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土地
巨野有個叫張文瀚的人,多次參加童子試都沒考中,年齡大了後當私塾先生為生。他學生考中舉人的很多,自己卻連個秀才都不是。塾館設在村口的廟裡,每天上完課學生回家,學館裡只剩張文瀚一人。
某月十五的晚上,他看到門外有個人,仔細看原來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翁坐在石頭上。廟前有一個水塘,當時月色很亮,加上水面反射,能把這個人的相貌看得很清楚,不是本村人。張文瀚上前相問,老翁說:「我是前村的,姓許,因為喜歡這一池清水,因此借月色來遊玩。」
張文瀚請他進屋,點上蠟燭煮茶聊天,非常談得來。從此每天晚上許翁都來,半夜時候離開。張文瀚本來很寂寞,有許翁聊天,非常開心。而徐翁也風雨不誤,有時候還帶著酒菜二人喝酒。
某天晚上他沒來,第二晚張文瀚詢問,許翁說:「以前不敢告訴你,現在我們是好朋友了,不應該再隱瞞。我是前村的許茂修,五年前因為欠了很多官府稅糧,投水而死。」張文瀚並沒害怕,說:「老兄是不是被困在此地不能離開?」許翁說:「不是這樣的!陰間的縊鬼、水鬼、以及被蛇咬死的,老虎吃掉的,都有定額,五年期滿就可以自己找替身。我已經滿了五年,我們分別的日子不遠了!」張文瀚說:「百死不如一生,祝願老兄早日找到替身脫離困境。」
後來的某天,許翁來的時候面帶喜色,說:「明天中午有個男子來打水,桶上的繩子會斷,他下池塘撈桶溺亡,就是我的替身,千萬不要洩露!」張文瀚對許翁表示祝賀,二人到了深夜才分別。
第二天,張文瀚在廟裡偷看,果然來了一人打水,繩子斷了,桶沉入水底。打水人下去撈桶,卻沒有溺水,正常上岸,打了一桶水離開。張文瀚很奇怪。
晚上,許翁來的時候解釋說:「這人有個八十歲老母,而且眼睛看不見。我抓了這個人,就相當於殺了他母親。實在是不忍心。沒關係,替身還會找到的。」兩個人嘆息了好一會。
隔了一天,許翁又對他說:「明早晨有個少婦從東南方向走來,手拿一把蒲扇擋朝陽。蒲扇會被風吹落水裡,她撿蒲扇的時候就會溺死。」張文瀚說:「如果成功了,一定要來告別!」許翁答應。
次日一早,果然來了一個少婦,和許翁說的一樣,少婦下水撿扇子。但什麼都沒發生,很安全地離開,一點異常都沒有。
晚上,張文瀚詢問緣故,許翁說:「唉!又沒忍心下手!我看到這個婦人腹部膨起,已經有了身孕。如果我抓了她,就是同時害死兩條命,比害死那個男子更殘忍。」張文瀚讚嘆不絕,從此,許翁也不再想找替身的事,兩人天天談古論今,倒是也很快樂。
有段時間,許翁一連幾晚沒來,張文瀚非常失落。某晚,許翁終於來了,打扮一新,帶著高帽子,後面還跟著一個隨從。張文瀚很吃驚。許翁對他說:「今天真的要分別了,冥府官吏把我的事情上報了天庭,天帝很讚賞,授予我河南滑邑李疃土地神的職位,即刻上任。今夜和你徹夜長談。」說完讓隨從擺上水果和酒,二人對飲。分別在即,兩個人都很惆悵。張文瀚說:「兄臺如今脫離苦海位列仙班,而我落魄半生,將來還不知道怎樣。」說著就落下淚來。許翁也很難過,他說:「你沒有福相,連秀才也難以得到。功名富貴,無法強求。這裡離滑邑只有三百裡,明年春天去那裡遊歷一番吧。我不會讓你空著行囊回來。」張文瀚連連答應,雞叫的時候,二人灑淚分別。從此許翁再沒出現,張文瀚也不再開書館,回了家。
第二年,張文瀚帶著乾糧去往滑邑,到達後有幾個村民在路上迎接。他們問道:「先生是我們土地神的朋友嗎?」張文瀚驚奇的說:「你們怎麼知道的?」村民說:「上個月家家都夢到土地神說,他朋友會來這裡拜訪,是神的知交好友。我們這裡明天為土地神像開光。先生果然來了,真是神奇!」
