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在演奏(劉旭東 攝)
坪山大劇院(直播截屏)
昨晚音樂會後,我當著一眾領導和嘉賓面問郎朗:「您今晚演奏的,是不是目前全球最長時間的《哥德堡變奏曲》?」他笑著點頭說是,並確認了我測量的時間長度。
演出期間,我注意看表(幸虧戴了手錶,手機都被封死不能看),《哥德堡變奏曲》一氣呵成,演出時長約95分鐘,遠超我事先的預估。加上暖場曲和加演曲目,整個音樂會約130分鐘,中間無休息,演奏家消耗很大。但此刻的郎朗,依然神清氣爽,情緒飽滿,儘管他後來說有點餓(音樂家演出前大都不吃飯的)。
郎朗:等了很多年,現在終於敢碰它了
作為郎朗《哥德堡變奏曲》全球巡演的中國首站深圳的主辦方,坪山大劇院為此次演出下足了功夫。坪山是深圳一個新區,近年在文化建設方面動靜很大。此次不僅通過多個在線平臺持續推廣,一周前還組織了線上線下同時進行的導賞講座,昨天下午更是在微博、抖音等20多個平臺同步預熱直播長達3個半小時。我則有幸一再獲邀,既承擔了上周的《哥德堡變奏曲》賞析講座,又作為嘉賓與「九星視頻」直播團隊美麗親和的主持人張雅楠共同主持了昨天的預熱直播(我們這已是第三次合作)。
郎朗本人的號召力和郎朗版《哥德堡變奏曲》的中國首演,加上上述推廣活動,使得這場音樂會的門票在開票後不久就全部售罄。本月12日,國家將演出觀眾密度的限制由30%放寬到50%,劇院隨即增補發售,不到兩天再次一搶而光,只剩寥寥數張票價為2080元的A級票。很多觀眾來自深圳以外的地區,有的來自遙遠的北方。從昨天下午隨機採訪到的觀眾看,還有多位歸國不久的海外留學生。
昨天的預熱直播內容挺多,郎朗當然是重頭戲,但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他身著自己喜愛的棕紅色便西裝於下午5點多鐘現身,在大劇院總經理的陪同下參觀了坪山大劇院,一直來到景觀甚好的頂樓天台,那裡已為他擺放了一臺5英尺的施坦威鋼琴。郎朗欣然落座,在藍天白雲下即興彈了一段,神情逸興遄飛。
郎朗來到坪山大劇院(劉旭東 攝)
郎朗登上大劇院視野開闊的天台(劉旭東 攝)
郎朗在大劇院天台演奏(劉旭東 攝)
他隨後來到二樓的演奏大廳,參加計劃中的「開琴」儀式。坪山大劇院新購置並已調好的7英尺施坦威名琴,今天是第一次被公開演奏,演奏者又是世界一流的鋼琴演奏家郎朗,意義也非同小可。此次演出的最終拍板者和幕後領導者、中共坪山區委常委兼宣傳部長吳筠女士和一些提前趕來的觀眾都參加了儀式。郎朗彈奏了《哥德堡變奏曲》的一個片段,然後是三位學鋼琴的觀眾代表各自彈奏一段(都是浪漫時期作品,其中兩位選了蕭邦作品),郎朗一一給予點評。
他再次經過直播臺並向我倆揮手致意時,已是傍晚約6點許,一批媒體記者在我們正前方,正等候在寬敞的票房大堂。郎朗在接受採訪時披露了一些我認為很重要的信息。可惜因為我還在直播中,無法記錄,只能憑記憶復原一下。
