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說:「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文|沈公子
2014年6月24日,中國古典詩詞大師葉嘉瑩90歲生日,前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發來賀詞,稱讚她:心靈純淨,志向高尚,詩作給人力量。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後人。
葉嘉瑩,原本只是一位熱愛詩詞,教授詩詞的女子,然而生活卻總想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她成長於戰亂年代,年少喪母,中年喪女,丈夫家暴,還要獨自一人扛起整個家庭的生活重擔。
生活幾多磨難,幸好還有詩詞相伴。
「我的人生不幸,一生命運多舛,但從詩詞裡,我能得到慰藉和力量。」
01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京的一個老四合院,父親畢業於北大外文系,在中國航空公司工作,母親則是一所女子職業學校的老師。
文化人家自然十分重視子女教育。三四歲時,父母就開始教葉嘉瑩背誦古詩、認識漢字。
家裡規矩嚴,女孩子不能輕易外出,小小的葉嘉瑩就整日沉浸在古典書籍的世界裡。
6歲時,葉嘉瑩在姨母的教導下開始閱讀《論語》,以及《四書》等經典書籍。
從小閱讀這些經典著作,對葉嘉瑩的品格以及今後的人生產生了重要影響。
葉嘉瑩成長在一個戰亂的年代。
初中二年級時,發生了「七七事變」,父親因為在航空公司工作,只能跟隨國民政府一步一步撤退。
從那以後,父親就和家裡失去了聯繫。
面對父親的消失,母親整日憂傷,不久患上了癌症。
母親在舅舅的陪同下去了天津做了手術,結果因為手術感染,得了敗血症,最終在回北京的火車上去世了。
那時,葉嘉瑩才十八歲,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就要面對母親的離開,而且是父親不再身邊的時候。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和悲痛,好像這世上再也沒人會保護自己了。
久久不能平靜的葉嘉瑩,她將自己的悲痛化成詩歌,寫下了八首《哭母詩》
葉已隨風別故枝 我於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 獨對寒燈哭母時。(其四)
母親的去世讓她體會到了人生的無常,帶給了她巨大的創傷。好在她喜歡讀書,她喜歡詩詞,喜歡關起門來和書本交流,
現實給人以打擊,那就用詩書來撫慰心靈。
02
1941年,葉嘉瑩進入輔仁大學古典文學專業學習。
學校裡有學問的教授不少,但文學大師顧隨對葉嘉瑩的影響最大。
從大二開始,葉嘉瑩跟著顧隨學習詩詞,畢業後還堅持抽空去聽課,多年來記下了八大本筆記。
能有葉嘉瑩這樣的學生,顧隨自然十分得意,他後來寫信給葉嘉瑩,說自己一生的學問,葉嘉瑩「已盡得之」。
1945年,葉嘉瑩以專業第一的成績從輔仁大學畢業,進入到一所女子中學教書,從此開啟了她長達七十多年的漫長教學生涯。
講臺上的葉嘉瑩能把愛情詩講得生動美妙,但她卻說「這一生從來沒有真正戀愛過」。
1948年3月,24歲的葉嘉瑩,信守當初的結婚諾言,南下南京,嫁給了當時在國民黨海軍學校的文科教員趙鍾蓀。
後來,丈夫工作調動,兩人跨越海峽來到了臺灣。
1949年8月,葉嘉瑩和趙鍾蓀的女兒降生,原以為一家三口從此會過上幸福的日子,結果事與願違。
當時臺灣正處在白色恐怖(反動派殘酷鎮壓人民的恐怖氣氛)時期,趙鍾蓀抓進了監獄。
葉嘉瑩也因「思想問題」隨後被抓進監獄。
當時女兒還沒滿周歲,她就抱著吃奶的女兒去找警察局長求情,局長覺得一個女兒也不懂什麼政治,加上還有個小孩,就給放了。
有驚無險,算是躲過了牢獄之災。
然而放出來後,生活成了一個難題。
之前因為被關起來,住的宿舍沒了,薪水也沒有了,忽然間似乎什麼都沒了,只剩下孤零零一對母女,無家可歸。
萬般無奈之下,葉嘉瑩帶上女兒投奔到了丈夫的姐姐那邊。
丈夫姐姐家只有兩間臥室,一間姐姐姐夫住,一間是婆婆和兩個孫子孫女住。
沒有臥室,葉嘉瑩只好在很窄的走廊上打地鋪,帶女兒睡覺,就這樣睡了一個暑假。
為了不吵到他們,她白天帶著女兒大熱天待在外邊,在樹蔭下徘徊,或者走很遠的路去打聽丈夫的消息,結果都是失望而歸。
對於那一段日子,她說,「我只能抱著我吃奶的女兒,在深夜裡獨自流著眼淚。」
丈夫入獄,工作丟失,又和女兒寄人籬下,葉嘉瑩把內心的悽涼和苦悶化成了一首《轉蓬》: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03
生活縱使百般苦,日子總是要繼續。
暑假過後,經一位親戚介紹,葉嘉瑩進入臺南一家私立女中教書。雖然教師宿舍很簡陋,至少是有了個落腳的地方。
女兒沒人照看時,葉嘉瑩就把她帶到課堂上,一面上課,一面照顧女兒。
1952年,關押三年的丈夫終於被釋放,一家團圓,原以為生活就此可以美滿下去,結果美好的希望再次破滅了。
從監獄出來的丈夫,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動不動就對葉嘉瑩斥責辱罵。
小女兒出生時,丈夫因為又是女兒,竟然掉頭離開醫院,留下產後的葉嘉瑩在空房裡。
作為一名女子,既要養家餬口,又要面對家暴,加上自己身體不好,葉嘉瑩活得十分痛苦,甚至一度想過要自殺。
有人問他為什麼不選擇離婚?她說自己是舊時代的女子,既然結了婚,就要承擔一切。
