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集王聖教序》的幾個字。
「藏」。其他地方都好說,惟有第④點,我覺得最可說。按說,一個筆畫非常多的字,筆畫之間的間隔都比較小,所謂密不透風。但這個字呢,左下方的撇和豎之間的空地非常大,所謂疏可走馬。這樣的處理,是很大膽的,搞不好,字可能就散了,這個「藏」卻沒有散。
「聖」。初看無離奇之處。細看,上部的「耳」是放筆寫,「口」是收筆寫,一放一收。下部的「王」是收著寫,跟上部比,縮了回去,上下之間又是一放一收。一個字,三個部件,放收放收,寓變化於平淡之中。
「宗」。下方豎鉤的方向出其不意,往右斜下去。這個斜勢,是王羲之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一種現象偶爾出現,可能是無意;反覆出現,可能是有意,是規律。再看:
這幾個字,其中都有一個取斜姿的豎畫,仔細琢磨,頗有意味。
幾年前,臨寫蘇軾的字,有朋友問,你寫的字怎麼都是斜的呀。我答,蘇軾的字本來就斜嘛。這不,王羲之的也斜。
再看一種規律:
留意紅圈的繞筆,雖然是繞,但沒有一個圈是圓的。相反,卻往往有稜角給繞出來。沒有經過書法訓練的人,多半會忽視這些稜角。另外,有些繞筆的節奏點也挺特別,比如「生」字,節奏點在繞筆的上方,我們往往會一筆滑過去。比如「有」,向左下拋得極遠,我們往往不夠遠。總之,筆法雖然是使轉,但出來的筆畫,卻不是圓不溜秋。箇中機關,多多練習。
王羲之這樣寫字,成功地把自己和其他書法家拉開了距離。這種字看多了,你再去看今天滿大街的歐體,會引發不適感。
有時會問,王羲之會像我們這樣錙銖必較、毫芒必究地分析每個字嗎?我想想,答:「會」。當然,王羲之有時可能也不會這樣去究,但他是天才,下筆的一瞬間,必合軌。從效果上看,也算是「細究」了。我們又不是天才,不去這樣究,能幹啥?
等你細究得多了,長期的練習化為一種習慣,那時大概也能達到下筆必合軌。相反,如果不究,只是和尚撞鐘式地練習,年深日久,積勞成疾,全是筆病和習氣。
東漢的趙壹寫過一篇《非草書》,罵當時沉溺於草書的人,說他們:
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
就是說:
練草書練到痴迷,筆墨耗費得非常快。衣服和唇齒經常是黑色。跟別人聚會時,也不說話,只顧用指頭在地上畫字……
趙壹雖然是罵他們,卻正反映了當時人對於書法的細究精研。說不定正是因為這個社會基礎,才成就了後來的王羲之呢。當然,練書法搞到嘴和牙齒都成黑色,這個我是不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