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月前,我從上海遠赴長沙寧鄉灰湯鎮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溫泉度假酒店,想在即將到來的,也是我極為熱愛的密集的音樂攻勢前暫別音樂,享受幾天寧靜的鄉村生活,冷不防一下車就看到酒店門口的郎朗巨幅海報、路邊飄展的刀旗和印著他英俊相貌的SUV,原來是一家他所代言的醬香型白酒在我住下的酒店舉辦一級經銷商年會。
不日我離開灰湯鎮前赴長沙,卻又在市裡的公交車站看到他年度盛典的燈箱廣告,在汽車站的床墊廣告上出現了他的籤名和玉照,在機場的立柱上他化身為全屋整裝的代言人,在高樓電梯的液晶屏裡他端著牛奶向你微笑。
有理由認為,即使暫別音樂的主意不是天真的,想要離開郎朗半步的想法卻是多餘的。由郎朗代言的廣告鋪天蓋地,他有著連成龍或王菲這樣的老牌巨星都不曾擁有過的帶貨能力 ,這印證了他如日中天的國際影響力,自然也可以與他無與倫比的吸睛能力劃等號,因為市場是無情的。
不過,市場無情,巴赫有情,甚至在郎朗眼裡是有血有肉的。
2020年12月9日,郎朗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獻演巴赫巨作《哥德堡變奏曲》。主辦方供圖
那次長沙及近郊之行,郎朗的出現並不意外,只是早了幾天。數日後我飛赴深圳,郎朗音樂巴士十月末在深圳首發。首發儀式上,郎朗坐在一輛BYD雙層大紅巴士的二層車頭,面對著長槍短炮、一眾乘客和百萬級收看在線直播的網民,就像傳說中的王羲之用掃帚筆一樣,隨著搖搖晃晃的巴士在一架噪音多過拾音的紅色電鋼上閉起雙眼陶醉地彈奏起與這番火熱並不太應景的曲子: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中的第一變奏,並笑稱自己彈出了「巴士style(風格)」。曲畢,他張大眼睛對著聽得一頭霧水的主持人勤勉地說:「真的,這首曲子說的就是『我媽做的酸菜不夠酸』 」。
這一看似戲謔的調侃並不是空穴來風。《哥德堡變奏曲》的第三十變奏據考證就是由兩首德國民歌拼寫改編而成,一首是《我離開你很久了》,一首是《桌上只有白菜和蘿蔔,我要走人了》。顯然郎朗抓住了這兩條線索,正如12月9日晚他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獨奏音樂會所呈現的,彈出了浪漫的《哥德堡變奏曲》,彈出了巴赫的大喜大悲,把素味淡泊的白菜彈成了口感脆生的酸菜,不管這是東北酸菜還是德國酸菜。
他是怎麼做到的?
