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年間,玄奘從長安出發,穿越河西走廊,一路西行。
歷史上,玄奘西行求法明顯帶有「偷渡」的性質。他「冒越憲章,私往天竺」,到河西一帶時,就被當地官員攔下,並迫令東歸。但玄奘堅定不移,之後晝伏夜行,繞過了戒備森嚴的玉門關和五座烽火臺,又在沙漠中陷入斷糧絕水的危機,歷經九死一生,才到達西域。
唐代西域佛教盛行,敦煌文書中就有玄奘所作的《題西天舍眼塔》、《題尼蓮河七言》、《題半偈捨身山》等描繪唐初西域佛跡的詩歌。唐朝人真是把寫詩的天賦點滿了,玄奘在艱難的旅程中也不忘賦詩打卡。
高昌國國君麴[qū]文泰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得知高僧玄奘到來,激動不已,命人將他專程護送到了高昌城(在今新疆吐魯番),還盛情邀請玄奘留在高昌。玄奘當然不同意,執意西行。人如果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分別。
麴文泰留不住玄奘,只好請他多住一個月講經弘法,並和他結為兄弟。據史料記載,玄奘即將動身離開時,麴文泰依依不捨,剃度了幾個小沙彌做他的侍從,還送玄奘黃金、絹、馬匹等作為旅行經費,並給沿途的西域各國寫了介紹信。
這個劇情看著是不是有些眼熟?是的,《西遊記》將這個故事的主角換成了玄奘與唐太宗。
高昌王對玄奘這麼仗義,後來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講述西行之旅卻是以離開高昌作為起點。這是因為,玄奘回到大唐時,高昌已經滅亡了,當年給他留下美好回憶的高昌國都,成了大唐西州的高昌縣。
我們今天講大唐西域,就從高昌這個小國說起。
1
唐代的「西域」,廣義上指的是敦煌以西、天山南北,乃至今中亞、西亞、北非、東歐等地區;狹義上則是指東起玉門關、陽關,西到波斯(今伊朗),北抵阿爾泰山,南至克什米爾的廣大地區,有時特指今新疆及其周邊地區。在古代,中、西亞的伊斯蘭教徒曾將中國人稱為「唐家子」,足見唐朝在西域的影響力。
早在漢代,張騫鑿空西域,霍去病打通河西,漢武帝置河西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西域三十六國就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的不斷交融,通過陸上絲綢之路與漢民族血脈相連。魏晉南北朝時,中原戰亂不休,歷代政權依舊與西域保持聯繫。
到了隋朝統一,中原王朝再度經營西域。隋煬帝曾親自西巡河西,召集西域各國使臣,展示華服、車馬,一顯中原之繁榮,舉辦了一個盛況空前的隋朝版「萬國博覽會」,並於次年在伊吾(今新疆哈密)設郡,加強對西域的統治。隋末天下大亂,各國見老大哥要垮臺了,趕緊趁機恢復故地,西域又成了一盤散沙。
至唐初,西域諸國林立,活躍於此的少數民族有羌、突厥、吐蕃、吐谷渾、回鶻、鐵勒、葛邏祿、吐火羅等,他們或臣服於唐朝,或對唐朝陽奉陰違,甚至與唐朝為敵。他們體貌各異,習俗不同,如岑參在詩中所說的,「蕃書文字別,胡俗語音殊」。
唐朝對西域的統一過程,始於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34年)徵伐高昌。當時的高昌王不是別人,正是玄奘的老朋友麴文泰。麴文泰在政治上可不如對宗教那麼專一,史載,他經常扣留從西域前往中原的使者和商人。
唐太宗知道這小國不老實,就下詔要求麴文泰進京覲見。麴文泰不答應,還寫了封信給李世民,說:「您是天上的老鷹,我就是蒿草間的公雞,您是堂上的貓,我就是穴中的鼠。咱們各得其所,你別來管我。」
唐太宗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以麴文泰「不軌」為由,派侯君集率領大軍討伐高昌。唐軍才到城下,麴文泰就被嚇死了。之後,高昌被滅。侯君集這一仗不僅打得漂亮,還為文藝愛好者唐太宗帶回了高昌樂。唐初依照隋制,宮廷宴會原本演奏九部樂,其中不少為胡樂,伐高昌後,增為十部樂。高昌的特產葡萄酒也傳到了長安,唐太宗將其賞賜給群臣,「京中始識其味」。從此,西域的葡萄酒在唐詩中煥發生機,成為詩人的心頭好,如王翰所寫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
