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詩選
●松諾的困惑
三歲的松諾,問五歲的巴甘
葡萄是從哪來的?
它們為什麼甜?它們一粒挨著一粒
像不像幸福的一家人?
四歲的松諾,問六歲的巴甘
蝴蝶是什麼變的?夜晚
它們睡在哪兒?下雨了,翅膀會不會淋溼?
還有,那個駝背的甲殼蟲,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
深秋的莊稼們,都要回到糧倉了
玉米,高粱,大豆
從地裡,被親人們一趟趟搬回了院落
五歲的松諾,問七歲的巴甘
我們種下了玉米,地裡就長出了玉米
我們種下了大豆,地裡就長出了大豆
可是為什麼?我們把媽媽種在地裡了
地裡卻長不出媽媽來?
巴甘強忍著,像外面那棵不哭出聲的大樹
七歲的巴甘,還不懂得告訴五歲的松諾:
很多的植物和昆蟲,過完秋天就死了
我們第二年見到的,再也不是從前的那一個
●迷魂術
"他只是想模仿著一隻鷹的飛翔
你看,他落地時,還是一臉的笑容"
"不,他只是想和時光,來一次耐力比賽
這次,他運氣不好,觸上了暗礁"
一些人在談論他的死亡,幾分鐘前
他的身影,剛在人們的視線中隕落
像粒種子,他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土壤!
他讀過不好的書?遇到過鄙薄的人?
他如此絕決,是什麼讓他潛入陌生之地
成為一個陌生之人?
通往死亡的途中,沉默就是障礙!
但有一句話,藏在貼身的衣兜
"我去過青海,看到金色的油菜花正在盛開"
他的生平因此多了一行註腳:死於華年
他繼續加一行註腳:亡於憂鬱
他已經厭倦了活著!是的
活著,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
當然,如果一個人活了很久
還沒有厭倦,那應該是件值得祝賀的事情――
一定有更珍貴的東西,還在這世上
【詩人簡介】
阿華
王曉華,筆名阿華,山東威海人。詩歌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山花》等,有詩歌作品入選各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往事溫柔》《風吹浮世》《我們的美人時代》(與徐穎田暖合出)。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五屆青春詩會。
【詩評】
「土星的氣質」(節選)
文/趙月斌
有人說,四十歲以後還在寫詩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詩人。阿華當屬此列。中年的阿華像是歷盡了滄桑,像是看透了紅塵,卻又不得不入世,不得不面對世俗的壓力,不得不「和這個世界和解」,所以她的詩又敷上了一種低沉壓抑的「個人氣質」:一方面,她要與「粗礪的生活」死磕,另一方面,她又無法迴避內心的「暗疾和傷痛」,她像居於不適之地的外鄉人,既厭惡浮世的喧囂,又無法肅清滿身的浮塵。詩人阿華和「釘釘子,擰螺絲」的王曉華由此構成了互相掣肘的矛盾體,當她寫詩時,要求的是「我,就是我自己的千山萬水」,「自己做自己人生的衣缽」,當她落入「低處的生活」,卻不得不「屈辱地活」,「和滿地落葉一起/做人世的俘虜」。深受「浮世」之累的阿華變得「小心翼翼」、「毫無辦法」,害怕「一事無成」、「死於浪漫」,所以,她的詩大體傾注了兩大主題:受難——救贖。曾經劍拔弩張的阿華也化身為無奈的「輓歌者」——「這個輓歌者,胸腔裡/有執迷,滄桑,歸宿與輪迴」。
