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南方周末著名記者、現首席研究員南香紅近日在個人公眾號上發表文章《特稿,是一次文字的歷險》。
文章認為,特稿是一個好故事,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是一次文字的歷險。它需要記者的洞察與發現,需要記者的多維度採訪,以及在真實基礎上的精彩文字傳達。細節的捕捉、場景的還原與理性的篩選、價值的判斷同步進行,高速運轉的大腦和敏銳的眼光相互呼應,既要時時入乎其中,又要時時出乎其外,此時的記者似乎有分身術,一個匍匐在地搜尋事實的鱗片,一個高居雲端悲憫眾生。
以下為正文:
2005年《南方周末》借為高級記者召開作品研討會之機,將「特稿」大張旗鼓地提了出來。
當我被作為寫特稿典型的時候,我一直在說,其實我真不知道什麼叫特稿。就我而言,似乎我進入《南方周末》的7年間,採訪方式和寫作方式沒怎麼大變過,或者進《南方周末》之前,我在新疆給《南方周末》寫稿的時候,就是用這種方法寫的,那時候也沒有人把它叫特稿。
2002年,南方周末有了一個專刊形式的8個版《城市》,當時的提法是前4個版為專題,一個話題,一個記者操作,一次要進行2萬字左右的寫作。城市版第一期出的就是我寫的《城市新貧困》。這篇報導寫的是改革開放20年在中國城市出現的新的大範圍貧困人群。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北京的胡同,看到了北京平民「能吃飽穿暖但卻不能活得有尊嚴」的生活。這篇報導在報社內部引起了很長時間的討論,大家在爭論城市新貧困這樣的話題,更適合放新聞版還是城市版,還有特稿這種新聞方式。這就是《南方周末》特稿探索的發軔。
後來城市版併入新聞部,成為「特別報導」,雖然沒有明確打出特稿二字,但編輯們在要稿子的時候,總是在講:「這是一個特稿的好題材啊,一定要按特稿來操作啊」。或者他們會為一篇報導興奮不已:「太好了,這是一篇真正的特稿」,沒有明確的說法,但特別報導的最高要求似乎一直都是「一篇真正的特稿」。
中國的特稿採訪與寫作似乎總是無法擺脫普利茲新聞獎特稿卷的影響。在如何甄別一篇報導是否是特稿的時候,普利茲的條件是「除了具有獨家新聞、調查性報導和現場報導的共有獲獎特質外,特稿更加注重高度的文學性和創造性。」
現在看來,在我嘗試著用一種自己能夠駕馭的文體進行新聞表達的時候,我就是在寫「特稿」了。1997年我在《新疆日報》,為南方周末等內地媒體寫《野馬的故事》、《塔裡木河,在一截一截地消失》、《圓沙古城之謎》、《交河故城——大地上最完美的廢墟》的時候只是想把一件新聞寫好,好到投遞出去可以被選中,被選中之後還有人讀了之後誇好,這就是我最質樸的要求。新疆離內地那麼的遠,新疆的新聞對內地來說也是遠、慢、舊的狀態,能被選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要讓內地接受新疆的東西,就得給他們講故事,講好一個故事,講一個好故事。這個故事要做到讓讀到的人忘不了,要合上報紙還要想一會兒。
講好一個故事,講一個好故事。這就是我堅持十多年的核心內容。也是我特稿寫作的開始。
特稿是一種選擇
特稿之特不是因為它比一般的報導長,也不是因為它更細緻的寫作,而是它觀察世界的角度,它所追尋的內容的不同。
這裡包涵著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樣的新聞可以成為特稿?或者,同樣的新聞,在你的筆下呈現的是特稿,而在別人那裡可能是消息,特寫,或者通訊?第三個層面的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用特稿這種方式來寫作?