當然,最重要的是,唐滅高昌後,唐太宗將其地盤劃為西州(今新疆吐魯番),並在此設立了唐朝第一個駐守西域的行政機構——安西都護府,管理西域軍政要務。唐朝在西域實行與中原相同的州縣制外,還實行羈縻州制度。羈縻府州與都護府並存,用於安置歸降的少數民族部落,不改其當地舊俗,通過冊封酋長「以夷治夷」,由其首領進行管理,可謂恩威並施。高宗時期,唐朝所設羈縻府州已遠至蔥嶺以西,波斯以東及印度河以北。
到了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大唐的精兵強將先後擊敗了西突厥、焉耆與龜[qiū]茲[cí]等對手,之後將安西都護府的治所由西州移至龜茲(今新疆庫車),設龜茲、疏勒(今新疆喀什)、焉耆(今新疆焉耆)、于闐(今新疆和田)四鎮,史稱「安西四鎮」。其中,龜茲位於西域中心的十字路口,成為唐朝在西域最大的屯田基地,作為安西都護府的治所管理西域達百年之久。與此同時,唐朝的軍防輻射到西域各地,遍布天山南北的軍、鎮、守捉等駐守在絲綢之路要道,默默地保衛著大唐的西北邊疆。
胡人前往中原朝見、經商,漢人來到西域戍邊、赴任,沿路密布的烽火臺與驛站成為詩人對西域的最初印象,一如岑參在詩中說:「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寒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
絲綢古道的聲聲駝鈴,成為西域安定和平的象徵,一如張籍在詩中說:「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
大唐的西域故事到此就大團圓結局了?遺憾的是,這只是開始。
2
唐朝西部邊疆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強鄰——吐蕃。雙方時戰時和,在西域、河隴甚至近到關中,爆發了多場邊境戰爭。
唐蕃也有過短暫的蜜月期,比如貞觀年間的文成公主和親。但這段甜蜜的時光只有十幾年,唐太宗和松贊幹布相繼去世後,唐蕃重燃戰火。吐蕃不斷蠶食其北方的吐谷渾,並將觸手伸向西域,唐高宗也不是吃素的,立馬就與吐蕃兵戎相向。
唐朝派出兩路大軍,一路由薛仁貴率領,向青藏高原行軍,劍鋒直指吐蕃都城邏娑(今西藏拉薩);另一路由突厥貴族阿史那忠率領,旨在收復失地,安撫受吐蕃威脅的西域各部。前往西域的這一路軍中有一個特別的人物,那便是以奉禮郎身份隨軍出徵的駱賓王,他因此次西行成為唐詩史上較早親歷西域,並留下相關作品的大詩人。
駱賓王出塞後,隨唐軍前往陌生的西域,一路上他既驚嘆西域異於中原的景象,又感慨塞外行軍的艱難,「溪月明關隴,戎雲聚塞垣。山川殊物候,風壤異涼暄。」他因思念故鄉而輾轉反側,「鄉夢隨魂斷,邊聲入聽喧。」也為奔赴前線而躊躇滿志,「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這場戰爭並未給駱賓王建功立業的機會。
鹹亨元年(670年),由名將薛仁貴率領的主力部隊,在大非川(在今青海中部)遭遇出乎意料的大敗,全軍被迫撤退。這場失敗不能全怪薛仁貴,他原本制定的計劃是由輜重部隊留守後方,自己率領輕銳部隊奇襲吐蕃軍。但副將郭待封不聽老將之言,輕敵冒進,最終盡失糧草軍械,遭受吐蕃大軍圍攻,薛仁貴不得不退兵。
得知主線戰場情況急轉直下,心憂國事的駱賓王無疑遭受沉重打擊。他在營地中遙望夕陽,悲愁湧上心頭,寫下這首《夕次蒲類津》:
二庭歸望斷,萬裡客心愁。
山路猶南屬,河源自北流。
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
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
