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七月中旬,上海美博藝術中心舉辦了為期三天的畫展,展示了一位來自中國並斬獲各項大獎的新生畫家所有的獲獎作品。
黃昏時分,該夕陽西下了。
「今天的畫展馬上結束了,小林你去送送各位客人!」遲未晚站在一幅畫前說著,目光卻膠在那上面不願離開。那是一幅肖像畫——一個男人的側臉,線條堅硬,表情肅穆。
畫中的他在看遠方,看那一片空曠之地。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繾綣!
這幅畫叫《橡樹》。參觀的人沒人知道如此西部的畫風為何叫橡樹,他們只知道,這幅畫剛剛斬獲了國際攝影大賽的金獎!而它的作者就是這個普通中國女孩——藝術界的新星!他們得捧著!
「遲小姐,有位姓林的客人不肯走,堅持要見您!」助理匆匆走來。
「姓林?」她在記憶中搜索。
「他說……橡樹是他的恩人?」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我還有個名字,是他幫我起的,叫林風眠。風棲息在胡楊林,最美的場景!」
少年啞啞的嗓音從記憶中響起,遲未晚眼底暈開笑意:「請林先生進來,順便問問他,今年的七月,怎麼不回可可西裡?」
話音未落,一個背著旅行包的、皮膚黑黑的青年不客氣地大踏步走了進來:「聽說你這幅畫拿了獎……我想,你原諒他了。」
遲未晚笑著搖搖頭:「我從來沒恨過他。說真的,達瓦,畫完成的那刻,我就懂他了。我是他女兒,沒人比我清楚他在想什麼。」
青年顯然更習慣達瓦這個名字:「那你現在對可可西裡……」
遲未晚看著畫:「我們流淌著一樣的血。我想,在我一年前踏上那片土地時,我就和他一樣了!」
達瓦看著畫,沉思:「橡樹是個好名字。」
遲未晚不語淺笑。
2
2009年六月,酷暑未歇,風吹來都是熱的。西寧火車站人群熙熙攘攘,現在是旅遊旺季。
遲未晚背著大大的旅行包,一步步挪出大廳。如果不是因為遲海,她才不會剛參加完比賽,就選這個鬼地方旅行!
可怕的氣候,說好的避暑聖地呢?這裡正午的日頭會曬死人!
電話鈴也適時地炸開了鍋。
「晚晚你跑到哪裡了?你知不知道媽媽很擔心!」
遲未晚嘆了口氣,放柔了語氣道:「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只是趁著有空出來散散心而已,不要擔心。」說著,搭上了去旅店的客車。
司機大叔是本地人,很熱情,關鍵嗓門大。用不是很標準的漢語說:「小姑娘來玩的吧!要不要拉你去青海湖轉轉?」
未晚心裡「咯噔」一聲,來不及制止大叔繼續說下去,就聽電話那頭母親近乎尖叫地喊:「你去那裡了?我不是警告過你離他遠一些嗎?誰讓你去的,你以前很乖的……」
「媽!」未晚制止她,按著眉心,無力地吐出一句,「你忘了,他已經死了。我……只是來畫畫而已。」
一瞬間,仿佛連風都靜止了,電話那頭遲遲不出聲,良久:「我就是知道啊!那裡有什麼好?你們個個都不聽我的話……那裡到底有什麼好的。」
電話掛斷,遲未晚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這有什麼好的?她也這麼想。可為什麼遲海就願意把命都丟在這鬼地方呢?
「這都什麼事啊……」她抓著頭髮喃喃道。
似乎老天就是要印證她的想法!不出幾個小時,她就華麗麗地因為突如其來的高原反應暈倒了,被好心的當地人灌了半壺紅景天泡的水,才悠悠轉醒。她一睜眼,人已身處充滿藏域風格的旅店大廳。對面的鏡子裡浮現出一張滿是乾涸血跡、慘不忍睹的臉!
她嚇了一跳,一摸鼻子——老天,這是流了幾斤鼻血?
