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序）
餘家貧，耕植（耕：耕田。植：植桑。）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
我家裡貧困，光靠種田吃不飽飯。孩子們多，米缸裡沒有存糧。維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親故多勸餘為長吏（較高職位的縣吏），脫然（不經意的樣子）有懷（心有所動），求之靡途。
親友們都勸我去做官，我心裡也覺得這是個出路，可是卻求告無門。
會有四方（到各處去)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指陶夔[kuí]，當時任太常卿）以餘貧苦，遂見用於小邑。
正趕上有奉使外出的官吏，宣揚諸侯們以擢拔人才為美德。叔父知道我家裡沒有餘資，他替我設法鋪路，這樣我才被委任到縣裡去做官。
於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裡，公田（供俸祿的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
那時候社會動蕩，我心裡不願意去遠地方。彭澤縣離家只有一百裡，公田的收益（工資）足夠我喝酒了。所以就請求了去那裡。
及少日，眷然（思戀的樣子）有歸歟之情（回去的心情）。何則（道理）？質性自然，非矯厲（造作勉強）所得。
過了沒多久，我便想家、想她、想回去了。這是為什麼？因為我本性喜歡自由，不願意被拘束，這是勉強不來的。
飢凍雖切，違己（違反自己本心）交病（思想上遭受痛苦）。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失意的樣子）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饑寒雖然感受真切，但尚在肌膚、腸胃，但是違背本意去做官，內心和思想上的痛苦是無法言說和排遣的。過去替人辦事，現在當這個一官半職，說到底都是為了混口飯而使自己奔波勞累。唉——，長嘆一聲，現實好骨感，我自己都感到愧對平生的宏願啊！
猶（躊躇、猶疑）望（觀望）一稔（公田收穫一次。稔，穀物成熟。），當斂裳宵（星夜）逝。
猶豫著要不要等到滿一年，我拿到工資，便收拾行裝悄然離去。
尋（不久）程氏妹喪於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
有這個想法後過了不久，便聽到消息說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今湖北鄂城縣）過世了，去弔唁的心情像快馬奔馳一樣急迫，所以自己把自己免了，掛印離職。
仲秋（立秋第二個月）至冬，在官八十餘日。
自八月赴任，到十一月離職，我一共在崗位上待了八十多天。
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心想事成，想辭便辭了，遂了心願，有感而發，寫了這一篇文章，標題就叫《歸去來兮》。
——乙巳年十一月。
歸去來兮辭（上）
歸去來兮（來，助詞，無義。兮，語氣詞），田園將蕪胡（同「何」，為什麼）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何，為什麼）惆悵而獨悲？
回到所來的地方去吧！田園都快要荒蕪了，為什麼還不回去呢？既然是你自己把心靈放到了次要位置，把形體放到了主要位置，使心靈為形體服務，那為什麼還會如此失意而獨自愁悲呢？
悟已往之不諫（諫止，勸止），知來者之可追（補救）。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認識到之前做的是錯誤的，但是已經不可挽回；知道現在做的是正確的，未來尚可期。確實走入了迷途，但好在還沒有多遠，已經知道為幾口吃的而賤賣自己是錯的，現在跳出來重新做回自己才是對的。
舟遙遙（飄搖放流的樣子）以（表修飾）輕颺[yáng,飛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徵夫以前路，恨（遺憾）晨光之熹微（天色微明）。
輕舟在水上急馳，江風吹拂起衣裳。向行人打聽前面道路是否好走，總感覺天亮得還是太慢。
乃（於是、然後）瞻（遠望）衡宇（衡，通「橫」。橫木為門的房屋，意思是簡陋。宇，屋簷，這裡指居處），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
遠遠望到自己家簡陋的小門，我心中欣喜，一路小跑過去。僮僕高興地迎出門來接過我的行李，孩子們都早早地守候在家門前。
三徑（隱士住處的代稱）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拿來）壺觴以自酌，眄[miǎn，斜看，隨便看看]庭柯（樹枝）以（為了）怡顏。
院子裡的小路快要荒蕪了，但松樹、菊花還長得好好的。抱起最小的孩子走進屋裡，濁酒已經給盛好放到了桌子上。我端起酒壺拿過酒杯自斟自飲，看著園子裡我親手栽的樹，打心眼裡舒服，臉上也自然露出愉快、自得的表情。
倚南窗以寄傲，審（覺察）容膝（只能容下雙膝的小屋，極言其狹小）之易安。
靠著向陽的窗戶，大自然才可以寄託我傲世的情懷；端詳這狹小的居室，在這裡我可以自由自在，心也能安靜、平靜。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手杖）以流憩（遊息，就是沒有固定的地方，到處走走歇歇），時矯（舉）首而遐（遠）觀。
每天在園中散散步，以此為樂；小院雖然有門，但常常關著，也是個擺設。拄著拐杖隨便走走，想歇就歇，時不時抬頭望向遠方。
雲無心以出岫（[xiù]有洞穴的山，這裡泛指山峰），鳥倦飛而知還。景（日光）翳翳（陰暗的樣子）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白雲自然地從山峰飄出，小鳥飛倦了知道回到巢中。日光暗淡下來即將落山，我流連不忍離去，手撫著孤松再做停留。
歸去來兮辭（下）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助詞）兮焉求？
回到來時的地方去吧！讓我們斷絕交往，以後也不再出遊。外面世界的一切都跟我的本性和志趣不合，還要駕車出去追求什麼？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農事）於西疇（田地）。
喜歡跟親朋好友談談心或隨便聊聊天，愛好彈琴讀書，沉浸其中便能忘了憂愁。農夫們把春天要來的消息告訴了我，我計劃著該去西邊的田地翻翻土了。
或命巾車（有車帷的小車），或棹[zhào,本義船槳。這裡名詞做動詞，意為划槳]孤舟。既窈窕（幽深曲折的樣子）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
有時坐著布篷小車，行過那高低不平的山丘。有時劃著一條小船，去探尋那幽深曲折的溝壑。
木欣欣以向榮（欣欣，向榮，都是草木滋長茂盛的意思），泉涓涓而始流。善（歡喜，羨慕）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樹木欣欣向榮，泉水緩緩流動，羨慕啊！萬物在春天裡勃發，而我這一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hé]不委心（隨心所欲）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往）？
就這樣了吧！這副身體還能存活幾年？為什麼不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去做？為什麼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你還想改變什麼嗎？
富貴非吾願，帝鄉（仙鄉，神仙居住的地方）不可期（希望，企及）。懷（留戀、愛惜）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耘，除草。籽，培土）。
世俗的富貴不是我所追求的，修道成仙也不要抱多大指望。愛惜這春天裡的美景我獨自前往，或者就去田裡耕種勞作。
登東皋[gāo,高地]以舒（放）嘯，臨清流而賦詩。聊（姑且）乘化（隨順大自然的運轉變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還有）奚疑！
登上東邊的小山崗我放聲長嘯，走到西邊的溪流旁我吟誦歌唱。姑且就這樣順隨著大自然的變化，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走到我生命的盡頭。樂安天命，這就是自己下半輩子的指導思想，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