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精神心理領域從業者,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的共情能力挺強的,對於精神疾病給人帶來的痛苦,絕對能夠充分理解,感同身受。
但當身邊真的出現一位抑鬱症朋友,她通過微信斷斷續續發來:「我有一種感覺,自己像被罩了個罩子,外界與我隔絕;我感覺我的腦子跟不上我的動作,跟不上我看的東西,整個人都特別恍惚;我很糟糕;是我做的不到位…」
她發過來很多條,我卻一條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即使我看過知乎「抑鬱症究竟有多可怕「提問下的3千多個回答,即使我清楚地知道抑鬱症都有哪些症狀、該如何治療,我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
在這個瞬間,我才知道,哦,原來,得精神疾病的感受是這樣的,親友這麼心疼又無力,普通人真的很難完全感同身受。
甚至,我很難跟她解釋清楚,為什麼是你會得抑鬱症。遺傳?神經生化?社會心理因素?多巴胺和去甲腎上腺素水平異常?但這些都不能完全解釋。目前,抑鬱症的發病機制尚未完全明確,而且,個體之間存在差異,我無法用這些冷冰冰的術語,說服她就此接受疾病帶來的痛苦。
但從個人角度,我更希望包括她在內的所有抑鬱症朋友,能完全從純生理的角度來理解這個疾病,是基因的錯,是大腦神經遞質的錯,而不是我們自己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是我們?
同樣面對失戀,有些人就一直痛苦得不得了,恨不得去自殺,有些人則是「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兩三天就沒事了;
同樣面對工作不順,有些人會一直沉浸在悲傷沮喪的情緒,睡不著吃不香覺得自己哪哪都失敗,有些人卻幾分鐘就能自己調整過來;
很多得精神疾病的朋友會問,大家的經歷都差不多,為什麼我得病了,這也許跟你們的基因有關。精神疾病也是有「門檻」的,而基因決定了我們對於疾病易感性,所以有些人天生患病需要的條件更少,門檻更低。
現代科學已經說明,除了外傷,一切疾病的發生都與基因有關,精神疾病也不例外。截止到現在,關於基因和精神疾病之間關係的研究有上萬個,科學家們篩選出上千個與抑鬱症關係密切的基因,如SLC6A4基因可能和抑鬱症相關;ZNF323基因可能和精神分裂症相關;特別是APOE基因與阿爾茲海默密切相關,每多攜帶1個APOE4等位基因,患阿爾茲海默的風險會呈幾何水平上升。
是否攜帶這些「治病」基因,這些基因會怎樣與環境互相影響,最後表現為怎樣的性狀,對於疾病和治療效果的影響,這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回答某些患者「為什麼是我「的疑惑。
那麼,難道攜帶這些致病基因,就是特別不幸嗎?
只有上帝知道
除了外傷以外,一切疾病的發生都與基因有關,但對於大多數複雜疾病,事情並不簡單,這是因為基因存在多效性,即一個基因位點會與多個性狀相關,某些「致病」基因,對於其他疾病來說,反而可能會成為「護身符」,比如癌症和某些精神疾病。
癌症是眾所周知的可怕疾病,家屬和患者如果接到癌症診斷,基本等於接到「死亡緩刑通知書」,而且治療期間的疼痛往往讓患者生不如死。同時,阿爾茲海默也是一個目前還沒有完全治癒手段的疾病,它會讓老人的記憶逐漸褪色,並逐漸喪失自理能力。這兩個都是非常讓患者和家屬痛苦的疾病,但上帝仿佛跟我們開了個玩笑,癌症和阿爾茲海默的患病風險,像蹺蹺板一樣,分布在天平的兩端。比如前面提到的APOE4等位基因,就同時與阿爾茲海默和黑色素瘤相關,攜帶APOE4等位基因的人,患阿爾茲海默的風險會升高,但是,它對黑色素瘤有保護作用,攜帶APOE4基因的黑色素瘤患者對治療的反應更好,平均生存期也是最長。
一項對590多萬人的大規模研究也發現,大部分精神障礙患者以後對某些特定軀體疾病的風險反而會降低,比如癌症,比如類風溼關節炎。
得精神疾病這種又可能遺傳又讓人痛苦的疾病,就像中了一種詛咒,一種上帝對我們的懲罰,或者至少是一種壞運氣。但現在,也許我們可以相信,我們都是經過上帝之手精心設計的,生命是一套極其複雜的體系,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患病風險這件事,上帝已經幫我們權衡過。我們都是天生的病人,問題只在於,會生什麼病,以及何時會碰到它。
學會和疾病相處
假設我們都能活到65歲,在我們的一生中,有6.6%的機率會得老年痴呆,有16.7%的機率會遭遇精神心理問題,21%的機率會遭遇心腦血管疾病,23.7%的機率會碰到癌症, 100%會死亡——生老病死,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面臨的問題,與幸不幸運無關,只與我們怎樣處理和它的關係有關。
當人生的某個時刻,疾病確切地降臨到我們或親友身上,在它完全被打倒之前,我們必須主動或被動地開始學習,並練習和疾病相處:
認識它的症狀;接受它的存在;透過多稜鏡,從各個角度去理解它,生理的,心理的,積極的,消極的,甚至哲學的;努力治療,像吃飯而不是吃零食一樣,規律地吃藥;最後,帶著病前行,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有所感悟。
為自己得病而哀嘆不已的時候,不妨換個角度,問問自己:如果註定會生病,生命的末尾,癌症和阿爾茲海默,你願意選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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