好心人搖搖頭,半是比劃半是藏語「嘰裡呱啦」半天,大體意思是:「姑娘你體質太差勁,還是哪來回哪去吧!別湊熱鬧了。」
未晚猶豫了一秒,也就一秒。她衝進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往鼻子裡塞了兩團紙巾,背著包風風火火往外走。看來就得出發了。她就不信,遲海待到死的地方,她一天就要逃!
原定計劃是在茶卡鹽湖走一圈就回去,可是她改主意了。向當地人打聽清楚後,未晚來到一家普通的民居前,院子裡停著幾輛吉普車,幾乎都是翻新的。
「有人嗎?我要租車!」未晚朝裡喊,她看到院子裡坐著一個嗑瓜子的小夥子。
門晃晃悠悠打開,露出一張皮膚黝黑,卻眼睛卻十分明亮的臉。男孩五官稜角分明,神採奕奕。明顯不是藏族人。
他打量了一下未晚,明顯有些怔愣,張口是流利的漢語:「你要租車?」聲線啞啞的,像一口悶鍾,撞在未晚胸口。
「對。」
「去哪?」
「可可西裡。」未晚篤定的語氣!
少年又是一愣,隨即嗤笑:「你?自駕去可可西裡。就這樣?不是我說,姑娘你這是自殺!」
未晚一噎,翻了個白眼:「少嚇唬人!我有錢,你直接開價,裝備我自己搞定!」
少年笑都笑不出來了:「現在的年輕人都瘋了吧?尤其小姑娘,你以為可可西裡是迪士尼樂園。到時候出了事,骨頭都找不到!」
「我非去不可,你少廢話!既然你這麼了解,你陪我去,當導遊,我加倍付你錢。」未晚突然就在異鄉和一個少年槓上了。與其說和少年槓上,不如說從一到這裡,老天就鐵了心和她處處作對——可是心裡有跟關於遲海的繩子擰著,打著結,她解不開,反而越用力,纏得越緊……
總之,可可西裡,她去定了!
少年看她堅毅的神色,臉上的黑又加深了幾個色調:「你確定你沒病吧?」
「身體健康,頭腦活絡。」
然後,黑人少年沉思半晌,還真就答應了做她的導遊。未出發前,他帶著未晚去買了好多東西:登山包,旅遊鞋,衝鋒衣,還有一些牛肉乾,巧克力等。
看他輕車熟路地做各種準備,未晚猜出他不是第一次進藏。少年不否認,只是一直懶得理她。
「你叫什麼名字?」未晚問他。
「達瓦那森。」少年頭也不抬。
「我以為你是漢族人呢。我叫遲未晚。」未晚心情不錯。
達瓦動作一頓,抬頭用那雙黑黝黝的眸子注視著她:「你是姓遲?」
遲未晚點點頭:「你認得我?」
達瓦搖頭:「沒有,這姓氏不常見。」
「哦……」遲未晚沒有追究,自來熟地繼續搭話,「看你這架勢,你經常進藏?」
達瓦繫緊背包口,悶悶地「嗯」了一聲,顯然沒有搭理她的意思了。
都答應做導遊了,還這麼冷淡,怪人一個!未晚悄悄翻了個白眼。
3
未晚去過很多地方,草原、險峰、海洋、煙雨小鎮。同樣也畫過各色的景,各樣的人。她喜歡把所有東西都畫在紙上,從小就是,畫筆就是她的嘴。正是因為如此,她從未停歇,這一點,像極了某個人。
可唯獨西藏——遲海落腳、捨棄家庭事業都不肯離開的地方!她曾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踏進一步……可她最終還是來了,因為遲海死了。
風從車窗外吹進來,鹹鹹溼溼的,車速減緩,最終停下。
「茶卡鹽湖,要下去看看嗎?」這是達瓦旅途上第一次開口,被打斷思緒的未晚受寵若驚地點點頭。
水涼涼的,十分清澈,鹽粒有些硌腳,粘在皮膚上十分不舒服。未晚感覺自己是被醃著的一條鹹魚!
