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實習生 姚妤婕編輯 | 黃月1
北京大學中文系戴錦華教授認為韓國導演李滄東的電影《燃燒》是近二十年來最好的世界電影之一,電影表現了不同階層的人們共享著關於生活的想像、關於生活方式的選取、關於價值的認可。相較於小說家,李滄東的電影導演身份更廣為人知——他被譽為「電影詩人」,《燃燒》更是獲得了坎城有史以來的場刊最高評分。
實際上,早在拍攝處女作《綠魚》(1997)之前,李滄東的寫作生涯就已開啟。《火與灰》(1987)與《舞》(1985)這兩篇小說中就有著「燃燒」與「舞」的元素,與數十年後電影《燃燒》中的影像形成了巧妙呼應。除了此類元素的延續,我們也可以在他的文學及電影中同時發現對社會邊緣人物的聚焦以及對社會現實真實到幾近殘酷的描畫。
電影《燃燒》海報
他的短篇小說文本關注當代韓國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諸如朝韓分裂後的社會矛盾、工業化、光州運動等等——中的普通人;在文本理解和價值判斷上,又將權利悉數交給讀者。正如他在2019年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接受採訪時所說:「人生有很多不同的感受,我沒有分那是快樂抑或黑暗,它本來就很複雜,由很多元素組成,我只是把人生的面貌併合出來,大家看的時候可能都會對應自己的感受,於是便有不同的想法。」
日前出版的《燒紙》是李滄東首部被譯介為中文的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包括其處女作《戰利品》在內的十一篇短篇小說。作者以細膩的筆觸賦予韓國底層與弱勢人群最大程度的共情與悲憫,將一束溫和的聚光投射到人們的視覺盲區之中,我們得以看見,鮮活的人如何無法避免地與生活的無常、歷史的變遷和社會的裂隙相遇。
普通人的悲慘世界
李滄東小說的主人公往往是小人物,他們被放置到某一特定時空,既是歷史的親歷者和體驗者本身,也是目睹時代變局卻充滿無力感的渺小刻痕。《火與灰》的背景是1986年5月在仁川召開的修憲大會。修憲運動呼籲實現反美與直選,被視為韓國民主化進程中的重要步驟,但參與其中的學生與工人受到警察追捕、政府打擊以及美國介入的情況下,運動不可避免陷入僵局。
我們從《火與灰》中可以看到李滄東半自傳的意味:在寫作這部作品的前一年,李滄東不幸喪子,文學創作也遭到了困難,他借主人公「我」之口自嘲道:「走上文壇後的四年裡,我像嘔吐一般勉強寫出了幾個短篇。」
「我」的好友在說辭中肯定宗教意義,因為人類生來懦弱,甘於沉淪卻期待苦難能換得救贖。但在「我」的所見所感中,關於生命的質詢走向「沒有出路的出路」——「一個渾身燃燒著火焰的人正在上升」。這或許也可以視作李滄東身為創作者的某種誓言:四處碰壁後的無望不假,無望中的憤怒與反抗也為真,「燃燒」之前的探問與質詢亦值得書寫。
電影《燃燒》劇照
在小說末尾,「我」自漢江悼子歸來,於回程計程車上聽聞許多消息,猝不及防地被諸如工人被捕、油價下跌、左翼暴亂等現實衝擊,卻又無法逃離對個人命運的苦苦思索,兩廂碰撞之下,跌入一種無從抒發的痛苦。在車駛過的高架橋橋墩之間,我看到有一個渾身燃燒著火焰的人,「沒有墜落,而是穿透了死亡,正在上升」。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魏然曾提到,《火與灰》的結尾與《燃燒》主旨秉承了同樣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憤怒,但能夠以「燃燒」方式宣洩的憤怒又意味著希望。
思想家漢娜·阿倫特認為,人成為被處境規定的存在者(conditioned beings),但人也常常在被賦予的境況之外創造出自己的處境。絕境中的不得已出路,是只能燃燒自己,玉石俱焚。這固然令人產生蟲蛾撲火般的喟嘆,卻也構成了一種無聲而極端的抗議,這種抗議源於以鮮活的個體生命叛離或斷絕與一切不公和壓迫的關聯。在李滄東的小說裡,克制的語言與鑿實的悲慘之間沒有距離,線性的敘事仿佛筆直走向了「燃燒」的結局。