這臺音樂會從頭至尾顯露出與眾不同的潛質。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音樂廳的LED屏並沒有按照慣例全場打出音樂會的標題和劇場的標識,而是呈現關閉狀態,可能是想把聽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舞臺上那臺孤零零的施坦威大三角鋼琴上。音樂會一開始郎朗並沒有單刀直入演奏時長一個半小時,包含三十段變奏和一頭一尾兩首詠嘆調的變奏曲,而是點綴以舒曼的《阿拉伯風格曲》,用這首舒曼向克拉拉傳遞愛意的短小音樂情書照顧遲到的聽眾,更是以潛移默化的方式為整場音樂會的風格定調。
浪漫貫穿於這套素來與浪漫相距甚遠的大曲中。鋼琴家展現一如既往的生動形象,用誇張的節奏和兩極化的力度帶動音樂的起伏,試圖把賦格和卡農轉變成夜曲或船歌,在高度節制的音樂裡斧鑿出巴赫的七情六慾。開頭的「詠嘆調」,郎朗就用輕盈的觸鍵和平緩的節奏,仿佛為在座的愛麗絲們開啟通往夢遊奇境的冥想之門,並且在慢板樂章如第九和第十三變奏中保持住幻境特質。
這一做法在在第二十五變奏中達到極致。因為受到手機鈴聲幹擾,鋼琴家作了稍久的停頓進入樂章。如果無視右手的快速裝飾音,郎朗簡直彈出了蕭邦的憂傷,或會被人誤以為是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的縮混版。緩慢的音樂行進,音與音之間的距離被拉扯到原子與原子引起核裂變的極限,仿佛時間凝固了一樣。在十五變奏中,他如法炮製,以更甚於錄音的速度彈出了少有的悲涼,並且在緊接著的第十六變奏開始猛力砸琴,就像海頓的交響曲《驚愕》似乎是在把深陷幻境而沉睡的人們喚醒。
在快速樂章,比如第二十六至二十八變奏,郎朗的左手無懈可擊,右手少有錯音,點綴以有規則的踏板,衝勁十足製造亢奮,兼作展示出類拔萃的炫技。最後的「詠嘆調」再度慢到驚人,演奏化繁為簡,音樂九九歸一。
整場音樂會給我的感覺與《留聲機》雜誌對郎朗此曲的唱片評論不約而同。雜誌中美國樂評人傑德·迪斯特勒如此評價:「聽莫瑞·佩萊西亞、安吉拉·休伊特或安德拉斯·席夫彈《哥德堡變奏曲》就好像閱讀一本文學著作,聽郎朗彈就好像在看一部羅伯特·阿特曼或者史蒂芬·史匹柏執導的大片。他的《 哥德堡變奏曲 》細節令人髮指,情感與表現力豐富,風格經過深思熟慮又獨具匠心,技巧高深莫測而非空洞無味。」
然而,郎朗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說《哥德堡變奏曲》就像《平均律》一樣是巴赫音樂上的智力遊戲,那郎朗則用他標誌性的敘事方式讓這首燒腦的難題變得平易近人。中國人的賞樂習慣與西方渾然不同,後者注重結構和理性思維,前者重在把故事娓娓道來。幾乎所有中國的古曲或近現代創作的音樂,不管是《高山流水》還是《二泉映月》,從曲名就在嘗試呈現人在畫中。
藉助於誇張但又渾然天成的表現手法,郎朗讓《哥德堡變奏曲》躍然紙上,帶有冰冷術語的一至九度卡農化身為惟妙惟肖的音樂日記。「我媽做的酸菜不夠酸」並不是一句玩笑,而是郎朗理解巴赫的真實寫照。曾經的「表情帝」儼然成長為「真相帝」,他用雙手下的「帶貨」方式而非面部特徵將巴赫的畫面感一一呈現在聽眾的眼前和耳邊。在天王巨星般名氣的加持下,拜郎朗所賜,巴赫和《哥德堡變奏曲》在中國簡直成了家喻戶曉的符號。雖然有十多對家長和孩子在音樂進行到第二十變奏時開始紛紛離場,但75%上座率下爆滿的99%的聽眾都堅持到了最後郎朗演奏自己根據巴赫《聖誕清唱劇》BWV 248的第十樂章「小交響曲」改編的鋼琴曲。這些悄然無聲的聽眾,其中不乏JK服(穿著日本女子高中生制服的蘿莉)、二次元(打扮成動漫角色的學生),他們不僅聆聽了故事性的《哥德堡變奏曲》,也見證了郎朗從演奏者到創作者的華麗轉向。
返場時,郎朗與學生合奏。
在這場作曲和演奏互為成就的現場,巴赫扮演了什麼角色?
還是在長沙,一個寒冷的夜晚,友人開著一輛老舊的保時捷超跑帶我兜風,車行至大學區便收起敞篷,把巴赫《音樂的奉獻》開到震天響,我們在車裡凍得直哆嗦,路人紛紛張望,回頭率百分百。是什麼讓路人投來好奇的眼光?
是巴赫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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