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嶺梅應如故 不見天酥柔玉郎
風起沉霜碧妝鏡 飛入炎海變清涼
萬裡歸來年愈少 桃柳夭夭灼相華
何諳羌笛離別苦 隨放春心渡吾鄉
徐志摩在寫給梁啓超的信中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清冷的月光下,刻意壓低卻又難免急促的叩門聲乍然迴蕩在這個寂靜的夜裡,緊閉的門扉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露出一張絕美的容顏。
她趕緊把門外的人迎進內屋,並未多言,只是沏了一壺熱茶,打了盆熱水,為那人梳洗了一番身上的風塵,便挽著他緩緩來到床邊,親手為他褪去那滿是泥濘汙漬的青色長衫,脫去那早已被霜寒露重的薄涼侵溼的鞋襪,當她為他拔下頭上昔日晶瑩玉透,而今卻渾濁黯淡、隱有幾道裂紋的玉簪時,一襲如雲的青絲散落開來,細細打量,在昏黃的燭光下,許許瑩白摻雜其間,似初春時節山嶺上未化的沉雪,沉雪終會因為陽光的照耀,化為升騰的雲煙,不過對於他們的命運來說,恐怕就未必了,他們愛情的春天在這個國家政局動蕩不堪、風雨飄搖之際,將依然料峭,履霜堅冰至,前路何茫茫。
他精神頹靡的倚靠在床闌邊,呆滯的眼神中泛起幾點星光,又迅速暗了下來,像微微的螢火,想照亮整個北宋的漫漫的長夜,卻倍感無力。她和衣披髮輕倚在他曾經一度堅實熾烈卻對她來說最溫暖柔軟的胸膛上時,赫然發現,如今他的胸前涼的像一塊墜入地獄的寒冰。可她並沒有半點退縮,反而靠的更緊了,心生起無限的憐愛,又用雙手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像要和他融為一體般,用自己身體的餘溫去點燃這個眼前的失魂落魄之人,也是她今生唯一的摯愛。
「柔奴,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因烏臺詩案受到牽連,被貶賓州,其地偏遠荒涼、瘴癘橫生,此去兇多吉少,怕是再無來日。我已遣散家人,你也早些自作打算吧」,聽罷,她心頭先是一陣劇烈的顫動,繼而寸斷肝腸、絞烈肺腑的苦楚瀰漫開來,衝向酸澀的鼻尖,兩汪盈盈的春水就要噴薄而出,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的傷心欲絕,讓他最後的一絲柔情也無處安放。她也不再是那個只會和他談風弄月、卿卿我我的柔奴了,過去是他為她遮風擋雨,披荊斬棘,現在她則要用餘生去追隨他,守護他,哪怕她只如這亂世裡一片飄零的落葉。
他沒有過夜,只是看著她靜靜睡去,便在離別之時,用這一生的浪漫給她留下了可能是最後一個的傾世之吻、絕世之吻。其實她並未真的睡去,只為讓他安心。她不忍看到他離去的背影,背過身去,任滿懷的愁苦化作相思的清淚洇溼了半個枕絮。
天蒙蒙亮時,城門下,一個一身素衣、纖瘦單薄的身影早早佇立在天邊將出卻還未出的朝暉之下,淡淡的為她灑上了一層火紅的霞光,神秘妖嬈卻分外英姿颯爽,長風獵獵,只為等待她一世的情郎。一身白衣,一個簡單的布囊,一匹瘦弱的老馬,漸漸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她發瘋似地向那個身影飛奔而去,一刻也不想停留,青山撞入懷,一生一世與他纏綿繾綣在天涯的盡頭。當他看到她時,先是微微的一怔,然後愈發篤定地一把將她攬入懷中,死死抱住,生怕再次與她分開,時間久久的定格在這一刻.....站在城頭,背後的開封城裡是一片悽風苦雨,城外卻是豔陽高照,起伏的山嶺間,一對神仙眷侶正策馬奔騰,相伴紅塵、執手天涯於也許在別人看來是窮山惡水,而在他們眼裡卻是梅香四溢、可以真正將一對痴心安放的世外桃源般的賓州嶺南。
