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的大半年,我搬回老屋與阿嬤同住。一是對垂垂老矣的老人獨居生出同情怕她孤單的惻隱之心,二是我一個人可以獨佔二樓一整層的空間,可以在客廳放滿自己的畫,另一個房間睡覺。阿嬤對我說的最多的話是:「食碗茶好莫?」「不要看書看的太晚。」「不要畫畫畫到半夜。」「按個電視給我看好嗎?」若是午餐時分我下班回家,她就會煮一鍋菜加小米,給我和她自己各自倒一杯自己泡的藥酒,齊齊乾杯,喝完各自睡午覺。她總是在和我共食和獨處的時候念念叨叨(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主要念叨的內容就是她年輕幹革命的時候,和阿公的愛情,媽媽的事情。那些事情總是重複的講一遍又一遍,她重述的口吻就像從來沒講過這件事情一樣。以至於我總是有一種看了一半的電影總是倒回去反復從頭看一樣,只是不是揣摩它的意義,而是毫無意義機械的一遍又一遍的循環播放。我總會因為厭倦這些重複的事件的話語,而把她的話當成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因此心生愧疚,總是暗自做一些心理鬥爭:「我一定要好好聽阿嬤講話,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聽,要及時的回應,不要只是點頭和嗯。」但我每次都沒有做到。她講到關於媽媽的時候,總是說媽媽是個很勇敢和剛烈的人,爸爸是個負心漢,如何的辜負媽媽。最經典的橋段就是講爸媽吵架,爸爸會把媽媽所有的衣服淋上火水,點一把火全燒光。這個橋段我聽了沒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但是她從來不提及媽媽的死。「我媽媽到底怎麼死的?她死的時候真的死了嗎?有沒有讓醫生來做過檢查?小姨跟我說過是爸爸害死了媽媽,故意不救她的。」她呆立住,手中的水還在滴落,動作卻停在那兒。緩緩的站起身,一臉沉重和嚴肅的看著我。拉著我的手到客廳的沙發坐下。「你媽媽那時候找過我,她說她有了小孩,但是不想再生了,有你們四個就夠了。她想要去打掉。那晚做颱風,我不讓她下漁排,她說怕你爸爸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是跟著他下去了。就那樣沒了。第二天她的屍體被衝上岸,醫生和記者、家裡人全部都在那裡,檢查過了,沒有生命跡象,已經死了。肚子裡的還沒來得及打掉。」我從來不知道媽媽肚子裡還有個遺腹子。這些年我也一直不敢問阿姨舅舅和家人發生過什麼。悲上心頭,兩屍三命的結局是我從來沒想過的。我忘了我們後來還聊了什麼,只記得阿嬤頻頻落淚,以及她的那句:「出家容易歸家難,水流東海難轉頭。」這句話概括了媽媽短暫的人生和她恍若之夢的一生。之後阿嬤生病了。整個人無精打採,短短的一段路走的非常慢,走路的姿勢左搖右擺,步履躝跚。每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側耳留心的聽樓下有沒有聲音,第二件事就是到窗戶往下望阿嬤的房間有沒有上鎖或者敞開。有聲音以及門上鎖或者敞開都代表她還平安。睡覺之前我還會悄悄的打開她的窗戶露出一條縫,看她是否還在呼吸。我夢見兩次阿嬤死了。她死的非常平靜,鑼鼓和嗩吶的聲音嚮滿了整個廳堂,子子孫孫哭成一片,她卻在棺材裡面安詳的閉著眼。恰逢中元節,滿街的黃紙灰和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那個夜是金黃色的。我在遠處看見了阿嬤在淺灘挽著褲腿,教我如何用尖錘撬開生蠔和撿大個的貝殼。看見了阿嬤和我在東升的市集叫喚著大家買新鮮的生蠔。看見了我們在夕陽的餘暉裡喝著大隻的可樂和吃著剛煮熟的海螺。看見了阿公牽著阿嬤的手走向天國。
「你走好喔,阿嬤。」這是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打心眼裡為阿嬤的死亡開心,因為那是她期待已久的。她的人生早已化為灰燼,在媽媽死的時候,在阿公死的時候,在她一遍又一遍沉浸在往事無法自拔的時候,在她在夜裡因為想念而噙滿淚水哭濕整個枕頭的時候。後來,我在阿嬤的屍體旁邊睡了整整一夜。就像當初阿嬤守在媽媽身邊一樣,我不知道她究竟守了多久,只是她旁邊的屍體已經略微浮現了一些屍斑。
Long-press QR code to transfer me a reward
As required by Apple's new policy, the Reward feature has been disabled on Weixin for iOS. You can still reward an Official Account by transferring money via QR c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