先說我為什麼要用特稿這種方式來寫作。我得說,特稿只是我寫的新聞中的一部分。在我的記者生涯裡我還寫了大量的消息、特寫以及我自己都無法分類的東西。一個記者在一家媒體做,總是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而這種任務是你不能選擇的,必須要去完成的。我曾經完成了無數這樣的任務,包括在《南方周末》。
但是我總是對一些題材感興趣,我喜歡往一些問題裡深鑽,比如考古。當我讀一大本一大本考古報告的時候,我的同事就問我怎麼能讀得下去?他們覺得那東西太枯燥深奧了,但我覺得裡面稀奇古怪的東西挺有趣。再比如,我做北京舊城改造,從南池子的拆遷開始,有許多記者和我一樣都做過這樣的題材,但做過一次後他們就去做別的了,但我還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可做的東西。中國城市規劃與建設、舊城的文化價值、文物保護與拆遷、私有財產的確立與保護等等問題,一個個的題目做下來,我在這個領域裡越走越寬,最後的作品也竟然成為了一個系列。
我懼怕新聞的速死性,想我從業那麼多年,每年寫那麼多的東西,有多少留下來了?所以我想寫一些放一段時間還能看得下去的東西,我想在速死的新聞中發現點永恆的東西。以新聞的短暫生命挑戰恆久。
或許是特稿這種方式可以給人以更大的空間,讓人去延展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它有足夠的容量,可以讓你去展開文字,也有足夠的尺幅,讓你去深入探究一個問題。但特稿不僅僅意味著長和更細緻的寫作,而且它觀察事物的角度,它所追尋的內容與別的新聞樣式不同。
而特稿的特質又是什麼呢?
一些事實,如地攤上分堆賣菜一般,這一堆是蘿蔔,是可以寫成特稿的,那一堆是白菜,它們是再怎麼整也不能整成特稿的,憑什麼這麼分類?界線在那裡?
特稿首先得是一個好故事。好故事應該包涵了具有戲劇性、衝突性、獨特性、唯一性等等要素,但最主要的要素我認為應該是延展性和複雜性。或者這個故事並不一定具有爆炸性的、衝擊力的質素,它只是安靜的、常態的,但它的卻有足夠的深度、廣度和複雜度,它就有了特稿的特質。它的安靜的表面下包涵了一些本質的和長久的東西,就像是一座有綿長礦脈的金礦,雖然它一時一地的儲量並不豐厚,但它給了你足夠的開掘空間,這就是特稿需要的。
想辦法把繁雜的歷史和現實進行還原,還原成最普通的簡單的東西,還原成婦孺皆知的東西。而這些最本質的東西,是最能夠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鳴,最長久的東西。
面對一個新聞的時候,可能用本能來判斷就不會錯到哪裡去,比如這件事是否奇,是否險,是否獨特,是否包涵著誘人的魅力,是否暗含著難以察覺的東西。一個新聞人應該隨時對此保持著敏感,這是一種天性。
我們現在面臨的是需要記者用沉靜的眼光來觀察這個迅速變動世界;需要記者用多維視角來認識這個複雜糾葛的世界;需要記者以人文的態度理解這個充滿活力和欲望的世界。同時也需要記者以細膩的筆觸來描摹和表述這個紛繁的世界,需要記者在諸多的傳播渠道中以簡單而容易接受的方式來傳達這個複雜的世界。至於你所寫的東西是特稿還是其它倒在其次。
這裡強調一下簡單、易讀。特稿並不意味著複雜。特稿所面對的新聞事件可能大多是複雜而充滿矛盾的,但特稿的呈現可以是簡單而易讀的。這就需要記者在採訪寫作的過程中充當一個角色,把複雜的事物簡單化,把複雜的事實進行提純。