我們看到,阿華的人生可以簡單概括為「工作,生活,寫詩」——「長大,經歷,傷痛」。她的詩裡布滿了孤獨、遲緩、艱難、無力、傷痛、淚水、潰敗、惶恐、沮喪、虛無、悽涼、憔悴、殘缺……這樣一些陰性(負面)的詞彙,她再也不會以強硬的句式說出「我決定這樣飛翔」、「我不是一個容器」,而是說:「我不能選擇……」,「你無力在人間芬芳/就只能讓自己死掉」,「我的人生,全是迷茫/不知道,路在哪裡拐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渺小盲目的命運,不必去嘲笑別人」,「我們活著,忍耐,克制/除了心存幾分混沌,還要有/幾分無賴」……你會發現,中年的阿華根本沒有擺脫「成長」的煩惱,反而愈發惆悵、落寞,她的生命好像並未因歲月的滌蕩變得遼遠闊大,倒是堆滯了無盡的氣餒和妥協,所以她的許多詩僅看題目——如《這是憂傷》、《悲傷練習曲》、《麻雀悲歌》、《惘然記》、《孤獨之書》、《跛足之年》、《迷茫帖》、《焦慮之詩》——就很沉重,至於瀰漫在詩裡的「失去理智的憂愁」更是揮之不散,那種無法控制的「啞巴一樣的悲傷」幾乎成了阿華的通用標籤。所以我才說,阿華飼養了一種趨於絕望的受難情結,她不斷地「以缺席,退讓,沉默/來獲得狗尾續貂的憂傷」,她把悲哀放大成了無邊的詩意,把痛苦營造成了恍惚沉鬱的詩歌美學。這樣說來阿華極像一個抑鬱質的人,她敏感、脆弱、悲觀,甚至厭世,無法像詩一樣生活,只能像低音提琴一樣嗚咽著寫詩。
具體到這一組以《迷魂術》為題的新作,更可體會阿華的「深到骨子裡的厭倦」和深藏在骨縫裡的悲傷。她說:「與生俱來的悲傷感,一定是人的宿命」,「我可以盡興地描寫幸福/但拿悲傷,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她把悲傷感當成了一個詩學視角,由此關照人世,悲憫眾生,也由此自憐、自救。儘管阿華也常抱怨自己只是一個市井俗人,然而詩又把她推向了「內心的浩大」,讓她掌握了一種可以出生入死、死去活來的「迷魂術」。必須注意她的寫法:她喜歡通過累加、類比、遞近的方式,剝繭抽絲,層層深入,直至筆鋒旁逸,一劍封喉。比如《松諾的困惑》這首詩,寫的是兩個孩子童話式的「天問」(天真之問),他們從葡萄問到蝴蝶、甲殼蟲,又從甲殼蟲問到玉米、大豆,它們來自何方、去向何處?為什麼種到地裡的玉米、大豆能夠重生,「我們把媽媽種在地裡了/地裡卻長不出媽媽來?」而最後詩人並未續寫這一童話,反而一語道破天機:「很多的植物和昆蟲,過完秋天就死了/我們第二年見到的,再也不是從前的那一個」。她以成年的冷靜顛覆了孩子的詩意,同時切斷了自己的後路,這首詩當然也沒辦法再寫下去。阿華寫詩多用比興,由此物及彼物,從他人到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即是先寫梨樹——麻雀,又寫和尚——我,四者都有相似的動態,但是我的「停不下來」卻是被動的、無奈的,甚至是自毀式的:「像一臺行駛在大地上的推土機/一點點地碾碎自己的快樂和夢想」。就是這樣,阿華總是將詩寫到腸斷,寫到心碎,她從抒情對象那裡獲取的不是向上的動力,而是向下的重壓——她挑釁似地與世人分開,與世事為敵,甘願把自己投入苦痛的深淵。所以她的詩有如天外飛來的隕石,她不要光焰耀目,只要轟然墜地,撞出一聲重重的絕響。正因如此,讀阿華的詩不免會沉悶,會頹喪,會不知所措,順著她的指向,只能從白天走向黑夜,不可能從黑夜走向黎明。阿華決然地把自己放逐到黑暗之中,並且閉上了眼睛,她把詩歌當作黑色的燈籠,只是為了用黑暗映出更不堪的黑暗。
蘇珊·桑塔格曾以「土星氣質」來定義本雅明、波德萊爾、普魯斯特、卡夫卡那樣一幫外柔內剛的寫作者——阿華何嘗不是?我看她也是來自土星的詩人,有著土星式的陰鬱、重負、遲鈍和猶疑,有著「將世界拖進其漩渦中心的孤獨」,她抱殘守缺,不求聞達,鍾愛「失敗的純潔和美麗」,她在詩裡隱遁修行,在詩裡涅槃更生。儘管她一再說「這涼薄的人生/是孤寂,也是糜爛」,「我從來就懼怕真正的生活」,「活著,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卻也並未真的甘於下沉、隕落,因為她的詩裡一直是萬物生長(看她寫了那麼多的花草樹木,單是名字,就足夠詩意),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她也會「走小路,去一另面坡地看苔蘚的綠」,並且相信「一定有更珍貴的東西,還在這世上」。所以我們看到了阿華的陰陽兩面:一面是「失敗的捲心菜」,一面是「作為一棵樹的幸福」。她集悲觀和達觀於一身:一邊是超度,一邊是寂滅。
(選自《詩刊》2014年8月號上半月刊「每月詩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