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生育題材紀錄片《生門》看到一半時哭得淚流滿面。我的感動之處與母親和孩子無關,只在中南醫院產科主任李家福醫生和產婦夏錦菊的幾句對話。
夏錦菊在產前有兇險性前置胎盤症狀,病勢危機。在剖宮產手術中,她兩度心臟停跳,幾乎是在最後關頭被大夫們生生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當觀眾再次見到她,是她從重症監護室轉回普通病房以後,而這也是李醫生時隔多天以後再次見到自己的這位患者。當時,李醫生表揚夏錦菊恢復得驚人的好,夏錦菊蓋著被子躺在床上,臉上照例洋溢著笑。影片記錄下了他們兩個人的談話:
李醫生說,醒過來第一天我去看她,她有微笑。ICU那個護士說,李主任,你的病人對你好好啊!你一過來看她,她那麼痛苦還在笑。
夏錦菊說,我恢復知覺的第一下子是你喊我,我就對你笑了一下。你說話反正我聽得見,我說沒說話我不記得。你就問我,夏錦菊,我就看著你,我還記得很清楚。你穿著一個麻色的西服,然後你就跟我說,想不想見寶寶。我可能就點頭還是怎麼的,我說想見。你說想見就要堅持下去,我又點頭。然後你又跟我說,你老公還是很愛你,昨天從廣州來看你。
李醫生說,這輩子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
就在夏錦菊絮絮地說著醒來以後你怎樣、我怎樣的時候,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和初次降臨到世界上來的新生兒一樣,在鬼門走過一遭的夏錦菊也仿佛又一次跨過了「生門」。重返人間時,她那麼脆弱、那麼敏感,無比清晰地記下了自己與另一個生命「第一次」相遇的全部印象,而這印象中只有簡單與純粹的愛,像詩一樣澄澈美好。從鏡頭中的側臉看上去,李醫生也為她的話而動容,也許正因此,他才會脫口說出一句「這輩子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
看著夏錦菊此刻的笑容,又想起她手術前的笑容,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無法與她感同身受,更沒有資格為她代言,卻依然忍不住生出些以己度人的想法:
臨盆時丈夫忙著在廣州做生意,這也許並不意味著他不愛她。
在不影響健康的情況下,子宮的保留與否完全不是要緊事。
看著夏錦菊和她在醫院裡度過的分分秒秒,我甚至覺得在她的笑容裡,死亡也沒什麼大不了,如此,她才有足夠的能力來承擔另一個生命的降生。
兩個生命在宇宙中遇見,相濡以沫,再相忘於江湖,假使抵達不了人與人之間善意的最高境界,也足夠令人心生歡喜。夏錦菊與李家福如此,妻子與丈夫如此,父母與孩子也理應如此。
我不知道夏錦菊是一個怎樣的人,有著怎樣的人生,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只是作為一個他者在觀看她的時候,感受到了生命的豪情壯闊。
置身在這一維度裡,遠方的詩與此在的苟且合而為一。
不是其中的一樣不復存在,而是外人與當事者往往只選擇看見自己能看見的,視角的交換對所有人來說都太過艱難。一個人並沒有權力去批判另一個人的自由選擇,一個人也無法輕易成為能超越自身苦難的聖者。
除了夏錦菊的故事,《生門》裡的其他人都在講述著後者。
沒有5萬塊錢,你就要做好降低期望值的準備,孩子大人只保一個。
在她生活的環境裡,沒有兒子就要被別人笑話,所以哪怕此去千難萬險,也要豁出命去生一個男孩。
生出來的孩子有一定機率畸形,從收益最大化的角度想放棄他自然是值得,省得「人財兩空」。
這些,簡單嗎?純粹嗎?美嗎?
但是其他人能站出來指責他們做錯了嗎?或者說一個沒有錢,沒有好的生存環境的人就不該生孩子嗎?
對,沒有人有批判另一個人的權力。可是啊,我依然無比地希望,一個人把另一個人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原初動機是愛,哪怕從今以後山高水長,這份愛都能永不蒙塵。
陳為軍導演從來不憚於直面社會問題。這一次,他面對的問題太多太大了,遠非一人之力所能澄清,影片的結尾落在無比政治正確的母愛可能也是無奈之舉。好在《生門》是一部紀錄片,從某種程度上說,鏡頭中的真實遠比鏡頭組接成的作品複雜多義。至少應該感謝導演,讓我們與出現在影片裡的,素昧平生的他們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