特稿的選擇,是一個記者理解世界的方式的選擇,是一個記者對新聞的解讀方式的選擇,同時也是他呈現方式的選擇。
記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個流浪者,他總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停地遊走,哪裡有新聞他就去哪裡。我在眾多的新聞中可能關注的還是人的生存狀態,人的心靈狀態,我總是想在新聞的事實裡找到另外一些什麼東西,這一件和那一件新聞,它們彼此沒有什麼干係,但在深層或許你會找到一些共有的物質,我把它們叫做新聞中的「永恆「要素。
什麼是可以永恆的東西?或許他們並沒有一個模式,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他們都會感動很多人,它們對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人來說都是有意義的,它們在本質上都和長久永恆有關。我想這些東西可能正契合了特稿的某些特性。
我這樣理解這個社會,所以我這樣寫;我覺得某些東西足夠重大,所以我要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把它寫給更多的人去理解。
有人說,南香紅,你怎麼能把野馬這樣一種動物當做新聞來寫,而且把一匹馬寫得這麼有靈性。我不知道,我想馬本身就是有靈性的,馬伴隨了人類上升的全部過程,馬給人飛翔的翅膀。這些也是新聞,它雖然不是顯性的,但也是新聞的一部份,正因為馬的高貴的靈魂才讓讀者有了更多的聯想和共鳴,而很多報導野馬的記者可能忽略了它。生命與死亡,生命的高貴與尊嚴,而我們很多人都忽略了應該尊重它們。
特稿需要洞察與發現
特稿之所以成為特稿決不是僅僅因為寫作的文本。特稿似乎更需要對新聞洞察與發現。
日常新聞大家都認為是新聞,媒體們一擁而上,而特稿可能是在大家都認為不是新聞的時候,發現其中的要義。一般的新聞記者就像追著球滿場跑的運動員,而特稿記者似乎要站得離事件遠一些,以便能夠看到事件的全貌;他似乎要站得更高一些,以便能縱橫各方面為事件定位。也許日常報導的記者們都離去了,滿地扔的都是廢料,特稿記者才在現場尋覓,尋找真正想要的東西。
日常報導記者有時候是撲向新聞的一團火,特稿記者就像是在穿越一條通道,前方只有很微弱的亮光,特稿記者心裡明白只有耐住性子,不斷向那開掘,才能尋找到光明。
在一些別人不關注的、陌生的領域發現一些對社會進程產生重大影響的新聞,從凝固的歷史中發掘流動的新聞,從流動的生活中發掘歷史的蘊含。一個舊聞完全可以變成新聞。
中國歷史正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其複雜性變幻出各種眩目的色彩。解讀中國有各種角度和方式,經濟的、文化的、歷史的、哲學的等等,此類著作可謂汗牛充棟。但媒體的記錄在現代社會中永遠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就像中國的二十四史,那是中國古代的媒體記錄,否則,我們怎麼能從司馬遷的《史記》中,讀到如此切真、如此生動、如此精彩、如此扣人心弦的、有關那個時代的完美記錄呢?
