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時隔10年,作家閻連科直面內心,出版了他的散文集《她們》。在這樣一部書寫女性的散文集裡,我感受到閻連科說「是母親教給我女性生命課」的那種力量。
他母親本來大字不識一個,但神奇的是,這位農村女性一旦決定開始認字,她的識字能力,竟可以用驚人來形容。
閻連科的二姐這樣總結母親的識字量,「生活需要她認識多少字,她就能認下多少字。」
比如說早年生產隊裡記工分,沒有人教,但母親很快就無師自通,會了阿拉伯數字1—10的寫法和記法。同時,還拿著粉筆在自家院子的牆壁上,記著五角星三角之類的符號,精準的記錄著每年收成。
閻連科早年高中輟學後去當兵,後來在部隊裡提了幹,漸漸專職寫作,成為了職業作家。從兒子開始給家裡寄錢,這位農村女性,很快就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然後拓展到會寫兒子的名字,女兒的名字等等。
為啥她突然開始要寫自己的名字了?原來兒子每個月會給家裡匯款,母親要去郵局取錢。會寫會認自己和兒子的名字,是取款流程的必要技術活。
當然,自己生了幾個兒女,也不能只會小兒子閻連科的名字,其他兒女的名字不認識吧!順藤摸瓜,也就把全家人的名字。
自己生活所在的省市縣,也都得會認吧!老太太尋思,萬一哪天兒子帶著自己出門旅行,自己也總得認識回來車站名字吧!
就這樣,老太太認識的字,就越來越多了,這不就是妥妥用戶需求決定供給端嗎?
比起同齡人,老太太的認字能力已經是很驚人了。但看到兒子出版的厚厚的小說,老太太拿在手裡掂掂重量,然後充滿遺憾的說:
「我老了,不能識字識字了,你寫了這麼多書,我認不下來一句話,早知道你這輩子是幹寫書這事兒,我就該在年輕時多認一些字,也好知道你在書裡都寫了一些啥。」
說完,老太太的眼角就溼潤了,為自己遺憾,為不能欣賞兒子的傑作難過。
我咋覺得這老太太真是個生活導師,輕鬆用自己的話,展現出的狀態。多半會令很多自認為是知識分子的人汗顏,那就是一般人不敢面對的窘境「知道自己不知道」。
不僅如此,這位老太太簡直是個生活的哲學家。她會用「大的和世界一樣」來形容一個東西大,也會用「小的和人心一樣」來形容小,說一個人長得高,她說「頭髮都扎到天上了」,說誰的脾氣壞,則形容:「豬狗見了那人都不敢哼哼。」
這樣精妙的語言,小說家也不一定能想出來。生活本身,就是智者的歷練場。
02
自從閻連科成為作家之後,有一點經濟實力,就總想給母親表點孝心,帶著母親去旅遊。
每次出去旅行,老太太可高興了。
閻連科的父親去世很早,是在閻連科結婚那年走的。父親和母親一向感情深厚,很長時間,閻連科的母親都有點緩不過來。
但母親堅決不離開和父親一起生活過的地方,平時也不願意和其他的子女同住。她似乎對自己和丈夫共同生活過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執念。她總覺得,只要自己在,家就在。老伴就能隨時回來探望,免得找不到門兒。
這種固執,我也曾在5·12地震之後,採訪四川彭州龍門山的重災區見過。
那裡的老太太,面對可能發生的餘震和未知的危險,絲毫不畏懼。問她們為什麼不願意下山,她們回答:「我的家人死在這裡葬在這裡,我怎麼能自己走,把他們撇下?
我從她們的眼神中讀懂了,願把這座山當做自己的人生歸宿。她們與大自然之間,總有著某種密碼連接。那個世界,只有她們,才會懂得。
閻連科寫母親第一次坐飛機時,坐在窗邊看著白雲,說自己種的棉花比白雲還白。遇到氣流,飛機開始顛簸的時候,閻連科有點緊張,馬上扶住母親,母親卻很淡定的對他說:「沒事,坐汽車也經常遇到不好的路。」
當老太太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時候,驚呆著站在那裡,最後忍不住發出感嘆:「天,水也太多了。」夜深了,老太太一個人站在海邊,望著大海,許久許久。
她問兒子:
「連科,你說這世上真的有神嗎?沒有神世上怎麼會有白天和黑夜、日頭和月亮,大海和高山?可你說有神了,神咋會這麼不公呢?讓這兒的水多得用不完,讓我們那兒吃水澆地都困難……神為什麼不讓缺水的地方多點水?山高的地方多條路?」
那一刻,閻連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文盲母親,就像是蘇格拉底,而自己不過是一個無知的孩子。
03
閻連科的小姑,當年為自由戀愛付出的代價,是遠嫁到在村裡人看來,一處更為偏僻和貧窮的山區。
她愛上的那個人,是鎮上糧站的會計師,除了讀書認字念報紙,算盤還打的啪啪響。憑這兩點,他已經超越了周圍的凡人,成為閻連科小姑眼中的「神光」。
就這樣,有一天,小姑突然收拾了包裹,從家中消失了。她追隨了自己的愛情,和心愛的人,一起奔向了對方來時的路。
小姑父的才情也許是貧瘠生活的解藥,就連閻連科本人這個名字,也是小姑父給取的。他說:「連科這個名字好,社會主義蘇聯有很多都叫連科。」
閻連科的父親曾經去看過妹妹,這位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說起第一次去閻連科的小姑家:「遠得跟天邊一模一樣,腳脖子都快走斷了。」
閻連科的大伯說起小姑家:「野草長得好,出門割幾鐮,就能當作苫草蓋房了。」
以至於閻連科的母親一提起小姑,就會感嘆:「都是命,老天安排男人的命,就像安排他親生兒子的命,安排女人的命,就像安排後娘女兒的命。」
其實,這也是閻連科母親,借小姑的人生說自己的人生。
母親17歲就嫁給了閻連科的父親,即使是在當時,這個年齡,也實在太小。
閻連科的母親,一歲的時候就沒了自己的媽,父親再婚後有了新的家人,母親自小就跟著自己的傻子叔叔一起過日子。
這個傻子叔叔,只會種地和吃飯,其他什麼也不會。閻連科的母親,小小年紀就開始學習做飯洗衣服,和自己的傻子叔叔,一起生活。
這對苦命的「父女」,命運多舛。
母親16歲那年,傻子叔叔被村裡伐倒的一棵榆樹砸中,「留下了一地鮮血和沉默,還有17歲不得不出嫁的命運和未知。」
人生是有多少偶然構成?誰說的清。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母親還會是閻連科的母親嗎?