龍庭但苦戰,燕頷會封侯。
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
大非川之敗後,唐朝為避吐蕃之鋒芒,不得不放棄西進,這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後果。吐蕃在攻陷西域十八州後,又趁機佔據了安西四鎮,迫使唐朝將安西都護府遷回西州。這一時期,蕃強唐弱,唐軍被迫轉入守勢,西域岌岌可危。
別看唐高宗暫時打不過吐蕃,他可還有個能幹的老婆。武則天時期,朝中針對是否收復安西四鎮展開了討論。大臣崔融上書闡明利弊,力主收復安西四鎮:
四鎮無守,則狂胡益贍,必兵加西域,諸蕃氣羸,恐不能當長蛇之口。西域既動,自然威臨南羌,南羌樂禍,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連,則河西危,河西危,則不得救。
崔融認為,安西四鎮要是收不回來,吐蕃在西域更加氣焰囂張,打完西域他再打河西。河西要是丟了,他們還不得跑到家門口來撒野。
武則天一聽,認為崔融言之有理。正好當時吐蕃陷入內亂,她果斷髮兵,於長壽元年(692年)進軍西域,再戰吐蕃。此戰,武威軍總管王孝傑等率領軍隊在西域大破吐蕃,收復了龜茲、于闐等安西四鎮,並留下3萬唐軍駐守。
之後,武則天還有另一項重要舉措,就是將天山北麓的金山都護府改置為北庭都護府,治所在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從此,安西與北庭南北相望,猶如屹立於西北絕域的旗幟,當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踏上這片土地,他們也就來到了大唐。
這裡,就是大唐。
3
唐玄宗時期,無論是國力,還是詩歌,都洋溢著盛唐氣象。唐朝對西域的經營,也隨著開元盛世達到頂峰。此時,唐軍的對手不只是吐蕃,還有幅員遼闊的大食(阿拉伯帝國)、捲土重來的突厥等。唐玄宗要建立的,是橫跨亞洲的霸權。
這一時期的邊塞詩,也是氣吞萬裡之勢,如王維在《少年行》中所寫: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七絕聖手」王昌齡也懷著對西北戍邊將士的致敬,唱出了盛唐西域的英雄史詩: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天寶六年(747年),來自高句麗的唐朝名將高仙芝,率唐軍攻打曾受吐蕃控制的小勃律(在今克什米爾),迫使其國王歸降,由此打通了唐朝前往吐火羅(今阿富汗北部)的道路,他因此次戰功升任安西節度使,也將唐朝對西域的控制推向了頂峰。
唐王朝在西域的擴張,驚動了中亞河中地區各國,尤其是天寶十載(751年),高仙芝西進至石國(在今烏茲別克斯坦)採取的殘暴政策,造成反唐情緒在中亞蔓延。
《資治通鑑》記載,高仙芝攻打石國,「偽與石國約和,引兵襲之,虜其王及部眾以歸,悉殺其老弱。仙芝性貪,掠得瑟瑟十餘斛,黃金五六橐駝,其餘口馬雜貨稱是,皆入其家」。高仙芝在石國劫掠一番後,又將石國國王獻於朝廷斬首,嚇得石國王子出逃,向中亞各國控訴高仙芝的暴行,引發了眾怒。於是他們聯合大食,與唐軍在怛羅斯(在今哈薩克斯坦)展開一場大戰。
詩人岑參一生兩度赴西域,此時正在高仙芝幕府。出於某些原因,他並沒有到前線參加怛羅斯之戰,而是目送同僚劉單隨高仙芝大軍西徵,並為他寫下了送別詩:「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
磧西行軍,即高仙芝的安西行營。詩中的火山,就是今新疆吐魯番的火焰山。
怛羅斯之戰中,高仙芝帶兵數萬孤軍深入700裡,與大食聯軍相持數日,但由於唐軍中的葛羅祿部眾臨陣倒戈,高仙芝軍陣腳大亂,最終還是敗於大食聯軍。這是盛唐經營西域遭遇的一場慘敗。後世史家認為,高仙芝「七萬眾盡沒」,大敗而歸。
實際上,怛羅斯之戰並未讓大唐元氣大傷,僅僅兩年後,高仙芝的好戰友封常清升任安西節度使後,繼續向西攻略,兵鋒直指大勃律,「大破之,受降而還」。