他叫王鞏,字定國,從蘇軾學文,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六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受其牽連,王鞏被貶賓州(治所在今廣西賓陽縣南),他本可以置身事外,但在得知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要處心積慮暗算蘇東坡時,時任中書省正字的他冒著前程盡毀的代價將消息透露給蘇軾的弟弟蘇轍,讓蘇家早做準備。後來事發,蘇軾只不過被貶黃州,他卻被貶嶺南賓州。所有受到牽連的人裡他被罰得最重、貶得最遠。
柔奴,又名寓娘,原本出身於洛陽大戶人家,幼時琴棋書畫皆通,後遇家道中落,不幸淪落為歌女。王鞏雖出身豪門,但因命運的安排,與柔奴在紅塵中相遇,感其妙解音律,一見之下,引為知音。後來將其納為妾後,親厚相待,柔奴亦感念恩德,發誓終身不負卿。
話分兩頭,被貶黃州的蘇軾雖然看似豁達,超然世外,對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紛紛擾擾早已見怪不怪,但心中對於受自己牽連甚重的王鞏卻倍感思念。
今夜正直月圓中秋之際,本該一家人相聚之時,黃州的黃樓之上卻無端多出了兩個孤獨寂寥的身影,正是被貶黃州的蘇軾和陪伴他一起的朝雲,此時落寞的才子和憔悴的佳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空對一壺濁酒,空賞一輪明月,空待一個故人。「哎,定國是宰相王旦之孫,想當初我在徐州做官時,他帶著一車家釀的美酒和三個愛妾,興師動眾地來找我。我們也是在這裡,縱論天下大勢,豪評八方英雄,興致濃了,便赤身下到這黃樓邊的險灘裡踏沙逐浪,累了便醉臥在這岸邊的礁石之上,任潮水拍打,洗去那滿身的風塵,那時候他是何等風光,又是何等的風流得意,至今憶起,仍歷歷在目,言猶在耳,難以忘懷。我與他雖然平時往來密切,但純屬志趣相投的君子之交,絕無結黨營私之嫌,且憑他的家世背景,想要獨善其身也絕無結黨營私之嫌,且憑他的家世背景,想要獨善其身也絕無問題,只可惜他太重情重義,為了讓我少受一些責難,竟害的自己家破人亡,流落到那般蠻荒之地,我還能與他再見面嗎,我這一生的摯友,一輩子也難償還的情債,」說罷,便對著遠方輕輕地灑下三杯薄酒,然後斜倚著闌幹,望月沉思,不時口中喃喃自語一番,也不知是酒後的呢喃還是半夢半醒間的囈語,任憑蕭瑟的秋風染白雙鬢的愁絲。
朝雲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默默地陪伴在他身畔,為他披上一件禦寒的白袍,看著這個曾經名滿北宋的大才子在世事沉浮、歲月蹉跎裡被磨去了最尖利的稜角。但他並沒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只是在今夜,他心中始終放不下的那個故人傳來了消息,但並非什麼好消息:王鞏的一個兒子死在了貶謫地,一個兒子死在了家中,他自己和柔奴也幾經大病,險些喪命。 蘇軾聽聞後,不禁潸然淚下,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三天三夜顆米未盡,只是翻看著自己和王鞏的書信往來,倦了便睡上一兩個時辰,渴了便喝兩口過夜的涼茶,也不許人進來,自己也不出去,「你為了我淪落如此,自始至終卻都無怨無悔,還經常寫信安慰我,說你在賓州修行,一切安好。如今你家人遭逢此難,我竟幫不上半點忙,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在這亂世裡撒手人寰,等你歸來,我又有何面目見你呀......」,那之後,蘇軾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幾年之後的一天,黃州城裡春意盎然、惠風和暢,一派桃粉柳綠、奼紫嫣紅。黃樓之上,蘇軾與朝雲正飲酒賞春,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幽幽的笛聲,這笛聲清冽婉轉,千迴百轉中又帶著幾分鏗鏘與堅定,和一位故人的笛聲頗為相似。這位故人正是王鞏王定國,當年王鞏時年三十歲,秋季到徐州訪蘇軾,過了十幾天飲酒賦詩、快樂似神仙的日子。「與客遊泗水,登魋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軾待之於黃樓上,謂鞏日:『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那笛聲聲聞九天 不絕於耳,一時間在整個北宋的文人墨客間引為奇談佳話。