可是這裡太寧靜了,睜開眼,茶卡鹽的湖水像一面鏡子,倒映著天空和自己,仿佛兩個世界相接,讓人暈眩。閉上眼睛,心都是空的。未晚說不上來這種感覺,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第一次來到一個地方,沒有立刻拿起畫筆的衝動。
她討厭這種感覺,搖搖頭,飛奔著取來畫板,只要畫在紙上,什麼美景都會定格,歸於寧靜,漂亮又沒有生氣,只是一瞬間吸引人,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對,是這樣。
達瓦一直注視著她手中的畫筆,看她飛快地在紙上畫著線條,疑惑地歪了歪頭。
「你做什麼?」
未晚感覺哪裡不對,擦了又擦。這是畫畫的禁忌,她從來沒有這樣過!
「我在畫畫。」
達瓦看著紙上逐漸出現輪廓的茶卡鹽湖,搖搖頭:「不像。」
未晚的動作停住了,良久,緩慢地抬頭,看著茶卡鹽湖,嘆了口氣:「哪裡不像?」風掠過湖面,吹起了她披散著的頭髮,露出一張素白嬌俏的小臉。
達瓦凝視著她的側臉:「你畫的湖,沒有活氣!」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裡的風都是活著的。」
未晚一愣,記憶隨著鹹風湧入腦海。
——「晚晚,爸爸告訴你,這裡的土地是有生命的!」
遲海凝視著遠方的荒原,眼底滿是溫柔與喜悅,如同凝視情人一般。
那時小小的她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只因為高原反應吐了整整一天。媽媽心疼得直掉眼淚,哭著和他說以後再也不帶晚晚來這裡了,讓他一個人守著荒原孤獨終老吧!
未晚想起遲海那時眼底是什麼了。
滿滿的失落……後來她果真沒有再來過,媽媽和他離婚,要走了她的撫養權!
「不畫了。」
未晚站起身,凝視著落下的夕陽——她竟然覺得此時的太陽就像一張大大的紅油煎餅泡在茶卡鹽湖,直到最後的光消失在地平線。
霞光消失,氣溫瞬間下降到讓人直打噴嚏的地步。
「回去吧,今天在車上睡。」達瓦率先往回走。
未晚看著自己的倒影消失在腳下的湖面,吸了吸鼻子,「哦」了一聲,跟著他往回走。
星子閃耀得像一顆顆鑽石,鑲嵌在如同黑絲絨布的夜空,華美閃耀。未晚呆呆地看著,覺得沒法閉眼。
達瓦也是一樣,坐在駕駛座,不知道在想什麼。二人互不打擾,默契得如同老友。
「你好像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麼要來可可西裡?」未晚打破寧靜,想試著挑起話頭。從某種程度來說,他們算結伴而行,不能生疏到這個地步吧!
達瓦回頭看她,眼睛像鋪了滿天星辰,毫無防備的表情,竟然……有些可愛。像小動物一樣!
「嗯?」
未晚老臉一紅,側過臉,熄掉車燈:「不說了不說了,睡覺!」
「遲未晚,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心裡在想什麼嗎?」黑暗中,低啞的聲音響起,聽著有些縹緲。
未晚一愣。
達瓦緩緩開口:「你就像一頭聒噪又倔強的驢!」
天地良心,未晚黑著臉在黑暗中發誓。那瞬間,她只是狠狠踹了他一腳而已!
第二天,達瓦的腿還是腫的,他保持紳士風度地向未晚解釋,他沒有任何貶義。只是覺得用驢來形容她是最貼切的——話多,倔強……哦,還愛踢人!
毫無懸念,他又挨了未晚一腳!但就是這兩腳,也踢碎了了他們之間那層叫生疏的膜。
到了格爾木,未晚整個人已經黑成包大人了。人生如此艱辛,一路上,喝熱水都是奢望,更別說洗澡了。
到了旅店開好房間,達瓦叮囑她好好休息,順便告知她:「從西寧到格爾木是最輕鬆的路程,接下來我們一路上可能連人煙都看不到。你最好別說放棄!」
未晚連白眼都懶得翻,聽著達瓦關門出去後,一頭栽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將近傍晚才醒來。她洗完了澡,還換了一身衣服,滿血復活地出門去溜達。
剛出旅店,就聽見外面一陣喧譁,一群人「呼啦呼啦」地出現,搶了門口的一輛小型貨車就發動著跑了。很多警察在後面追,再加上群眾圍觀,場面十分混亂!
