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時常思考一個問題。
什麼是正義?
來看東漢。
說桓帝通過宦官擺平了梁家。外戚勢力大減。然而權力並沒有因此而平衡。宦官一躍而登上政治舞臺,並且作威作福。常常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小小的一個中常侍,就可以侵吞國家財政,橫徵暴斂,絲毫不知遮掩。
不過這都不是太大的問題。對於桓帝來說,除掉了外戚,其實心裡多少是高興的。畢竟宦官對於自己的皇權威脅實在不足為懼——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桓帝要大赦天下。
這等於把臉伸到宦官面前。於是宦官沒有讓桓帝失望,給了桓帝一個耳光。
宦官的耳光
宦官權勢大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離皇帝很近,往往近水樓臺。這不,在漢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宦官黨羽打聽到了大赦天下的消息,於是走漏情報,唆使他人在大赦令下達前殺死仇人,從而殺人不償命(「張成教子」殺人案)。
有關部門立刻立案偵查。
不知道作案的時候宦官們記不記得,公安部門是文官集團的公安部門,或者他們膽大妄為到完全不把這些讀書人放在眼裡。無論究竟如何,宦官們的代價是慘重的。因為這些讀書人給出的答案,是把這些觸犯帝國律法的罪犯頂著大赦令斬立決了。
宦官們是絕不可能受這樣的窩囊氣的。越是權勢燻天的人,越不可一世,越不能容忍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所以他們去找皇帝告狀。
可是天下畢竟是皇帝的天下。這是一個曾經破匈奴,平百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帝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麼這個悠悠蒼天的代理人、大漢帝國絕對權力的擁有者漢桓帝劉志,能夠聽任一群閹黨的一面之詞嗎?
是的,可以。
桓帝重罰了那些大臣。
奇怪!劉志難道是三歲小孩嗎?殺人者得赦免,執行律法者得坐獄,如此一來,朝廷法度何在,皇室顏面何存?
當時的清流派士大夫們也是這麼說的。當朝重臣,太尉陳蕃和司空劉茂進諫。陳蕃又上書進言。奏摺中不僅據理力爭,引經據典旁徵博引,論述那些官員們此舉的合理合法性,還言辭懇切地告誡桓帝宦官幹政的危害後果,要皇帝好自為之。朝野上下也是議論紛紛。而對這些,桓帝全都淡然處之,裝聾作啞。
皇帝這個時候裝傻的結果,就是宦官集團的瘋狂報復。不斷有清流派士大夫因此獲罪。他們有的人被害了,有的人逃了。結果就是官場動蕩,世風日下。
天下
老百姓自然是力挺文官集團。
這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違法亂紀胡作非為是你宦官們做的吧?這些讀書人說你,無非要麼是宦官弄權亂政,要麼是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人家說錯了嗎?人家說的是事實吧?何況人家也沒問候你老家。措辭中理性克制,未曾有要和你家女性成員發生肉體戀愛的措辭。那你堵人家的嘴,不合適吧?你把人家官給罷了,更不合適吧?你給人家扣了頂帽子關進局子,還給人家弄死了,特別不合適吧?
老百姓是樸素正義的。
恰恰是東漢這幾年的朝廷太不像話了。大漢王朝的東家,先是外戚坐。外戚坐,外戚坐,外戚坐完宦官做。宦官坐,宦官坐,宦官坐完又是外戚坐。我們到底是漢室的子民還是他外戚的殖民?這個帝國到底是姓劉還是姓張王李趙?這都可以暫且不論,問題是,你們政治博弈的結果就是秩序的混亂。秩序混亂直接導致我們老百姓生活質量直線下滑。那幾年基層的差使特別難辦——那當然了,「請相信政府」這樣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這糾紛還怎麼調解?
