬一直都很忌諱。」周穎和同事一樣,沒有宗教信仰,卻都相信活著就應該多做善事,不要讓自己虧心,要儘量開心快樂地過每一天。

周穎從不跟家人發脾氣。她覺得人與人碰面都是緣分。這位心寬體胖的媽媽,只要一收工,緋紅的臉上就浮現出盈盈笑意。

網絡裡關於殯儀館的靈異故事沸沸揚揚,但是周穎工作以來從未遇見。並非完全不相信,周穎的身上會佩戴黃金闢邪。

2010年,殯儀館組織觀看電影《入殮師》。「大家忽然找到了歸屬,我們都像是電影裡的小林!」從這部電影開始,周穎感覺到自己其實還是在做挺神聖的工作,抱著更多善意工作時,能感受到身邊更多的也是理解。

3月,周穎在電臺做了一檔節目,鄰居聽了節目後,每次買菜見到周穎母親就會說:「哎呀,你女兒真不容易!」周穎覺得觀念的改變會慢慢到來。

另一部組織觀看的片子是《金陵十三釵》。片中殯葬師做假髮時更習慣對方躺下來,這讓片場裡充滿共鳴:「我們打領帶,你要站在那裡,就打不起來,躺在那兒,很快就打好了。」

這樣說的時候,在場的人都笑了。二十多名畢業生,就在這樣的笑聲裡開始他們的殯葬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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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新社廣州六月一日電 (記者 莫非)記者一日從廣東省民政部門獲悉,廣東決定今年啟動全省殯葬基礎設施建設「祥安計劃」,以解決骨灰安放問題,積極推動綠色殯葬。  據了解,自二00六年以來,廣東省火葬區共火化遺體一百一十七萬多具,遺體火化率繼續保持在較高水平;各級民政、國土、林業部門聯合開展佔地毀林建墳專項整治工作情況,共依法查處遺體違規土葬、骨灰亂埋亂葬及違規建造「活人墓」、擴建祖墳案件一千二百多宗;各級財政共投入殯葬設施建設資金二點三九億元;共建成公益性生態墓園四百多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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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龍」利益鏈條複雜無論城市還是農村,幾乎所有殯葬用品店都提供「一條龍」服務,涉及靈車、火化、靈堂、墓地等多個項目,甚至還提供長短途運遺體、存遺體、倒遺體服務。宋女士從事殯葬服務行業近20年,用她的話說,「附近很多居民的家人都是我送走的」。她為人熱心,辦事靠譜,在附近小有名氣,她的「人脈」中既包括城管、派出所的工作人員,也有附近醫院的科室主任。
  • 花垣縣獅子頭陵園打響殯葬改革「第一槍」
    花垣縣自6月30日啟動殯葬改革以來,不斷提高殯儀服務質量,全面落實惠民殯葬政策,著力破解葬喪陋習,減輕群眾治喪壓力。通過殯葬改革,淨化了城區環境,節約了周邊用地。目前,綠色節儉的花垣殯儀館正不斷加強硬體建設,為打造優質、便捷、綠色節儉的花垣殯儀形象不斷努力。
  • 「黑殯儀車」串起殯葬暴利鏈 8公裡收費千元
    按照《北京市殯葬管理條例》規定,遺體的運送業務必須由殯儀館承辦,禁止其他單位和個人經營這項業務。在殯葬行業面臨轉型的今天,簡單的政策管理已難以規範。兩周來,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黑殯儀車」串起來的是殯葬行業背後灰色的利益鏈條。在八寶山、東郊、通州等多個殯儀館,都存在「黑殯儀車」運送死者遺體和亂收費現象,8公裡的距離,收費千元,逝者家屬只能自認倒黴。
  • 白事關懷、悲傷輔導 滬殯葬服務貼近民生