郎朗說,他過去不怎麼碰巴赫,特別是他的《哥德堡變奏曲》,是覺得自己的積澱還不夠,還沒有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很多擅長浪漫主義作品的鋼琴大師也不碰《哥德堡變奏曲》。巴倫博伊姆、席夫等也是較晚時候才彈此曲的。浪漫主義作品往往只有一二個主題,演奏者可以跟著情緒往下走。而巴赫作品,像《哥德堡變奏曲》,主題很多。腦子要非常清醒才能把握好它的結構。我現在年歲大一些了,我理解了更多東西,也向一些國際鋼琴大師們學到了很多東西,所以我決定彈《哥德堡變奏曲》了。我為此等了很多年,現在終於敢碰它了。這兩年我也一直在苦練和思考。彈好這個曲子,對我的思維也是很好的鍛鍊。我在處理其他樂曲,甚至處理日常事務,都會有一種布局和均衡的考慮。對我是個裡程碑,我的《哥德堡變奏曲》唱片已經錄製完成,今年9月4日將發行。
哇,信息量夠大的。
郎朗在開琴儀式上為鋼琴開鎖(直播截屏)
郎朗版《哥德堡變奏曲》的時長處理
在上次導賞講座中,我曾對郎朗昨晚音樂會的時長做過預測,估計會是80分鐘左右的版本,即便超過也不會超過85分鐘。主要依據是,古爾德在錄製自己第二個版本(也是絕版)時,將速度放慢下來,由第一版的38分鐘延長至51分鐘。我覺得51分鐘的版本速度似更加接近巴赫的原意,雖然標有速度、強度等詳細要求的手稿迄今未找到。
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巴赫此曲給演奏家的二次創作留下了較大的空間。此後錄製該作品的鋼琴家們,包括中國鋼琴家朱曉玫,大都採用了與古爾德絕版相近的速度,我想郎朗也不會例外。其中,朱曉玫的速度和時長與古爾德絕版最為接近。
但還有更長時間的版本。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美國鋼琴家圖萊克(Rosalyn Tureck)女士,2003年去世的老前輩,古爾德眼裡唯一對自己產生過影響的當代鋼琴家。她從1947年起,多次錄製《哥德堡變奏曲》,最後一個版本是1998年DG錄製的90分鐘版本。這是她畢生研究巴赫作品的一個結晶,其中不僅速度有所放慢,而且按樂譜上所有重複記號完成了重複演奏——這才是時長拓展的主要原因。
受她的影響,郎朗昨天提到的巴倫博伊姆和席夫在錄製該作品時,也都全部遵循了重複要求,只不過速度都比圖萊克快很多,甚至也比古爾德絕版快,時長都在80分鐘左右。巴倫博伊姆和席夫是21世紀錄製《哥德堡變奏曲》的代表性鋼琴家,80分鐘版於是漸成潮流。加上一場獨奏會應有的規模,所以我此前預測郎朗演奏《哥德堡變奏曲》也會是80分鐘左右。
結果卻出乎我意料。昨晚郎朗演奏此曲的用時至少有95分鐘,所以我說是世界上最長時間的版本。但是否因此就可判斷昨晚的音樂會節奏較慢甚至有點冗長呢?完全不是!郎朗將這部作品做了個性化的設計和處理,加大了緩與急、靜與動的對比。以此曲開頭的薩拉班德舞曲為例,郎朗的速度比巴倫博伊姆、席夫、朱曉玫等都略慢,而與古爾德第二版相近,但由於將最後一段十幾個小節做了重複處理,時間就比古爾德長了1分多鐘(大約6分鐘)。而中間很多快速而有炫技色彩的變奏段落,郎朗都激流奔湧,毫不含糊,速度不輸上述任何鋼琴家。
此曲有幾個慢板變奏,例如最慢而用時最長的第25變奏。古爾德第二版演奏這一變奏的時長是6分3秒。朱曉玫第一個版本(2007年版,後於2014年發行DVD版,但我還是喜歡CD版)用時6分43秒。昨晚郎朗將這個變奏大大擴充,不僅實現全部應有的重複,而且將速度放緩,時長10分多鐘。這個處理非常感人,大讚,容後詳述。第21變奏也有類似情況。
郎朗在演奏中(劉旭東 攝)
帶有郎朗印記的此曲,有望列為最好版本之一