現代中國無論在那個領域,只要潛心研究與發現,總能成就好記者,好作品,不管這個作品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特稿,只是這種呈現的一種,相對於其它樣式的新聞作品,它可能更飽滿一些,更可讀一些,或者因為它獨特的表達方式而給人帶來更多閱讀文字的快意。但不管在哪個領域或著表達方式怎樣,本質上來講都需要記者在神奇的地方發現生活最樸素的一面,在平凡的地方發現生命的神奇。這種發現不僅需要眼睛,還需要心靈。
我花在野馬身上的時間已經有10個年頭了,關於野馬的報導到現在為止,南方周末已經發過5次。我的《南池子之劫——北京舊城改造》系列也持續地關注了近四年,從第一篇報導開始,深入地多層面多角度地展現發生在北京城的歷史文化與現代建設發展之間的矛盾衝突。我們用5次,每次3-4個版面來進行報導,想來也有了近十萬字的內容,沒有哪一家媒體比我們做得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持續的累加也能造就深度。
通常的情況下,幾篇報導出來之後,有人認為這個事件可能已經是一個老話題,已經讓讀者疲倦了,於是編輯部便勸你放棄,或者根本就不再做下去了。這時候就更需要記者的發現與洞察。
我做的野馬和北京舊城改造,每一次做都不是在重複。每一次都是在發現新的新聞點後再做。而做下去的結果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它不僅沒有讓人視覺疲勞,反而連續起來是一個生動的連續劇,新聞的連續劇,新聞因此而變得是一個生長和發展的過程。野馬到目前還是可以做下去的,直到它們變成真正的野馬,而跟蹤的意義要遠遠大於一篇報導。正如《南方周末》在評報時所說,這就是在記錄歷史:「四合院的拆遷不僅關乎文化,也關乎利益,還關乎老百姓的家園之感,它會像當年梁思成保護北京老城一樣,成為一大歷史公案。本報持續關注,是對歷史負責之舉,成敗利鈍倒在其次。」
這是記者的積累,也是報紙的積累。這種積累和厚度,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在今天中國媒體業轉型和分化,日漸走向娛樂和嘈雜的時代,需要記者能夠保持一種定力,堅持自己的尺度。在這種堅持中媒體和記者一同成長、成熟。
多維度的採訪
特稿的採訪是一種非常仔細小心的採訪。特稿的採訪不僅僅是現場的,記者還必須把眼光放在一個廣泛的區域裡進行搜集。這個範圍可能縱向深入到歷史深處,橫向旁及一切於之相關的信息。並且在時間的縱軸上,它可能還是一種長久的持續的關注觀察和思考。這就是長時間大背景的大區域的關注。
舉例來說,一般的限時新聞可能是現實層面,隨新聞變動之波而動,特稿就需要升上去俯瞰,沉下去打撈。
特稿記者可能都會有這樣一種體會,就是每當做完一篇稿就可以成為這個領域的準專家。國外的一些媒體,一篇特稿可能要用半年或者幾年的採訪來完成。有時候特稿的採訪是對一個狀態的長期跟蹤,它關注的是一個新聞的成長過程,特稿記者在陪伴著這個新聞長大成熟,成為它的每個個關鍵過程的見證者和記錄者。當新聞長大成熟的那一天,特稿也就完成了。
作為記者,總是需要面對社會變動中諸多複雜而敏感的事實,這些事實通常是被故意掩蓋、修飾和剪裁的。記者的困難在於,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撥開緾繞在事實外部的蕪雜枝節,一步步逼進事件的核心,尋找孤立事實背後的深層關聯。特稿記者的採訪這時候更像是地下寶藏的開採者,剝開一層層的巖石,去掉無數的砂土,在一次一次的寶藏是否存在的懷疑中艱苦地工作。
一個記者很難在短時間裡洞悉他所面臨的複雜事物的所有奧義,這裡有知識儲備的欠缺,也有事實的過於複雜和被掩蓋。比如,我在做《南池子之劫》的時候並不能完全明白保護區的這種拆遷對於整個北京意味著什麼。當我有了縱向歷史感,知道了北京城自解放以來拆與保的公案;繼而把眼光放得更遠,了解了北京城800年歷史後,看現實的眼光就一下子變得清晰;然後再將眼光放在世界都城的維度關照北京,又是一番豁然開朗,再進一步探索北京的未來,得出的結論就更加準確。