「你站在這裡幹嘛,快進去,想死嗎?」達瓦忽然出現,表情有些難看。
未晚有些懵。她看到有一名警察正往他們這裡走過來。
達瓦沒有半點表情,推著未晚進了旅店:「去收拾東西,這裡不安全,我們得快點出發!」說完,他回頭和警察開始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麼,未晚頻頻回頭,只知道達瓦越來越激動,似乎和警察起了爭執!
等了將近三個小時,未晚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達瓦是什麼人,也的確不了解。如果他和外面那些搶劫的人是一夥的,那麼她還讓他做自己的導遊,豈不是作死?早就聽說有不少年輕女孩來西藏旅遊莫名失蹤,竟然讓她碰到了!
該跑嗎?還是躲起來!可是達瓦就站在旅店門口,那是唯一的出路。就算她躲著,遲早會被找出來的。
那如果相信他呢?就等在這……
正在進行思想鬥爭時,達瓦推門而入,未晚被嚇了一跳!
「走吧遲未晚,我可能也得去個地方。不能耽擱了!」達瓦的表情不再像剛剛那般,而是恢復了平時的淡漠。
「你究竟……是幹什麼的?警察為什麼要找你問話?」遲未晚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達瓦一愣,盯著未晚,良久,笑出聲來:「如你所想,我和逃跑的人是一夥的。」
未晚呼吸一滯,看著他包紮好的傷口,想想哪裡又不對。如果他和那群人是一夥的,為什麼警察還放他回來?
「行了吧。就你這智商,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走了!」達瓦看上去心情不錯,一直笑著。
4
等車子在青藏線行駛一天後,未晚才反應過來:「昨晚怎麼不在格爾木休息一晚,那群人已經跑了啊!」
車窗外,與天相連接的荒原極速退去。路上的車子很少,偶爾可以看到三三兩兩個騎行的人。
「你知道那群人是做什麼的嗎?」達瓦轉頭看向未晚,目光凝重。
「搶劫犯?」車子猛地停下。未晚一陣噁心!這裡的海拔越來越高了。
「他們是潛逃至今的盜獵者。」達瓦面無表情。
未晚的心瞬間如遭雷擊,喉嚨一下子湧上一股腥澀。噁心感愈發強烈,她抓住達瓦的袖子!
「你說什麼?」
達瓦垂眸從包裡拿出紅景天煮的水,遞給未晚:「這裡的海拔會越來越高,你的身體可能撐不過去。但是他們逃跑一定會沿著青藏線走,我是要去追的!走還是留,你自己選,我給你這個權利。」
未晚心裡湧上一個念頭:「你認得我?不對,你認得遲海,你認得那群盜獵的混蛋你就一定認得遲海,否則憑我的高原反應,沒有一個導遊會願意帶我進藏!」
達瓦忽然捏著她的下巴強行給她灌了幾口水,他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你那天要我猜你來西藏的原因,我從見到你就知道你要來幹什麼!我違背遲叔叔的遺願帶你進藏,就是要讓你看看,你父親為什麼會死在這裡!」
「他有什麼理由?他憑什麼?他拋妻棄子把性命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活該!」遲未晚明白了,達瓦一開始就在算計她。他或許根本不是什麼租車的導遊!於是她推開達瓦就要下車。
達瓦死死拽住她:「我沒有資格打你,如果可以,我想給你一巴掌!他是你父親,給你生命的人,他那麼愛你,愛這片土地!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他,你只懂得怨他怪他,直到他死在那群人的槍口下,惦念的依舊是你……可你呢?你只會逃避,你都沒有勇氣去主動踏上這片土地,去了解他!直到他死!」
未晚瞬間眼淚瞬間開閘,她包裹在心房外面那層冰冷的外殼被達瓦的話輕易擊碎。為什麼直到遲海死了,她才會有想了解他的念頭?