老百姓是一肚子牢騷,也一肚子火氣。可是無奈人微言輕。而文官集團正是為他們說話的那些人。
當時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等等稱號。這些都是時人對一些清流派士大夫的肯定和褒揚。比方說「三君」,指的是竇武,陳蕃和劉淑。此三人德行堪稱一世之所宗。還有「八俊」,這說的是八位當世英傑。當中有一位,叫李膺。此人大有來頭。他本是舉孝廉入仕的,卻曾經擔任過軍職,還立過軍功。他的社會影響力之大,以至於名士們去他家,都叫「登龍門」。鯉魚一去則旋即變成飛龍,平步青雲了。大家知道曹操的著名謀士荀彧荀文若。荀家是大家。他家族中有一個說法,叫「荀氏八龍,慈明無雙」。慈明說的是荀爽,是當之無愧的神人,人送外號神君。但此君曾經給李膺當過司機,並且拿這個事吹了好久。
李膺不僅德行是一世之所宗,還是眾望之所歸。
他沒有讓人失望。他向宦官開炮了。
天下楷模李元禮
李膺在處理地方事務的時候辦一個案子,這個案子牽扯到大太監張讓的家人違反中央的紀律和規定,但是這個嫌疑人逃跑了。於是李膺追到張讓的地盤,把這個人揪出來正法了。
此事影響巨大。張讓就是後來的「十常侍」之一。俗話說打狗看主人,何況李膺直接衝到狗主人的地盤殺狗。要知道,李膺不是第一個對宦官宣戰的士人,但他無疑是影響力最大的一個。從他開始,大家看到了,李大哥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此時的三萬太學生的偶像就是他。喊出的口號是「天下楷模李元禮」(李膺的字)。於是眾多官員紛紛向宦官宣戰。那些大太監的黨羽被輪流清算。不斷有宦官落馬入獄。天下儼然唯李膺馬首是瞻。
讀書人義憤填膺,老百姓搖旗吶喊。
問題是,從老百姓到讀書人再到宦官,都忘記了一個根本前提。漢家這套房子,姓劉。
宦官首先回過味來了。他們上書皇帝,說李膺等人養士,教唆太學生,還勾結高門大戶,沆瀣一氣,同時誹謗朝廷還破壞社會風氣。歸根結底,把他們這種行為概括為一個字:「黨」。這群人是黨人。
桓帝坐不住了。他大怒,下令逮捕黨人。
這裡很有問題。桓帝知不知道宦官胡作非為?如果不知道,宦官們告狀應該直接說是污衊,而不必如此巧立名目大費周章。如果知道,豈不是姑息養奸?難道桓帝連基本的是非判斷都沒有嗎?何況就算他寵信太監,坊間民怨沸騰,朝廷沸反盈天,一意孤行豈不因小失大?
桓帝當然不傻。對桓帝而言,皇權就是握在手裡的一根冰棍。宦官胡作非為,頂多是讓這跟冰棍化得快一點,得勤舔。但是如果這些士人得勢,就相當於另外一隻手,隨時能把這冰棍搶過去。
這並非沒有道理。漢初的政治模式就是如此。三公和九卿組成政府的行政辦公機構治理國家,皇帝更多的只做授權和儀式。君臣共治天下,傳為美談。也是後來諸葛亮想要恢復的一種政治制度。然而,我們可以採訪下後主劉禪,看他心情如何。
劉禪心情不會好,那桓帝劉志就得好?
當然也不好。
所以要防止這種情況出現。李膺等人一心只知道為天下除惡,為朝廷鋤奸,卻不知道這正觸及了桓帝最敏感的神經。何況,太學生和士大夫中都不乏高門大戶。他們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社會影響力都巨大。過從甚密,豈非給國家創造了不安定因素?再說了,宦官再沐猴而冠,也是皇權的延伸。讀書人打擊宦官,在桓帝看來,就是衝自己來的。
越是權勢燻天,眼裡越揉不得沙子。皇權經不起挑戰,權力講究個「絕對」。
此時矛盾已不可避免。
失控
桓帝要抓捕並且審理黨人。詔書必須要由太尉署名。但我們知道,此時的太尉是陳蕃。陳蕃拒絕籤署詔令。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這個罪名不見律書。因此皇帝的詔書不具備法律效力。桓帝受到了二次傷害,他氣的發昏,直接越過法律程序,讓宦官負責的北寺獄來審理,那結果是沒有懸念的。以李膺為首的清流派士大夫們,和曾經發表過清議的官員們,全都入獄受刑。然而這些人即便酷刑加身,也始終不改他們的主張。
清流們入獄,天下沸反盈天。尤其是眾多士大夫和官員為他們鳴冤,而且力挺。甚至有一個已經功成身退的老同志皇甫規鬧意見。此公認為閹黨禍國,自己已無數次咒罵斯等賊人,所以自己也是黨人。但是怎麼能沒有把我算進去呢?這豈不是瞧不起老夫?於是上表給皇帝,說自己也應該坐大獄。
這不是噁心皇帝嗎。桓帝拿到這摺子,想必臉色一定很難看。也睜一眼閉一眼,就當沒看見,不理他這茬。
陳蕃看局勢就要失控,也上書言說利害。問題桓帝根本不可能就此停手。桓帝一看你個老東西在這火上澆油是吧,看我隨便找了個理由罷了你的官。還買一送一,順手把司空劉茂也罷免了。
局面已經非常失控。實際上,此時桓帝也知道是時候懸崖勒馬,卻無奈騎虎難下。他也迫切需要一個臺階。
當時的外戚是竇家。竇皇后的父親叫竇武。老同志上書求情,同時宦官進言,說我夜觀天象,月亮東升西落,是時候大赦天下了。桓帝一聽,大拇指一比:好!
黨人們被放了出來。然而他們的身份永遠是黨人。他們被朝廷掃地出門,大門緊緊關上,並且永遠也不再向他們打開。所有與黨人有聯繫的,也都受到牽連。黨人被永遠地禁錮起來。這就是第一次黨錮之禍。
好人好報
君子講究學而優則仕。士人又要求自己修齊治平。被永遠趕出朝廷,也就等於理想的破滅。那些皓首窮經的老讀書人們,那些懷著天下大義的年輕人們,只能眼見一腔熱血中浸潤著的志向化為烏有。天下大治的未來變成了天下大亂。豈不肝腸寸斷!