這可能就是一個北京舊城改造常做常新,能持續關注多年寫出十多萬字的原因。
一般的新聞可能是從事件發現出發,向未來的維度裡尋找,而特稿還必須向歷史的維度開掘,向未來的反方向尋找;一般的新聞可能更多地把眼光集中在這件新聞本身,而特稿可能就要兼顧左右,在看起來不著邊際沒有多大的關係的事件裡發現。所以特稿的採訪必須是多維度的。特稿需要再現一個完整的世界。這是特稿應該做到的,而且必須做到的。一般的新聞作品卻不容易做到,因為它短,它需要搶時效。
但是,特稿也不意味著就是慢三拍沒有時效性的東西,特稿也是新聞,是新聞就有著新鮮性和時效性的要求,於是特稿記者可能比別的記者承擔著更大的對事實的清晰性準確性要求和新聞的時效性要求衝突和壓力。這兩者的矛盾似乎永遠難以調和。有時候記者會覺他要找的就在不遠處,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而去時,目標又變成一團遙不可及的模糊雲團。而且在接近這目標時,你不得不左閃右躲,避開故意設置的種種陷阱和障礙。所以特稿記者可能更需要一些韌性和耐力,需要堅守,否則你就很難在四周全是懸崖峭壁、似乎無路可走的地方堅持下去。常識是,一個容易搞清的事實,往往新聞價值含量不高,採訪的難度,永遠和事實的驚心動魄成正比。
我們的生活是複雜的,我們面對的新聞也是蕪雜的,但它們背後的有關文化、人性與變革的東西是清晰的。而這正是我們這個社會需要了解和關注的,也是一個記者所要守望的。
真實下的文採
特稿以文採見長,這是顯面易見的。 特稿也許是具有文學色彩的新聞,但特稿並不是文學,它是新聞,這是特稿不能越過的界限。特稿來源於西方媒體,這是講求截稿時限的西文媒體為那些報導題材重大和特殊,文字寫作要求高的報導闢出的一小塊領地。
中國與特稿相對應的是「報告文學」、長篇通訊。報告文學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雜誌出現的大受歡迎的一種紀實文學形式,它是那個年代報紙禁錮得只能用宣傳語言說話而出現的一種反叛。報告文學從來不忌諱它的文學性,甚至成為它的一個標識。長篇通訊還不能完全擺脫宣傳語言的限制,它的構架、語言方式和思維方式都是固化的,它拘泥於預設和客觀或選擇性的真實,而被人詬病。
相比上述二者而言,特稿的珍貴之處就是真實。這是特稿最重要的不可缺失的本質。文本的完美表達是另一個層次的要求,只有在真實的新聞事實下的優美表達,對特稿來說才是有價值的。
記者職業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在新聞事實和大眾之間的傳遞關係,這就決定了記者的兩個基本職責:調查還原事實,精彩傳達事實。
這是我的一個追求,我遵循的原則,也一定程度上成為我的一種特性。這對記者永遠是難以達到的。經常的狀態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讀者在報紙上看到的報導是記者的最後完成品。其實在事實凝化成文字、通往最後成品的路上,有眾多的可能性。我們可以假定存在一個超然於個人判斷之上的客觀事實,但不同的記者對這個事實的表述可能千差萬別。就是同一個記者在面對同一個事實的時候,也可以有眾多不同的表述方式。
那麼有沒有最好的表述方式,什麼才是最好的表述方式呢?可能每一個記者對什麼是最好的表述方式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但我想有兩個指標應該是基本的:一是對事實最大程度的準確傳達,二是對事實最大程度的的精彩傳達。
如何使你的報導扣人心弦充滿魔力,如何使你的報導形神兼備栩栩如生,如何使你的報導一波三折充滿懸念,如何使你的報導感性豐滿理性超拔,如何使你的報導宏觀概括高屋建瓴、微觀描述細緻入微,這是個表述問題,更是個認識問題;這是個寫作問題,又是個採訪問題。細節的捕捉、場景的還原與理性的篩選、價值的判斷同步進行,高速運轉的大腦和敏銳的眼光相互呼應;既要時時入乎其中,又要時時出乎其外,此時的記者似乎有分身術,一個匍匐在地搜尋事實的鱗片,一個高居雲端悲憫眾生。