昨晚的音樂會,郎朗換上藏青色西裝亮相,以舒曼的《阿拉伯風格曲》開場,用時10分鐘。奏完退出,再次上場,坐定,靜默十數秒,《哥德堡變奏曲》那人們熟悉的主題便緩緩流出。
此曲是巴赫於創作巔峰期(1741年)受好友、酷愛音樂的俄羅斯駐德勒斯登大使凱薩琳伯爵的委託,為其年輕的音樂演奏家約翰·哥德堡創作的,目的是要哥德堡演奏給他聽,幫助苦於失眠的他入睡。而哥德堡也是巴赫的學生,所以巴赫欣然應允。他將自己16年前寫給第二任妻子安娜·瑪格德琳娜的一首薩拉班德舞曲作為主題和引子,創作了30個變奏,成為史上最複雜、最恢弘、最華麗的變奏曲,迄今無人超越。
此曲自古爾德第二個錄音之後,明顯升溫,進入本世紀後更加熱門,從1928年魯多爾夫錄製第一張唱片到2018年,全球已有近200張唱片問世,其中本世紀的錄音就佔了一半。朱曉玫是錄製此曲的中國第一人,她也大大提升了國內對此曲的追捧熱度。在她之後,尚無其他中國鋼琴家觸碰此曲,除了郎朗。
郎朗首先演奏的,正是這首薩拉班德舞曲,也是一種詠嘆調。這是《哥德堡變奏曲》辨識度最高的標誌性旋律,然而100個人有100種處理方式。郎朗的琴聲飽滿凝重而若有所思,優美的旋律延綿不絕。未重複前的結尾音後的短暫停頓,他和臺下聽眾都屏住了呼吸,然後音樂反覆,再次從容到達這裡,於最靜處結束。郎朗的演奏,令人信服地強化了這段重複的合理性(古爾德、朱曉玫等版本都沒重複)。
郎朗在演奏中(劉旭東 攝)
在很多快速乃至有點炫技的變奏段落,郎朗強大的技術優勢得以盡情發揮,但他又有所克制,做到了熱烈而不張揚。例如難度較大的第14變奏,郎朗舉重若輕,右手急促的顫音靈動歡快,左手的分解和弦奔跑不息,使之成為全曲感染力最強的快速復調段落之一。第20和第28變奏,郎朗無論面對雙手反向分解和弦還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旋律線切換以及中音部大量顫音襯託下的高音部快速三度跳躍等挑戰,郎朗都排山倒海般輕鬆跨越。其間表現出的大氣磅礴與輝煌絢麗,是我從巴倫博伊姆和朱曉玫等的錄音中未曾感受到的。也許有人會說,巴赫作品不用這樣吧?但我覺得這正是帶有郎朗基因的個性解讀,獨特而不可多得。
最令人感動的是第25變奏,這也是用小調寫成的一首獨立性較強的優美段落。郎朗顯然對這個段落的布局和情緒做了精心設計。他有意放慢了速度,並通過強弱、樂句間的呼吸、對音樂走向的控制等,力圖細分出更多層次,讓有些傷感的旋律在空中漸漸瀰漫,同時也讓寧靜的氣場發散外溢,由此給人帶來更豐富的遐想空間。而且讓我有點驚異的是,郎朗演奏這段幾乎完全不用踏板(事實上他很多段落都放棄了踏板),音符的斷續,音量的對比,哪怕銀針落地都能聽見的最弱處,全靠他那高度敏感的觸鍵控制。這段變奏雖然全曲最慢也最安靜,卻達到了一個高潮。
這裡也必須提到坪山大劇院的音響效果。雖然去年來觀看音樂劇《巴黎聖母院》時對現場音響非常滿意,但那畢竟是「插電」的音樂。昨晚的鋼琴獨奏,聲音簡直好到極致,鋼琴每個細節,均「毫髮畢現」,清晰敏銳而不帶冗餘迴響。郎朗對此也讚不絕口,連說「聲音太好了!」
出人意料地在如此重負之後,郎朗還慷慨奉上返場曲目:深圳委約一位美國作曲家寫的《深愛》。我是第一次聽到此曲,感覺清新脫俗,旋律優美而充滿動感。郎朗說以此曲獻給深圳特區成立4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