如果遲海是個失敗的父親,那麼她作為女兒,也不見得有多成功。
「我本來打算沿著你父親的軌跡帶你一點一點走過去……雖然你很排斥,可我看得出,從茶卡鹽湖開始,你再也沒拿出你的畫筆,說明你已經開始接納這裡了!」達瓦將視線投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
接納嗎?怎麼可能!這糟糕的地方……
「下車吧,很危險,我要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他們。這個時候還不是藏羚羊的產崽期,他們不會深入可可西裡腹地。所以,抓到他們的可能性很大!」達瓦沒有再看未晚。
車子裡靜悄悄的,未晚沒有說話。荒原的白天似乎很短暫,沒多久,天色就暗沉下來,人的輪廓模糊起來,達瓦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達瓦,你有親人嗎?」未晚的聲音悠悠響起,如同寺廟晨鐘敲響後的餘音,悶悶地敲在人心底。
達瓦沉默良久:「算是有吧……我自小就被拐賣到西藏,阿爸阿媽都是老實的牧民,他們待我很好。我自小就明白,這或許就是上天註定,我本該就屬於這裡。」
未晚抬起頭,眼底一片沉靜柔和,像是茶卡鹽湖的湖水:「聽媽媽說,他在我沒有出生時是個警察,後來偶然間來到西藏,就像被這片土地勾走了魂,堅決要留在保護站……我小的時候很想他,因為他每次回來都會很溫柔地抱著我,用鬍子扎我,還給我買很多好玩的東西。」
達瓦不語,似乎在想像那個溫馨的畫面。
「可是他每次都不會在家多停留幾天,媽媽時常和他吵架,無論鬧得有多兇,他都不會留下。有一次,我和媽媽來西藏找他,我體質差,高原反應很嚴重,媽媽心疼得不得了,帶著我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裡。媽媽哭了很久……最終,他們還是離婚了!」
未晚眸中泛起一層溼霧:「他沒有回來看過我一眼,無論我畢業,比賽,拿獎……他都沒有回來過。我甚至都覺得,他根本就不愛我!」
達瓦嘆了口氣:「哪怕全世界的人這麼想,你都不該這麼想。遲叔叔有多愛你,沒人比我更清楚。」
車子重新發動,達瓦卻換了話題:「其實到了現在,保護站志願者的工作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危險了。國家下了死命令,藏羚羊的皮子不準再外銷,很多麻煩都解決了。盜獵者從幾十年前就幾乎銷聲匿跡了。」
未晚眨了眨眼:「那我爸的死,怎麼解釋?」
「藏羚羊是國家保護動物,羊越來越少,國家自然會重視。可是依舊有一些國內的黑市還要收這些皮子的,給那些有錢人用。於是儘管危險,但還是有不少有經驗的盜獵者捲土重來。」
未晚不語,頭低得很低,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下。
達瓦看了她一眼,語氣突然放柔:「我記得我那時候,才十歲,有一次迷路了,是遲叔叔救了我。他把我帶到保護站,問我是不是漢人小孩。」
未晚提起了精神,心跳得很快。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從別人的嘴裡聽到關於父親的事。
「他知道了我是被拐賣過來的以後,就經常來找我,給我帶一些好吃的,帶我出去玩……在胡楊林裡,遲叔叔給了我一個漢族名字。」
未晚胸腔的某處一軟:「叫什麼?」
「——林風眠。風棲息在胡楊林裡的意思……」達瓦的眼底滿是笑意,「遲叔叔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沒有人比他更好。」
遲未晚看著他的神情,心裡的茫然和不滿再次湧現出來,還多了一絲絲的嫉妒:「那又怎樣?他從來都沒有對我這麼好過。」
達瓦瞥了她一眼:「我不和你爭執,你現在還不懂。等回去了,我帶你去……」
話音戛然而止,達瓦突然噤聲停車,皺著眉警惕地看著前面。未晚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前面很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麵包車。
5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就這麼碰上了!
