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廿四日在長河版刊出的鐘老先生大作《腦後反骨是叛像——忠於西蜀卻被見疑的魏延》,讀後頗有感慨,因此在這裡提出一談。
鍾先生說,魏延本是長沙太守韓玄之部將,在關羽取長沙之時殺韓玄歸降。但到劉備與諸葛亮來到長沙,關羽為魏延引見時,諸葛亮卻要刀斧手將魏延推出斬首,理由是魏延「腦後有反骨,久後必反,故先斬之,以絕禍根」。此事雖因劉備之解救而得免,但諸葛亮對之始終存有偏見。他後來還曾對參謀鄧芝說:「魏延素有反像,吾知彼常有不平之意,因憐其勇而用之,久後必生患害。」可證諸葛亮並未把魏延當自己的部屬看待,隨時都在防他造反。鍾先生因此說,「諸葛亮一生以為魏延會造反,結果魏延卻十分忠於西蜀。如馬謖、苟安、李嚴、楊儀等為孔明所賞識的,卻表現得令人失望。魏延實在是個悲劇人物」。對於鍾先生的此一說法,筆者不敢苟同。因為所謂「諸葛亮一生以為魏延會造反」的話,其實只是《三國演義》作者所自撰的一家之言」,事實上並無其他證明,怎可相信他所說的便是真人實事呢?
魏延是否在長沙「陣前起義」的降將?看正史的記載即可知其不然。《三國志·魏延傳》雲:「魏延,字文長,義陽人也。以部曲隨先主入蜀,數有戰功。」所謂「部曲」,就是由招募而來的私人軍隊。中國歷史上每當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之時,這種私人軍隊就會很多。《三國志·鄧艾傳》雲:「吳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勢。」又《晉書·祖逖傳》雲:「將部曲百餘家渡江。」所指即此。劉備要想成事業,當然得先招兵買馬,建立他自己的軍隊,魏延因此而成為他的部曲,可證他們間的主從關係開始得很早。「部曲」身份等於是嫡系部隊,所以劉備對魏延一直非常信任。建安二十四年,劉備剛剛自做漢中王,由漢中還軍成都,即命魏延為「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畀以鎮守漢中之重任,其倚信程度僅次於關羽、張飛二人。此後他更因戰功累次加官晉爵,一直做到「前軍師、徵西大將軍,假節,進封南鄭侯」。當時關羽、張飛和黃忠早已故世,馬超閒置,趙雲的名位亦遠在魏延之下,屈指算來,蜀中將領竟以魏延的官職為最高。這固然是魏延的嫡系身份使劉備對之倚信有加使然,他自己的戰功亦具有很重要的因素。如其不然,隨劉備入川的「部曲」何止千百,為何只有魏延能脫穎而出呢?
魏延的戰功,以後主建興八年率軍入羌中,大敗魏後將軍費瑤、雍州刺史郭淮於陽溪之戰為最著。魏延因此由「丞相司馬領涼州刺史」進官為「前軍師、徵西大將軍,假節」,並由都亭侯進封為南鄭侯。但儘管史傳中對魏延的功績記載得如此明白顯赫,演義中卻毫無記述。不僅如此,演義還在建興八年諸葛亮復出祁山之戰中,將他寫成一個不聽諸葛亮節度,擅自出兵箕谷而中伏大敗的有勇無謀之人。演義此一回中還有一段話說:「此時孔明不殺魏延,欲留之以為後用也。」顛倒黑白如此,其目的無非藉此強調魏延乃是「素有反相」的不可信賴之人,並為其後來因與楊儀內訌而被加上「反叛」罪名預留伏筆,證明諸葛亮從來都不曾相信過他,如此而已。昔人描寫舊時酷吏如何設法入人於罪,每謂之「善於羅織周內」。看演義作者對待魏延的態度,實在十分相似,真可令人深長嘆息。
以魏延在蜀漢的戰功而言,較之位列「五虎將」的馬超、黃忠並無遜色。但《三國演義》描寫馬超、黃忠二人的作戰情形,看起來都虎虎有生氣,唯有對魏延則始終將他塑造成為一個反覆無常而不可信賴的小人模樣,真不知其何所據而云然。鍾先生以為,諸葛亮說魏延腦後有反骨,所以一生都不信任他,這是魏延的悲劇。我則以為諸葛亮並不曾說過這樣的話,魏延之所以會成為悲劇人物,完全是《三國演義》歪曲渲染的結果。其間意義則全不一樣。
《三國志》與《三國演義》雖然同樣敘述三國時代的歷史,但二者的性質截然不同。《三國志》是正史,其敘事皆有所本,即使難免錯誤卻仍大體可信。《三國演義》乃是一部演義體的小說,所敘史事真贗參半,而且常因誇張渲染而失實太甚,不可輕易相信。以魏延為例,此人以劉備嫡系之部曲而被寫成陣前叛變的降將,已失實太甚,再憑空添出「腦後有反骨」的無稽之談以刻意將他塑造成一個反覆無信的不義小人,豈不是太冤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