    東方網記者蔣佳佳3月30日報導:清明期間,上海將首次派出社工在墓區開展社會服務;飛思殯葬代理中心設立「白事關懷基金」;龍虎殯儀館「殯葬服務進社區」……滬上殯葬服務正在逐步貼近民生,更加體現殯葬公益性。    悲傷輔導    嘉定、浦東、奉賢的3家試點墓區清明期間將迎來100名專業社工。
  • 廣州殯儀館殯葬服務流程圖一覽
    (點擊圖片可看高清圖)廣州殯儀館殯葬服務流程圖一覽  (二)電話通知殯儀館接運遺體(電話:020-87744444)。  (三)遺體運回殯儀館防腐。  一般情況下,遺體應在72小時內火化;腐變、甲類傳染病、炭疽死亡和國家規定的其他傳染病死亡遺體,不進行防腐保存,及時火化處理。
  • 廣東:即日起各殯儀館儘量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殯葬服務機構、婚姻登記機關是人群密集的公共服務場所,疫情防控工作事關人民群眾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為此,廣東省民政廳辦公室發出《關於進一步加強殯葬服務機構和婚姻登記機關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 " 通知 ")。
  • 90後建築設計師:殯葬建築美學的實質是告慰生者
    這所殯儀館北側和西側及西南角被集資房包圍,殯儀館最北側治喪樓距民居最近距離僅18 米,5樓以上的居民甚至可以在家看到殯儀館內部廣場每天遺體的接送情況。每天6點,殯儀館開始焚燒遺體,灰塵和未完全焚燒的死者衣物碎片通過管道飄進附近住戶的陽臺和廚房。食指撫過臺面,指肚上留下一層厚厚的灰。老舊殯儀館是城市化進程中難以忽略的難題,解決措施通常分為整體搬遷和舊地改造。
  • 甘肅丨保障困難群眾基本殯葬需求,減輕困難群眾喪葬負擔
    為保障困難群眾基本殯葬需求,減輕困難群眾喪葬負擔,推動群眾積極參與殯葬改革,日前,由省民政廳會同省財政廳、省衛生健委員會、省退役軍人事務廳、省紅十字會聯合印發了《甘肅省惠民殯葬實施辦法》。《實施辦法》明確,惠民殯葬政策的免費對象是戶籍在甘肅省內且死亡後實施火化的低保對象、特困人員、孤兒、事實無人撫養兒童、生活困難的重點優撫對象,在甘肅省內實施火化的遺體和人體器官捐獻者,有條件的地區可擴大到實施火化的低收入群眾。
  • 私人運屍車利益鏈:護士提供遺體消息能拿上千元
    記者近日調查發現,這些車輛背後有著一條私人殯葬運輸業利益鏈條,有的甚至將醫院、殯儀館、墓地綁定在了一起。據了解,我省正通過查處無牌車輛從事遺體運輸車輛,為殯葬暴利「剎價」。  濟南蓮花山殯儀館業務科長李鋼也介紹,該殯儀館有遺體運送車4輛,但是往蓮花山殯儀館運送遺體的私人運屍車多達40輛。  雖然山東省殯葬管理條例規定,城鎮的遺體運輸應由殯儀館承辦,禁止其他單位和個人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遺體運輸業務。但在濟南市殯儀館和蓮花山殯儀館,每年只有30%—40%的遺體是殯儀館的車輛運來的。
  • 南京推出系列惠民殯葬新政,確保百姓「白事」無憂
    清明節臨近,有關祭祀和殯葬的話題,再度趨熱。  近年來,南京有哪些殯葬惠民新政、在怎樣推進綠色生態葬、在怎樣通過規範管理避免「白事陷阱」?社會變革加速,新時代祭掃方式又在如何變化……從今天起,針對市民關心的殯葬熱點問題,本報開設專欄,圍繞「新時代 新南京 新殯葬」主題,陸續報導我市惠民殯葬、人文殯葬、綠色殯葬、法制殯葬等方面的新變化,反映殯葬新風尚,為老百姓解疑釋惑。  近年來,我市陸續出臺惠民新政,殯葬服務政府買單的政策從只覆蓋低收入人群向普惠性改變,惠及全民,公益性越來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