達瓦掏出一個類似通訊器的東西,按了幾下上面的按鈕,塞到了座椅下面。做完這些,他看著未晚:「我真不該帶你來!如果你出事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未晚的眼眶瞬間溼了,她不明白此時是害怕還是別的……
「別怕,一會你不要說話,交給我!」達瓦握了握她的手,像是要給她力量。
未晚使勁點頭。
車子緩緩向前行駛,那輛停著的麵包車上跳下來幾個人站在路中央,不是未晚想像的兇神惡煞的形象,而是幾個穿著牧民衣服,看著比較瘦弱猥瑣的人。
他們揮揮手,攔住了達瓦的車子。
車窗降下兩指寬,達瓦一副警惕的樣子,用藏語大喊:「你們這是怎麼了,車子壞了?」看上去就像個藏族的毛頭小子。
那群人笑著回應:「是啊是啊小兄弟,你得幫我們一個忙啊?」
達瓦假裝瞅了瞅四周,一輛車都沒有:「這樣吧……你們把車用用繩子拉在我車上,我帶你們走,你們去哪?」
那群人交換了一下神色:「可以的可以的,我們去無人區,不過我們那車壞了,怕是有幾個兄弟得坐在你車上才行!」
達瓦握著未晚的那隻手一緊,未晚的心跟著一緊。她剛剛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現在看來,情況很糟糕!
「不行啊不行啊,你們人多,我妹子會害怕的!」達瓦又降下一指車窗,讓他們看清未晚的樣子。
未晚這一路風霜滿面,膚色早就曬成了小麥色,因為高原反應,臉上還有紅暈。在格爾木的時候因為沒換洗衣物,就買了一套藏袍……此刻看上去,倒像個藏族女孩子。
那群人顯然不想暴露,但也不想妥協。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只一個人坐在達瓦這輛車,剩下人全部回到後面的車子。
車子重新啟動時,未晚看到車後面鑽進來一個人,用眼神示意達瓦,達瓦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人一上來就拍了拍達瓦的肩膀,又瞅了瞅未晚:「謝謝你啊小兄弟,不過你這妹子……看著不像藏族姑娘啊!」
達瓦與他周旋:「我這妹子生下來就有病,不會說話,被我阿媽賣到漢族的城裡了,好像還學了什麼畫畫,可長臉了!她養父母時不時帶她回來看我們,我阿媽特別高興,這次我阿媽讓我帶她出來轉轉,說要帶她去採風什麼的……看,那不是我妹子畫畫用的板子嗎?」達瓦還指了指後座未晚的畫板。
他說話還夾雜著幾句漢語,未晚知道達瓦是想提醒她,於是就乖乖閉嘴裝啞巴。
那人笑笑:「這麼厲害啊,那你打算帶你妹子去哪啊?再往前走,荒郊野外的,也不好看啊?」說著拿起未晚的畫板,準備打開看。
未晚神色一緊,裡面有遲海的肖像畫!
達瓦顯然比她反應快,誇張大喊:「唉唉!哥別碰那畫板,我妹子看得比命還重要呢,平時我碰都不給……她說要看羊,我瞅著這季節也看不到,勸她她不聽,非要來,我這不帶她來碰碰運氣!」
那人顯然對畫也不感興趣,達瓦制止後他就扔回了原處。
「哦,看羊啊,那妹子你可就肯定看不到了,這還沒到產崽期呢。不深入腹地是看不見羊的!」那人居然會說漢語,看來是因為生意原因經常用到。
未晚愣了愣,裝作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看著達瓦。
達瓦順勢摸摸摸她的頭:「聽哥的,咱不去,下次來哥再帶你出來!」
未晚點點頭。
達瓦又開口:「那我們這不去了。哥你們去哪?我送完你們就帶著我妹子回去了。」
那人正要開口,突然注意到達瓦手上的繭子。
「——你是摸槍的?你是警察!」
達瓦的心瞬間沉了下去。反應也是極快,反手就給那人一拳。未晚知道事情敗露了,回頭一看,那人拿出一個對講機準備說話。她想都沒想,直接抄起藏在腳下的棍子就砸過去,對講機落在地上,未晚正要去撿。
達瓦大吼:「起來,他有槍!」
遲了,槍口已經抵在未晚的頭上了。未晚先是大腦一片空白,然後感覺到一個冰冷的東西抵在自己的頭頂,頓時一股惡寒躥遍四肢百骸……她不由得戰慄起來,強烈的恐懼堵在喉嚨裡,她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是這樣吧?爸爸死之前,也是這種感覺吧!