大唐西域,依舊堅挺。
岑參作為西域軍政幕府中的重要幕僚,先後給高仙芝、封常清兩任老闆打工。他的詩,成為大唐西域鼎盛時期的最好寫照。
他寫西域的將士:「甲兵二百萬,錯落黃金光。揚旗拂崑崙,伐鼓振蒲昌。」
他寫西域的冰雪:「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他寫西域的風沙:「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泰極生否,巔峰之後,往往是衰落。
徹底改變大唐西域格局的確實是一場戰爭,但不是怛羅斯之戰,而是安史之亂。
4
盛唐詩壇獨領風騷的詩仙李白,從小就與西域結下不解之緣,也對這片土地充滿了由衷的嚮往,可他的西域詩卻充滿了反戰意識,如這首《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裡長徵戰,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
秦家築城避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然……
兵者,兇器也。唐朝無休止的邊境戰爭,耗費了多少財力,吞噬了多少生命。李白凝視著戰爭的深淵,心中滿是憂慮。李白當時也沒想到,災難並非來自西北邊疆,而是來自東北。
天寶十四載(755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祿山、史思明當頭一棒,將大唐從盛世恨恨地敲落。在大唐由盛轉衰之後,西域成為中晚唐詩人筆下那一曲肝腸寸斷的悲歌。
安史之亂中,唐肅宗靈武(在今寧夏)即位,調集西北邊兵勤王平叛。安史之亂歷時八年,隨著大量邊兵內調,大唐西域的軍事防禦迅速衰退,給了吐蕃可趁之機。
吐蕃人很狡猾,他們不直接出兵侵佔西域,而是先從河西走廊下手,切斷了中原與西域的聯繫。安史之亂的數年間,河西、隴右數十州盡皆失陷,吐蕃 「盡盜河湟,薄王畿為東境,犯京師,掠近輔,殘馘[guó]華人」,也就是一路打到了長安。這才有了白居易在詩中所言「平時安西萬裡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的局面。
安西、北庭還未失守,卻失聯了,變成真正的「孤懸絕域」。
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年),名將郭子儀的侄子郭昕臨危受命,前往安西都護府協助西域唐軍,後來成為末任安西都護。不曾想,這一出塞,從此就回不去了。
安西、北庭都護府相互呼應,「扼吐蕃之背以護蕭關」,與朝廷的聯繫愈發困難,到後來,甚至完全不知朝中皇帝是哪位。通古孜巴什古城遺址出土的兩張借契,揭示了這個令人心酸的史實。其中一張借糧契,上面日期寫為「大曆十五年」。另一張《楊三娘借錢契約》更為完整,落款時間為「大曆十六年」。
大曆,是唐代宗的年號,但是這個年號只用了14年。所謂的「大曆十五年」,是建中元年(780年),「大曆十六年」則是建中二年(781年)。此時的皇帝,已經是唐德宗。
建中二年(781年),郭昕派出的使臣終於與朝廷取得聯繫,唐德宗得知安西、北庭竟然還有大唐將士駐守,大為震驚,當即下詔稱讚其功:
二庭四鎮,統任西域五十七蕃、十姓部落,國朝以來,相奉率職。自關、隴失守,東西阻絕,忠義之徒,泣血相守,慎固封略,奉遵禮教,皆侯伯守將交修共理之所致也。
西域將士得到的只是口頭獎勵,這不跟發好人卡一樣嘛。
實際上,唐德宗在對西域的態度上顯得模稜兩可。建中四年,他先是在清水會盟承認吐蕃對河西走廊的侵佔,同年又趕上了涇原兵變,憤怒的涇原鎮士兵攻陷長安,把唐德宗趕出了京城。倉皇出逃的唐德宗為了保命,甚至還向吐蕃示好,表示願意割讓安西、北庭之地,換取吐蕃出兵援助。
老臣李泌極力反對,毫不客氣地懟唐德宗,說:「兩鎮之人,勢孤地遠,盡忠竭力,為國家固守近二十年,誠可哀憐,一旦棄之以與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國,它日吐蕃入寇,如報私仇矣。」您要是把安西、北庭讓給了敵人,以後誰幫忙防著吐蕃?唐德宗這才作罷。