對於一般報導來說可能準確快速地表達事實是第一要素,而對於特稿來說,必須在準確的基礎上達到完美、豐富、多色彩、多向度的。
讀者在報紙上看到的報導是帶有記者個性和體溫的東西,同一個記者在面對同一個事實的時候,也可以有眾多不同的表述方式。它可以是單向度的表達,停留在完整梳理事實層面上,它也可以是立體的表達,溫婉細膩,圓潤通透;它可以是扣人心弦充滿魔力形神兼備栩栩如生的,也可是是呆板的、平面的。
記者是一個旁觀者,也是一個參與者;是一個調查者,也是一個判斷者。當他要把一個事實搬到紙上,他最大的困難在於,即要避免主觀武斷,又要體現記者立場,其間有著微妙的平衡和分寸。最重要的你的敘述要打動讀者,你的判斷要說服讀者,而這種打動和說服,不僅要靠事實本身的力量,還要靠記者充滿智慧和趣味的敘述,富有彈性、充滿色彩的文字。
我常常對年輕入行的記者說,千萬別將這個過程想得太複雜了,也別試圖將一個事實複雜化而顯示自己的能力,實際上,新聞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篇作品是一個「乾乾淨淨」的作品。它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那麼多的定語和狀語,沒有更多的感情渲染,它樸素而乾淨,這便好的新聞作品。
儘管特稿是一種有文學色彩的新聞,但我的理解是它只是借用文學的方式而不是文學本身。
畫面感,鏡頭感、衝突、結構、情節的安排、敘述的方法都是可以借用文學的技巧來安排的,但事實本身是不可以安排的。
特稿是新聞的展開;特稿是對新聞關節點的深入;特稿還是一個好故事。這種新聞的展開可能就需要藉助文學或小說的手法為整個故事搭起一個好的結構框架。它可能有一個平白樸素但意味深長的開頭,也可能有意安排一個戲劇性的開頭,總之它的開始不會像限時性新聞的導語一樣總是一個模式,然後安排後面的故事。但有一點是不可忽略的,如果一個文章頭三段還不能將讀者抓住的話,那這個文章就死定了。
我寫稿子的時候總是試圖在一開頭就抓住讀者,如果自己感覺沒有做到這點,就會重新安排整個結構。
採訪和寫作是一種境界和情懷。這是一個虛無的問題,也是一個無法說清楚的問題,但它是作品靈魂。它的因素很複雜,可能有作者的價值觀,對人生的看法,生活閱歷,態度,性情等等。
有時候當你合上筆記本結束採訪的時候,採訪才真正開始。隨意的聊天,氣氛突然之間的一次開敞,真正的東西出現了。這時候你所能做的就是靜靜的聽,讓自己融入這們的氛圍裡,化做無。
有時候當坐在電腦前,眼睛從窗戶上漫無目的的望過去,現場的東西才會如電視畫面一般一幕幕放出來。文字對於現場的還原永遠是有局限的,但文字有文字的魅力,當它能夠捕捉到畫面的時候,這種畫面就因為文字的鎖定而固定下來,文字也因此具有了一種美。
特稿是一種愉快的閱讀,這是一篇好特稿必須做到的。即便是非常嚴肅的題材它也應該是賞心悅目的,特稿之「特」還表現在記者用自己獨特的文字方式與讀者建立一種親密的、個人化的關係。他在讀這篇稿子的時候,知道是和那個記者在交流,他明白這個記者講述的方式,他熟悉記者的遣詞造句,他甚至熟悉記者常常出現的一些個人化的小瑕疵。他從記者所描繪的或在身邊的故事裡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或者他被記者帶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裡的事物雖然是陌生的,但他卻在記者用文字打開的窗戶裡看到了一種陌生的美。
網際網路的興起改變了信息的傳播方式,已經有報紙走向了無紙化。到那時特稿這種依賴於文字依賴於紙媒的新聞表達方式還會存在嗎?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能要從人們的閱讀習慣是不是會徹底改變尋找答案。周末的閒暇時光,除了電腦閱讀之外,人們會讀些什麼呢?
讀特稿故事吧。它可能是一次文字的歷險,也可能是一次愉悅的閱讀。(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南香紅、穀雨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