《燒紙》[韓]李滄東 著 金冉 譯鹿書deerbook·武漢大學出版社 2020-05
代際創痛與記憶斷裂
在李滄東的筆下,家庭連結起了兩代人身上不同的歷史傷痕以及破碎記憶。
《臍帶》秉承俄狄浦斯情結的隱喻,主人公金大植與他的母親之間有著超出普通母子的依戀情愫。他憐憫備受辱罵的妻子,卻又難以切割對生母的異樣感情。在得知兒媳的父親有共黨背景後,母親的謾罵變本加厲。
《燒紙》中的成國和成浩是一對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們的母親長久沉浸於幾十年前的一個夜裡被指認為「赤色分子」的丈夫一去不復返的噩夢之中。「赤色分子」作為南韓民主化歷程中試圖與社會主義陣營劃清界限的標誌,在具體的文學敘事中轉化成個體家庭的離散。弟弟成浩印髮帶有「反動思想」的傳單,遭到哥哥的極力反對,兩人隔閡已久。在《燒紙》的末尾,傳單被焚燒,化作一攤白色粉末,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兄弟對立的消解,也在母親丈夫亡故與曾被姦污的黑暗夢魘中鑿出一道裂痕,照進少許光來。
《祭奠》一篇也是如此,一位自稱「德秀」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現,打破家庭的死寂。家族秘史原應由一個匿名的前妻與乍現的長子書寫,卻因為朝韓內戰的背景有了更意味深長的意味。第三人介入姐弟關係,縫補了存在著隱性裂痕的家譜,也修整了戰爭造成的創傷記憶。
雖然《燒紙》與《祭奠》在結尾處都走向了家庭矛盾的和解,但這一類關注朝韓分裂後社會現實的作品,依舊浸滿了李滄東對於社會分裂、歷史衝突與家庭苦痛之間關係的反思。20世紀80年代,韓國湧現出了一批反映朝鮮半島南北分裂現狀的作品,在韓國文學史上被稱為「分斷文學」,這一群寫作者處理的不僅是韓國社會的現狀與陣痛,更是代際記憶的斷裂與意識形態的對立。
李滄東
《燒紙》一書譯者金冉在序言中寫道,李滄東小說中「未經歷過戰爭的一代人在看待戰爭時都帶有非批判性的視角」。成國、成浩兄弟一開始無法理解母親這代人所經歷的悲劇,他們不曾經歷戰火,對戰爭的理解始於對母親的共情。在這裡,人與人的關係超越了單純的血肉相連,而成為了一種持續不斷、代代相承的延續記憶的紐帶,人們憑藉這紐帶接近和理解歷史,尋找並確認自己與整個當下社會從何處來。
但與此同時,記憶由於代際區隔喪失了其本真和細節,保留在記憶中的歷史也就有了被曲解的可能。歷史學家賴因哈特·科澤勒克認為,代際更迭改變了觀察對象,倖存者的過去充滿了個人體驗,但伴隨著回憶的逝去過程,距離感與質量都發生了不可避免的變化。伴隨著個人成長、代際更迭,記憶的逝去似乎成為了必然。蘇珊·桑塔格在《關於他人的痛苦》中也提到,「所有記憶都是個人的,不可再生產的——它隨著每個人死去。」即使有著超越個體記憶的集體記憶的傳遞,記憶也不可避免受到後來意識形態的塑造,如德國記憶研究學者阿萊達·阿斯曼所說,記憶在集體和制度性層面上受到媒介和政治控制,它們往往以實體場所——如博物館、紀念館等——固定並傳遞。
在李滄東筆下的韓國故事裡,遮蔽了個體遭遇的「時代悲劇」標籤被撕去,被宏大敘事壓抑的鮮活生命和代際裂隙得以顯形,他為我們呈現了「人」的境況,以及歷史記憶的扭曲和代謝。
民主化與工業化之下的冷漠
走出家庭的範圍,李滄東也將「人」嵌入了更廣闊的社會圖景之中,描畫了在民主化和工業化浪潮之下韓國複雜的社會形態與人的冷漠。
短篇小說《為了大家的安全》將場景限制在一輛駛向光州的大巴車上,李滄東以緊促的節奏呈現了一位精神失常的老婦的遭遇,她幼稚的舉止被人們屢屢嗤笑,失禁更是讓唾棄羞辱到達頂點。開往光州的密閉大巴這一設定,明顯指向了韓國歷史上至關重要的光州運動。這一篇的寫作時間是1987年,在同一年,韓國發生了全國範圍內的民主運動。在社會運動的動蕩之中,李滄東幾近直白地表露了他的擔憂:精神失常又生理失禁的老太婆,依舊受到一車人的旁觀與漠視。熱血、鬥爭與犧牲換得了「民主」,但沉痾已久的社會問題無法朝令夕改,「民主」所遮蔽的複雜訴求更是變得無從辨識。
韓國光州民主運動遭到鎮壓