母親終歸算運氣不錯,閻連科的父親除了身體差一點,對妻子很好,父母親的感情很深,讓這個家總是充滿著溫暖與安寧。
一想到自己從小沒了媽,傻子叔叔一死了,自己就像個孤兒。可自己還有親爹在這個世上,閻連科的母親一想起這些往事,就總是很傷心。
為了讓妻子徹底打開心結,閻連科的父親,決定要把孩子們從來沒見過的外公接到家來,讓妻子知道,雖然他的傻子叔叔不在世了,但她還有父親在這個世上,和所有出嫁的女性一樣,是有「娘家」的人了。
果然,原生家庭受過的傷,還需要原生家庭來治癒。至此,閻連科的母親和自己二十多年幾乎沒有往來的父親,重新來往。
那份父女見面時的喜悅,讓閻連科母親心裡「我有娘家,我還有父親」的深層渴望,終於獲得圓滿。這份重新獲得的幸福感,填滿了母親人生曾經落寂的坑。
誰說和解不是一種自我治癒呢?
04
閻連科用10年的功力,講述了自己身邊故土生於斯,長於斯的女性群體,他那充滿情感和憐憫的筆墨,不只是對女性命運的唏噓,更多則是對女性生存狀況的思考。
他說:「在那塊土地上,雖然女人也是人,那塊土地又規劃,她們終歸是女人,她們在那一片屋簷下,在那些院落土地上,在時代的縫隙間,說笑,哭泣,婚嫁,生子並終老,然後她們的女兒又沿著她們走過的路,或者找尋自己,卻也是眾多眾多她人的路。」
波伏娃曾為女性大聲吶喊:「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的社會強加、賦予、造成的。」福克則對波伏娃表現出的女性身份厭惡不敢苟同,她說:「我生而為女人,我接受性別賦予我心理和生理等層次的命運。」,就連生兒育女這樣的女性使命,福克認為「女性對生育之欲望如寒冷虛陽,飢餓要實樣是一種原初根本的創造力」,這就是福克定義的「子宮的欲望。」
而閻連科在這本書裡,則定義了女性為第三性的路徑,認為女性是一種男女中和之外的女性。
他認為佔中國女性主體的人群,更多是生活並依靠土地的這群女性,她們除了在成年之後,需要接受女性縫衣做飯生孩子等「後天」賦予並強加給自己的責任和規範,還需要和男人一樣成為一個社會勞動者。
閻連科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經常一群女性要到大壩上去勞動,和男人幹一樣的活。來月經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假期,挑沙、砸石頭這樣的重活照樣幹,很多女性,經血就順著褲腳流在褲子和地上。
在打破了「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後,那些為了生存意義的女性,要和男人一樣主外,卻也不能免去身為女性的義務。
她們很可能陷入到「付出與犧牲」更多的雙重角色中。
我在讀到這本書的這部分內容時,情緒陷入到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中。閻連科說出的女性生存的真相,到底是有生活閱歷和有特有觀察力的作家。
那些自己不願離開故鄉的女性,鼓勵著自己的兒媳和女兒,到遙遠的南方去打工,這一代的她們和男人一樣在工廠裡拼命,她們本來可以不這樣,但是又總覺得自己不能不這樣。
為此,閻連科發出一個靈魂拷問:「是什麼力量在推動著今天的女性,自覺自愿朝著第三性發展呢?」
原來是錢、是物、是物慾。
發展和文明的附屬品,就是對更多更好「物質」的擁有。
時代不同了,男人能幹的事,女人也能辦得到。
那些在職場上拼殺的女性,那些在商場上戰鬥的女性,還有我們這些下班後依然如同文字民工一樣的女性,誰又不是閻連科所說的:
「她們自覺自愿的去承擔這個新時代勞動力的責任和義務,自覺自愿的把自己的第三性,扔在任何一個可賺錢的男人的勞動場所和場地域。
以至於女性、男性——人生而兩性的事,早就被歷史習慣地置於被有意遺忘、模糊的角落裡。」
那些更加智能的手機電器,更漂亮的衣服包包,更貴更好的教育投資,都像物慾之手推動著我們,像男人一樣去戰鬥。
只是,除了這些,我們還有女性的身份,還有養兒育女那份需要承擔家庭教育的責任。
這就是真實的女性生存狀況。
而閻連科那近乎於文盲的母親,也早在生活的歷練中,用最質樸的話,表達出比哲學家還通透的無奈洞察:
「女人也是人,是人也還是女人。」
@作者妮妮:
曾任記者多年,親子教育與自我成長的終身學習者。
15歲帥哥的少女心辣媽,有深度的話癆達人,真誠幽默的非著名閱讀推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