第二早,張文瀚穿戴整齊進入土地廟,看到新塑的神像正是許翁。他上前禱告:「您的老朋友張文瀚如約而來,如果許兄有靈,就讓大家看一下。」說完,跪倒下拜。而座上的神像似乎也彎腰回禮。眾人扶起他說:「不要太客氣,讓神不安。」
張文瀚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家家殺雞殺豬招待,臨走又在廟會公款中取了二百兩銀子送他。張文瀚回去後置辦田產房屋,家道小康。現在滑邑村還有折腰土地的說法。
故事出自《小豆棚》,是模仿聊齋裡的《王六郎》,模仿痕跡較重。原文末尾,作者朋友批註說勝過同類作品。我覺得還是《王六郎》經典。
【原文】鉅野有張文翰者,屢赴童子試,不售,老於訓蒙。嘗偕其徒應考,弟子多獲雋,而文翰輒被放,鄉人號為「童生解子」。館於某村口廟中。日夕課畢,諸童蒙皆鳥獸散,惟張一人而已。
偶當月望之夕,見門外有人蹀躞。張視之,一五十翁坐石上。廟前有積水一池,與月相映,鬚眉可鑑。張見其非本村人,問之,曰:「前村許姓,因愛此一泓水,故步月來遊耳。」張延入,燃膏相對,瀹茗傾談,頗稱快。每夜必至,夜分而返。張固岑寂寡侶,得許甚契,促膝談心,無有少間。甚至風雨過從,嘗攜杯酌就教也。
日間曾不一至,張偶問及,許曰:「向不敢告,今交深矣,言無不盡。餘前村之許茂修,五年前拖官谷無算,赴此水死。」張亦以久契,不為異,曰:「如君沉淪,將終於不返,遂鬱郁久居此哉?」許曰:「不然。冥司如縊鬼、溺鬼以及虎噬、蛇傷,不比善終,皆有定額,五載為限。滿之日,自覓替身,方準脫生。今期將屆,別有日矣。」張曰:「百死不如一生,願君早脫此厄為幸。」後許至,有喜色,謂張曰:「明日午,有男子來汲,索斷桶沉,覓桶而溺,是我替身也。幸勿洩!」張賀之,夜深方散。
張次日於廟中窺之,果有人來汲,索果斷,桶果沉,人果覓桶,則起而不溺,且汲以去。張以為許妄,及夜許來,曰:「我不忍此孤孽子也。有母八旬,瞽而待養,溺其子,是殺其母矣。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二人相與太息。
越日,許又謂張曰:「晨有少婦自東南來,以蒲扇蔽朝陽,為風吹墮入水,婦拾扇而溺。」張屬曰:「如果得替身,尚須言別。」許應之。次早,張又伺之,果有婦來,果如許言。但拾扇洋洋而去,又毫不見異。候許來,張問及故,許曰:「又不諧矣。吾見此婦腹膨膨孕,將臨蓐。溺之是二命也,如前善何?」張贊其德。自是二人訂交聚首,此甘訓詁,彼樂沉淪,曾不作一解館脫厄想。
許忽數夕不至,張懸望綦切。一夕許來,著新氅冠幘,後隨一人,如廝役。張驚愕。許謝曰:「今真遠別足下矣。冥曹以我前二事聞於帝,嘉之,授我河南滑邑李疃土地之神。刻當就道。今夜與君欲盡所言。」遂呼伻羅酒果,各相於悒。張曰:「君今脫離苦海,行見飛騰,鶯遷指顧。如我轗軻一世,莫測榮枯,將來正不知作何底止也。」言罷,欷歔欲絕。許亦悲曰:「君無福相,雖一芹猶難擷也。功名富貴,自不可強。此地去滑只三百裡,明春花暖,君可一遊,我當為君不負囊橐。」張亦應之。雞鳴,兩人握手,灑淚而別。嗣後終夜寂然,張亦辭館而歸。
次年,張如其言,裹糧而往,不數日抵滑。至一村,村前有數人遮道而問曰:「先生吾神之故人張文翰乎?」張驚曰:「何以知之?」鄉人曰:「前月村中家家得夢,夢神告我,今日有鄉裡來訪,為神至交。我裡中穆卜於明日為神開光首會。今先生果來,真奇驗也。」張晨起盥漱,整衣入廟,見廟中神新塑,因祝曰:「故友張文翰如約來訪,許君有靈,尚其鑑諸。」祝畢,張傴僂拜,而座上神亦如鞠躬狀。眾鄉人乃扶張云:「毋過謙抑,神不安矣。」張乃止。於是張在村盤桓月餘,比戶雞豚。去之日,鄉人於會中取二百金贐焉。張返裡置田舍,稱小康。至今滑村之中,猶有折腰土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