伴隨著80年代民主鬥爭的是韓國的工業化進程。《韓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文化與政治》一書指出,韓國的工業化缺乏文化(手工業傳統)和組織(工人直接從奴隸中徵用)基礎,新工業制度催生了擁有高度適應性和靈活性的工人,他們艱苦工作卻期望值低,在家庭或血緣圈子之外沒有集體認同感。缺乏本土根基的工業化衝擊人與人的關聯,消解了沿自儒家文化圈的向心型關係。
一方面,象徵著現代性的工業化否定了舊有生產關係與社會關係,從前的生活形態和社會關係搖搖欲墜;另一方面,作為現代裝置的城市在侵蝕農村的同時,也造成了環境汙染與工業廢墟。至於後者,我們不難從李滄東小說集的風景描寫中有所感受:在《火與灰》中,漢江江景已經全然變樣,荒涼的工地取代了茂盛的垂楊柳;在《舞》中,人造的海水浴場甚至連大海都無法看到……
韓國文學批評家、弘益大學教授秦炯俊認為,「無法適應工業化的人=被傳統價值觀念束縛的人」這一二分法在李滄東筆下轉為善惡的分界。同樣未逃出二分法的桎梏,後者卻在工業化社會中更為普適。原先的二分法粗暴劃分了「傳統/現代」「農業/工業」「農村/城市」,但現實卻是,東亞南韓移植了西方一整套工業化體系,卻不免在面對快速轉型時陷入陣痛。
《空房子》中的尚洙單純淳樸,來自鄉下,租住經濟適用房,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花費三小時。他被工人龍八和部長設計,從郊區的簡陋房間搬入富人區的豪宅,自以為是憑藉能力獲得,不料卻落入了惡人編織的陷阱成為犧牲品。這一犧牲是對工業時代人性的拷問,而非傳統價值無法適應工業化邏輯的反映。同樣的例子還有《為了超級明星》,故事中的老金住著高級公寓,他的兒子給一位美國人打工。在兒子的勸說下,老金替兒子照看房子,同時照顧房子裡一條備受美國人寵愛的狗。父子關係在「西化」背景下剔除了親緣成分,有著一層說不清的「隔膜」。故事中未受良好教育的小孩,被老金好心收留住進頂級公寓後,對老金惡言相向,毫不留情地進行嘲諷。
李滄東為我們揭開了韓國快速工業化圖景之下的社會變動與價值搖擺,秦炯俊分析道,「相互對立的價值觀對每個人都一樣,可以不分階層地混淆在一起,需要用李滄東式的均衡穩定的視線去審視。」民主化與工業化的滾滾大潮無法逆轉,但正如李滄東試圖告訴讀者的那樣,「既然接受了工業化/西方化的生活,就要接受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而他所說的真正的「接受」,絕不是單純享受現代社會的紅利,也非全盤接納工業化的效率至上與環境傷害,而是在物質進步與生活改善之外,持續思考人性的保全與堅守。
參考資料:
[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6
[韓]具海根. 《韓國工人:階級形成的文化與政治》.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
[美]蘇珊·桑塔格. 《關於他人的痛苦》.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
[美]漢娜·阿倫特. 《人的境況》.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
紀要|【雲端論壇02】鏡中火焰——李滄東的《燃燒》,今日電影與世界:https://mp.weixin.qq.com/s/haf5lXBXU1grax_9AEzP1A
專訪《燃燒》導演李滄東:年輕人的無力感是一個時代的癥結https://maoyan.com/news/49508
【導演訪談】作品中都找不到快樂?李滄東:人生本來就很複雜https://www.spill.hk/films/lee-chang-dong-interview-afa13/
專訪李滄東:我不知道《燃燒》算不算一部好電影http://ny.zdline.cn/h5/article/detail.do?artId=59873
韓國導演李滄東小說《燒紙》出版:「我希望點燃別人手裡的蠟燭」 https://www.sohu.com/a/392975089_1617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