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導演李滄東的作品《燃燒》,初看時覺得平淡,仿佛是一個從容不迫、緩慢優雅敘述著的韓國文藝片,述說著韓國當今年輕一代的困境:失業、零工、卡債、貧富分化、探尋人生意義等問題。
可,這僅僅只是這個電影的一部分,在這樣的敘述風格之下,竟然包裹著一個驚悚的故事,一個犯罪和復仇的故事,完全出乎意外,沒有任何心理防範,你就進入了電影的血腥和殺戮之中,這是一場看不見的殺戮,但是請注意,這一切可能並不存在,可能僅僅是你構想中的「連環殺人」,你心中有著清晰的因果鏈,但苦於沒有充足證據,你只能通過忘記「你沒有充足證據」這一事實,讓你的觀點「連環殺人及復仇的故事」成立。而不可思議的是,這一辦法,竟然就是這部電影教會你的,因此,這部電影也是一個哲學的故事,探討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問題。
影片中處處是隱喻和關聯,當你在一次又一次的觀影及回想時,不斷想出電影畫面、言語、鏡頭表達之後的隱喻時,你被這部電影完全折服了,他的豐富值得你慢慢體會,他的細膩也僅僅屬於有耐心慢慢品讀的人。
比如說吧,當鍾秀發動家中的卡車,發現那把鑰匙,禁不住要探秘那個未曾開啟的工具房時,這種心中的疑惑、探尋、開啟、窺見的過程,和後來鍾秀在本的豪宅中打開衛生間壁櫥和那個工具箱的過程,是在不同環境之下完全一致的心理過程。鍾秀用他的敏銳和直覺,捕捉到了兩個人心底的犯罪動機,而電影也運用相同的鏡頭語言,對切,來展示他們的犯罪道具:那排列整齊的刀具和那排列整齊的口紅。
再比如說吧,影片一開始,惠美表演吃橘子的啞劇給鍾秀看,並告訴他:「你不用去努力想桔子在這裡,你只要忘記『桔子不在『這一事實,桔子就在了。」 然後,在惠美的家中,鍾秀並未看見惠美讓他餵養的貓,於是鍾秀馬上現學現用:「我只要忘記』貓不在『這個事實,貓就在了「。再後來,一直打不通惠美電話的鐘秀,接到了來電顯示是惠美打來的電話,可電話裡只有嘈雜的環境聲,腳步聲,是惠美被害時的最後呼救嗎?是惠美被害落在井中等待救援嗎?你完全沒有證據,可是你只要忘記』你完全沒有證據』這一事實,證據就在了。於是,鍾秀殺心萌動,他幾乎確定本就是兇手,他要復仇。
優雅的本一直關心鍾秀在寫什麼,而鍾秀也實事求作答,並未開始寫作,世界如同一個謎。本和惠美玩過一個拿出心底石子的遊戲,本對惠美說:「你憂鬱,不能感知世界的美好,吃著美食卻味如咀蠟,是因為你心中有塊石子,我幫你取出。」 鍾秀在一旁看著,雖說是旁觀他們之間玩的一個遊戲,卻似乎在隱喻鍾秀心底的石子,他取不出來,他憂鬱,世界如同一個謎,他不能寫作。
而電影的最後,他在惠美的房間開始寫作了,也似乎要告訴我們,他心中的謎解開了,他的石子取出了,但究竟是通過寫作的治癒還是通過現實中那血腥的一幕取出的,眾說紛紜,但我更傾向於認為,影片結束時的那幕血腥,是鍾秀鍵盤之下的故事,他再次運用了惠美教給他的啞劇表演技巧,並不需要真正地舉刀殺人,你只要忘記「你無證據不能殺人「的事實,你就有了證據可以殺本。
片名為《燃燒》,影片中出現三次燃燒主題的畫面,均是通過另一媒介來表達:鏡中的燃燒、夢中的燃燒、畫中的燃燒。歷史事件,龍山強拆事件所引發的傷亡及大火,成為藝術家筆下的主題,在藝術館中展出,是藝術家喚醒人們心底良知的一種努力,而這種努力也可變成富人階層包裝自己的優雅外衣。夢中燃燒的大棚,汽車車窗中看見的那團火,都是鍾秀放的,只是,他並沒有直接目擊,一個在夢中,一個在鏡中,撲朔迷離,如夢如幻,而能捕捉到的細節是,這兩場大火都燒光了衣服,一次是鍾秀燒光了他母親的衣服,一次是鍾秀燒完了他身上的衣服。
曾困惑於為什麼要燒完自己的衣服,一種解釋很好理解,燒掉衣服上的罪證;另一種解釋,鍾秀啟動卡車準備逃到朝鮮,而越境的時候,赤身露體表明自己沒有危害。但我在又一次的觀影中似乎找到了答案,那答案就在鍾秀向本的敘述之中,他童年的那場大火,母親離他們而去,父親讓他燒掉大棚並家中媽媽所有的衣服,是一種宣告,從今媽媽不存在了。而鍾秀最後也要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也是一種宣告,鍾秀這個人從今而後不再存在。
但存在與否,是簡單一個動作就能宣告完成的嗎?究竟是存在於夢中、記憶中、畫中、小說中、現實中,還是電影中,真的很重要嗎? 想起影片中本的臺詞,或許那就是答案:「我既在此處,也在彼處,既在首爾,也在非洲」。
既在,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