達瓦突然調轉車頭,車子整個偏離公路,向荒涼的戈壁碎石灘衝了下去。車子發生劇烈的顛簸,因為還連著後面的麵包車,顛簸更加厲害。
那人槍還沒來得及上膛,也沒來得及通知同夥,更沒來得及對達瓦做出什麼反應。
車子翻之前,未晚想著:完了,和遲海一樣,交代在這裡了!可她暈過去之前,聽到了警笛聲。她想睜開眼看看,結果一睜眼,一滴血滴在她的眼皮上。
——達瓦就在她上面,緊緊地護著她!
6
未晚一生只體驗過一次「絕望」是什麼感覺,那就是她十歲那年,在家接到遲海死亡的消息。
遲海是被盜獵者一槍打死的。後來,那群盜獵者跑了,從此銷聲匿跡。
哪怕是被這群殺死父親的同樣用槍抵在腦袋上,她都體會不到那種聽到遲海死去消息時的絕望,她只想:那時候,遲海就快要死的時候,想到的,是不是她?
睜開眼,她已經在醫院了。達瓦就坐在她旁邊,看她醒來,笑容一下子就浮上眼睛。
「抓住他們了!」達瓦說,「在那之前,我給警察發了定位。」
未晚開始激動地嗚咽。她當初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把西藏當做畢業旅行的地方,原來冥冥之中,是為了讓她見證,這群當初害死她父親的畜生,是怎麼被繩之以法的!
十年啊……她等了十年,她從來沒有恨過遲海,她只是有的時候會怨他。比如放學了,看到別的小朋友被父母牽走,她好想給爸爸打個電話:「你什麼時候會回來接我?」
她再也等不到了。遲未晚終於抱著被子開始嚎啕大哭!
離開西藏之前,達瓦帶著她去了保護站,進了達瓦的房間。對方告訴她,這之前,也是遲海的房間。
牆上掛著一個相框,裡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張廢報紙剪下來的一個版面。未晚湊過去看,怔怔地落下淚來。
上面是她九歲時,拿青少年藝術獎金牌的新聞報導,後面跟著遲海用紅筆標出來的字跡——「晚晚,我對你的愛,錯過很多,但從未遲到。」
未晚泣不成聲。原來她,真的是父親在這裡堅持下去的信念!
「我一直保存著,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著帶你來這裡。你很漂亮,眼睛特別好看,像遲叔叔的眼睛,性子也是,夠倔!」達瓦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得特別憨厚,「就是驢脾氣,認死理,偶爾轉不過彎來!」
未晚破涕為笑,一腳就踢了過去。
「遲叔叔活著的時候,經常來看我。他說,他有個小我幾歲的女兒,如果有機會,他會帶你來陪我玩。可是你始終沒有來。」達瓦笑笑。
「不過沒關係,遲叔叔說,你長大了,一定會理解他。哪怕永遠不來西藏,你永遠都是他最愛的人!」
遲未晚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錯了。」
達瓦又過了摸了摸她的腦袋:「明年七月再過來,我帶你去看小羊崽和胡楊林。」
未晚點點頭,擁抱了他一下:「謝謝你!」
達瓦說:「晚晚,再見。」
「再見。」
尾聲
未晚特別喜歡一首詩,名字叫《致橡樹》。這本來就是一首愛情詩,但未晚讀到最後覺得,應該是寫給自己和遲海的。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
——腳下的土地。
「所以掛在畫廊的這幅畫不叫什麼《父親》,而是叫《橡樹》。」達瓦也是會心一笑。
未晚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達瓦,請你吃飯!」
達瓦不滿地說:「當著遲叔叔的面,能不能喊我一聲風眠哥?哎別走……林大哥也行啊!」
未晚朝他做了個鬼臉:「美得你,還不快跟上,吃完飯我們就回去。」
達瓦嘿嘿一笑,故意逗她:「回哪啊?」
未晚踹了他一腳:「反了你了,不是你說要帶我回去看小羊崽的嗎?」
達瓦抱著腿,齜牙咧嘴地埋怨:「下腳真重……知道了!」
未晚笑著走在他後面,回頭又看了看那張堅毅肅穆的面容,心裡突然湧現出一句話。
「生活在這樣好的國家,哪有什麼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負重前行,替你把危險擋在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