「我只是默默地承受,但是我不跌倒,我還要在承受之中走自己要的路。」
在這段痛苦的歲月裡,是詩詞也開導了她。
她從王安石的一首詩裡悟到了一些道理:「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每一件事的背後都有它的原因,包括她丈夫的暴躁。
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
04
來到臺灣後,葉嘉瑩一方面忙於教學,同時又在一些報刊發表探討中國詩詞的文章,驚豔了不少文化學者。
後來在幾位臺大教授的推薦下,葉嘉瑩成為了臺灣大學教授。
有一年畢業班宴會上,校長錢思亮通知葉嘉瑩明年暑假去美國密西根大學工作。
出國?葉嘉瑩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詩詞就是她最想去的國度。
促使她同意出國的是他丈夫。趙鍾蓀當時從監獄裡放出來,找不到工作,他想離開臺灣。
與此同時,哈佛大學遠東系教授海陶瑋像葉嘉瑩發出了邀請,希望她密西根大學執教滿一年後回到哈佛擔任客座教授。
葉嘉瑩欣然同意了,她把丈夫和兩個女兒也帶到了美國。
兩年出國期限滿後,考慮到臺灣還有一位老父親,葉嘉瑩毅然回到臺灣,留下丈夫和女兒在美國生活。
然而,丈夫在美國沒多久就失業了,女兒又要讀書,家庭的重擔全都壓到了葉嘉瑩的身上。
葉嘉瑩在臺灣的收入根本供養不了,無奈之下,她決定帶上父親前往美國。
結果因為籤證問題,幾經波折,葉嘉瑩最終被介紹去了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
在加拿大,大學上課必須要用英文,並不精通英文的葉嘉瑩經常需要備課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就趕去用不太好的英文講中國詩詞,好在學生們都十分喜歡她講課。
除了備課教書,葉嘉瑩也會忙裡偷閒去旁聽一些課程,像英文詩歌、文學理論,自己也會找來相關書籍來研究,這些西方的思想理論讓她在研究古典詩詞方面有了自己的獨到之處。
如果就這樣在大學教書研究,那也算歲月靜好了。可惜,厄運再一次降臨到了葉嘉瑩頭上。
1976年,大女兒和丈夫遭遇車禍雙雙去世。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女兒,說沒就沒了,葉嘉瑩陷入了極大的悲哀和痛苦。
她把自己關在了家中,拒絕一切朋友的問候。
如同當年母親去世悲痛難忍寫下《哭母詩》,這次,她寫下了十首《哭女詩》: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一世逼人來。
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其中一首)
苦難從來不是我們的追求,但苦難會從天而降。
如果非要葉嘉瑩在歷經的苦難中挖掘出一些價值,那她會說:
「人是經過一個挫折苦難的磨鍊,才能增益其所不能。但不能被苦難打倒,不然就什麼也完成不了了。」「極大的悲哀和痛苦,讓你對人生有了另外一種體會。一個人,如果不是把你私人、小我的感情都打破的話,你不會有更高更遠的想法。」
05
葉嘉瑩身在異國,心裡卻十分掛念祖國。
她一直以來都有一個願望:回到祖國,用中文向國內學子講述中國的古典詩詞。
1978年,改革開放,葉嘉瑩向中國政府申請回國教書,不久後得到批准,國家教委安排她去北大授課。
後來,在南開大學外文系主任李霽野的誠懇邀請下,前往南開授課,從此和南開的緣分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二十多年來,葉嘉瑩先後去到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等國內幾十所大學講學,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講課現場,常常座無虛席,人滿為患。
課堂之上,葉嘉瑩筆挺站立,儀態優雅地將古典詩詞之美娓娓道來,頗有一代大家之風範。
有人曾問過她:「您詩詞講得很好,我也很愛聽,可這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麼幫助呢?」
葉先生說:「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也正是深切體會到了詩詞的這種「無用之用」,葉嘉瑩才七十年如一日,一直奔走在詩詞教學一線。
她想讓現在更多的年輕人接受詩詞的薰陶,真真切切感受到其中的美好。
2016年-2019年,葉嘉瑩將畢生的全部積蓄約3600萬元,捐贈給南開大學,不為什麼名望,只為推動詩詞教育的發展。
「影響世界華人大獎」寫給葉嘉瑩的頒獎詞中有這樣一句:
她替未來傳承古典詩詞命脈,她為世界養護中華文明根系。
這是對她七十多年詩詞工作的概括、肯定和敬意。
如今葉嘉瑩先生已經96歲,頭髮雖已花白,言談舉止之中,卻依然能感受到詩詞涵養出來的氣韻與優雅。
回首這一生,她既在風花雪月的詩詞中沉浸,又為生活的柴米油鹽操碎了心。
雖然幾經苦難,卻始終沒被苦難打倒。
七十多年從教,無數學子陶醉於她對詩詞的講授之中。
可也別忘了,
葉先生站在那兒,其實,就是一首有味道的詩。
部分參考文獻:
《魯豫有約》:葉嘉瑩-喚起詩詞的生命
《魯豫有約》:葉嘉瑩-92歲穿裙子的士
《世界華人周刊》:葉嘉瑩先生:獨陪明月看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