今日這耳邊之曲正是王鞏最擅長的梅花三弄,這一弄便斷了人腸,二弄費盡了思量,三弄風波驟起,雲煙深處水茫茫。
遠處,一輛馬車向著黃樓駛來,車上,一個雖至中年,卻依舊丰神俊朗、飄然灑脫的的青衣男子一手橫著一隻青色的玉笛,一手虛握著一壺香桂酒,邊吹邊飲,悠悠的凝視著黃樓之上的蘇軾朝雲夫婦,馬車上的幕簾輕啟,一張如秋水般娟麗的粉面探出了半個玉頸,與那中年男子耳語一番後,便只顧低首淺笑,好不嬌羞。
來者正是從賓州回來的王定國和柔奴,蘇軾本以為再無相見之日,卻沒想到叫他牽腸掛肚、日思夜想的故人此刻正像做夢一般出現在他的眼前,一時間驚詫萬分,呆立半晌,不禁老淚縱橫,悲喜交加,悲的是這造化弄人,喜的是蒼天猶憐。
席間,柔奴獻唱助興,只聽得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回眸一笑,猶帶天酥嶺梅香。一別多年,蘇軾驚喜地發現,定國和柔奴非但沒有被苦難生活摧殘到憔悴不堪,反而容顏愈加如玉天成,酥潤含香,笑容愈加平和從容,恬淡安然。蘇軾不解,試問道:「嶺南的風土應該不是很好吧?」柔奴莞爾一笑,回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這句話卻是給蘇軾當頭一喝!
這幾年,他在黃州過得悽苦,但比起遠赴嶺南的他們,又算得了什麼呢,曾耕犁於東坡,也曾以「一蓑煙雨任平生」而自得,靠著信念的力量走過風雨。他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勝利者,他贏了風,贏了雨,贏了自己。沒想到,這個小女孩卻只用這淡淡的八個字,完成了這次生死攸關的考驗。仿佛是居家的小婦人的口吻,仿佛是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的禪悟。她淡淡說來,似乎在說窗外的一陣風落花。
柔奴雖為女子,卻有如此豁達的心胸,如此深刻的領悟,這讓蘇軾不禁肅然起敬,靈感大發,當即填了一首《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裡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想,大概嶺南的日子反而更適合柔奴吧。她原不過是一名歌妓,在京城,任王鞏多喜愛她,也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她又不懂得去爭風吃醋,只有一個人傷心的份兒。王鞏被貶謫後,家奴歌女紛紛散去,只有她願意隨他遠赴嶺南。王鞏自然感激不已,只有加倍地對她好,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嶺南,她成了他的唯一,他們像夫妻一樣相濡以沫,她為他煮茶添酒,只為他一個人唱歌。他看她的眼神裡,多了些深情,少了些輕浮。這才是她想要過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沒有憂愁,沒有計較,沒有通宵達且的應酬,有的只是心安。嶺南有什麼不好?別人的富貴溫柔鄉對於出身卑賤的她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嶺南的生活,雖然貧賤,但快樂溫暖真實,於她來說,才更有家的感覺,才是她真正的情感歸處。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