黨人被禁錮了,因為他們敢說。他們頂著權力的高壓,把自身利益拋諸腦後。他們站在正義一邊,緊緊抓住真理和良知。他們忠於漢室,不能容忍閹宦作勢,小丑跳梁。他們心懷天下,不能看著黎庶受苦,百姓遭難。秦漢是一個有氣節和血性的時代。他們能面對酷刑和死亡,卻獨不能忍受黑白顛倒。是啊!我們的民族又何嘗缺少過這樣的儒生?
儒生小子,卻正是大漢的脊梁。
不過我們還是要思考,只說讓老百姓高興的話,這個事好不好。
我們不妨聯想嶽飛的死。文徵明的一首詞當中道出了嶽飛的死因。
「豈不念,疆圻蹙①?豈不恤,徽欽②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③?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④亦何能,逢其欲。」
①圻(讀如銀),邊界。蹙(讀如促),狹窄、逼仄。南宋只有半壁江山,因此說「疆圻蹙」。
②徽欽指宋徽宗和宋欽宗。在靖康之亂時被金人俘虜去了北國
③宋高宗趙構乃是「臨時皇帝」,因此不得不考慮迎回二聖后自己的位置。
④指秦檜
如果說因為嶽飛力主北伐,而有很多人反對,就把所有反對北伐的文武大臣都視作偏安一隅的苟且之輩,這就過於武斷又幼稚了。如果說主和派所議亦有一定道理,那麼不妨探討一個折中之法,也就不至於最後你死我活。而他又觸動了絕對權力的敏感神經,這就不得不魚死網破了。作為官員,或者說政治的參與者、權力的運作者,最終目標是解決問題。因為這些權力是眾多人讓渡或承擔了與之對應的義務才得來的。一茶一飯尚要知來之不易,權力就更是如此。何況權力帶來的常常是血雨腥風。因此,對待政治,不可無底線不正直,但也不能只有熱血沒有方法。政治畢竟不是正義。政治家也不能只是道德楷模。正如蘇東坡評那個寫《過秦論》的,大名鼎鼎的賈誼。他說:「非漢文(帝)不能用賈生,賈生不能用漢文(帝)也。」
桓帝也是如此。也不能指責桓帝奪取權力是獨裁專制。畢竟在那個年代,作為皇帝,皇權是天賜的,名正言順。而且作為一個帝國,還是要按規矩來,那皇帝就必須要有基本的權力和威信。再者說,文官或者外戚或者宦官掌權了,就一定好麼?大家想想梁冀。
實際上,在帝國政治和皇權政治中,最理想的狀態是「君臣共治」。這一點可以參見魏徵是怎麼做的。「聖君夢」總是被批判。但是,要達成某種默契,皇帝的水平實在是很重要的。唐太宗能用魏徵,或者說魏徵能用太宗。但是,魏徵這樣的人,始皇帝手下他多餘,隋煬帝手下他會死。所以說良禽擇木而棲,實在是很有道理。
可惜這種默契並不存在於東漢社會。士大夫們慷慨激昂,非此即彼,認為天下至道都在那些經文中,都在自己的嘴上。漢桓帝也沒有唐宗宋祖的胸襟和眼光。所以黨人對宦官的瘋狂進攻也就變成了對皇權的挑戰。當皇權的底線一次次被突破,皇帝也就只能選擇放手一搏鋌而走險,不惜破壞政治的平衡。
不過,無論李膺、陳蕃也好,嶽飛也罷,他們做事方法雖有商榷的餘地,但並不妨礙他們成為英雄和精神楷模。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事情也並不是非黑即白。如果用二元對立的觀點看問題,那是小孩子的看法。他們之所以為人們所敬仰,當是因為他們的擔當與正義。我們身邊無疑存在正義,這正義就在每個人心中,並且不存在和稀泥的某種「相對正義」,我們都知道的。你,我,他,什麼是正義,明明都知道的。往往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裝作不知道。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可惜,這些正直之人往往多是能做事也想做事的官員,現在卻不想用也不能用了。強漢以儒生作為帝國大廈支柱,以儒學作為核心價值支柱。但如此黨錮,無異於告訴大家,仁義禮智便是如此下場。而黨錮又讓一大批官員的生力軍與朝廷無緣。這不只是儒生們的悲劇,更是漢朝廷的悲劇。
帝國的兩根支柱開始動搖,土灰正在不斷剝落。
此時距離大名鼎鼎的黃巾起義還有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這之間還要再發生一次黨錮事件,又有一大批士人被禁錮。這直接導致黃巾之亂初期,國家竟幾乎無將可遣。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本文投稿作者:劉迪/公號:如矢衛戍營;頭條號/百家號/網易號作者:史說新傳轉發;配圖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