西域唐軍依舊孤立無援,在漫漫黃沙中,面對山呼海嘯般湧來的異族軍隊獨自堅守。到了貞元六年(790年),吐蕃發動三十萬大軍進攻北庭,末任北庭都護楊襲古所部寡不敵眾,壯烈殉國。北庭都護府,至此淪陷。
北庭失守之後,吐蕃大軍趁勝追擊,繼續攻打安西都護府。安西都護府的淪陷時間存在爭議,一說是北庭淪陷的次年,即唐德宗貞元六年(790年),也有學者考證,安西最終陷落的時間,應該是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的一個冬夜,而其中的依據,就包括元稹的一首敘事詩《縛戎人》。這是一篇安西都護府老兵的「口述歷史」。
自安西四鎮淪陷後,常有邊將捕獲從西域來投唐的漢人充當吐蕃俘虜,邀功請賞。其中一個從吐蕃人手中逃回的唐軍老兵,也被當作俘虜押解回中原,機緣巧合下與詩人元稹相遇。元稹耐心地聽他講述一路的遭遇,並寫下了《縛戎人》。這位所謂的「戎人」,根本就是漢人。
萬裡虛勞肉食費,連頭盡被氈裘暍。
華裀重席臥腥臊,病犬愁鴣聲咽嗢。
中有一人能漢語,自言家本長城窟。
少年隨父戍安西,河渭瓜沙眼看沒。
這個老兵先是向元稹訴苦,說自己的老家本來長城腳下,從小隨父親戍邊,一口流利的鄉音未改,在安西陷落後,他又是如何顛沛流離,才回到中原。
半夜城摧鵝雁鳴,妻啼子叫曾不歇。
陰森神廟未敢依,脆薄河冰安可越。
這四句說的是,苦守多年的安西將士及其家屬,在一個冬夜遭到吐蕃大軍突襲,走投無路,四處逃散。據學者薛宗正考證,此處的「陰森神廟」應是庫木土拉千佛洞,「脆薄河冰」則是渭幹河,這兩個地方正是地處當時的安西都護府。
五六十年消息絕,中間盟會又猖獗。
眼穿東日望堯雲,腸斷正朝梳漢發。
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
常教孫子學鄉音,猶話平時好城闕。
自安史之亂後,西域與中原多次失聯,唐朝和吐蕃幾度交涉。戰至最後,安西都護府的士卒,有的垂垂老矣,青絲熬成白髮,有的早已離世,屍骨埋在異鄉。可老人還不忘教孫子們學家鄉話,念念不忘故鄉的好風光。
安史之亂後,中央朝廷已經基本放棄了對西域的控制,以郭昕、楊襲古等為代表的成千上萬名大唐將士,卻在絕境中堅守了數十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捍衛著大唐西域最後的一絲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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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貞觀十四年唐太宗滅高昌開始,到安西都護府陷落結束,唐朝對西域的經略共經過了一個半世紀左右。
大唐失去了西域,可西域早已印刻在大唐的記憶中。
安西、北庭如擎天之柱傲立於天山南北,羈縻州府如點點繁星分布在蔥嶺東西。
侯君集、高仙芝、封常清、郭昕、楊襲古,那是鎮守西域邊陲的名臣戰將,他們統領著千軍萬馬,縱橫捭闔,紅旗漫捲入夢來。
駱賓王、李白、岑參、王昌齡、王翰,那是書寫大唐情懷的遷客騷人,他們讚頌著山川關隘、胡樂胡姬,飲酒賦詩踏歌行。
季羨林先生認為:「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西域地區,再沒有第二個。」
有人說,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麼暫時的分別,一定是為了更好的相逢。
盛唐夢已遠,西域今仍在。
我們一定不可辜負,每一個時代的英雄對西域的守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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