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佔世界的御宅族文化究竟是什麼?

2021-01-09 澎湃新聞

原創 伊恩·布魯瑪 理想國imaginist

上個月,紅遍全球的日本藝術家村上隆在社交媒體Instagram上發布的一條視頻在藝術、時尚與潮流圈引起了火熱討論。視頻裡,村上隆講述了自己的心碎故事——因投資過多以及疫情影響,他的畫廊兼公司正面臨破產的危機,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一些項目,包括堅持了九年的科幻電影《水木之眼2》。

村上隆ins截圖

村上隆最為人所熟知的作品,絕對是那朵太陽花。但當有人義正言辭地告訴你這是一件藝術品時,你可能全身心都在拒絕,也許順帶自嘲:「這就是當代藝術?果然我這等普通人看不懂」。但是,當你多停留幾秒,便會被色彩與形象營造的奇妙氛圍所「洗腦」,進入那個絕對單質,也絕對有趣的世界當中。

村上隆與太陽花

村上隆的作品大多像這朵太陽花一樣,色彩明麗、形象扁平,既可愛又詭異,融合了卡通、極端暴力、情色元素。類似的物件也許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但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做得如此極致、扁平化。正如他於1996年提出的「超扁平」宣言,「將來的社會、風俗、藝術、文化,都會像日本一樣,變得極度扁平……今天,日本電玩和卡通動畫最能表現這種特質,而這些在世界文化中具有最強大的力量」。「超扁平」有多重含義,不僅指日本繪畫、卡通漫畫的特性(相對於西方透視法來說,日本繪畫偏扁平),而且是對日本社會的一種形容。

二戰後,日本經歷泡沫經濟、「失去的十年」。戰爭的陰影懸在頭上揮之不去,眼前滿是收入減少、失業與犯罪率激增的現實。年輕人背棄無望的現實生活,投入漫畫、遊戲、小說構築的虛擬世界,在其中尋求安慰,主動遠離政治生活。御宅族文化隨之興起。「扁平」既是年輕人的一種狀態,也是御宅族文化在整個日本社會文化中的位置——邊緣、被壓制。除此之外,「扁平」還代表著村上隆對於藝術與大眾、淺薄與深度的看法。在他看來,一流的藝術與大眾之間並不存在鴻溝,看上去感覺幼稚的東西背後藏著真實的生活。

御宅族、二次元文化在傳入中國之初,也經歷了一段邊緣時期,但現在儼然成為了大眾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B站跨年晚會的巨大成功,遊戲「動物森友會」頻上熱搜,《彩虹節拍》這種御宅族歌曲被《乘風破浪的姐姐》節目組收入節目中……無數的事實都表明御宅族文化不再歸屬於亞文化,已成為主流。

在這樣的語境下,回看御宅族文化在日本的起源顯然十分必要。從鬧街淺草、川端康成的《淺草紅團》到村上隆的「小男孩」(有意以原子彈命名)展覽,再到網絡構建的虛擬世界,日本研究專家、《紐約書評》主編伊恩·布魯瑪頗具脈絡地闡釋了御宅族文化與日本傳統文化的淵源、村上隆的藝術對日本文化的特殊意義,以及年輕人為何用這種方式對抗外部世界、御宅族文化的未來等多個問題。

虛擬暴力

伊恩·布魯瑪

淺草,憂愁不過夜

淺草向來風光。但1929年,對淺草來說不算是太好過的一年。這個位於東京東區、倚著隅田川的地區,是川端康成在20世紀20年代晚期所寫的《淺草紅團》的場景。從17世紀晚期開始,位於淺草之北、街道宛如迷宮的吉原,就是官方特許的風化區,這裡的居民從紅牌花魁到廉價妓女都有,城民及武士都是她們的主顧,只是光顧的武士有時會戴上華麗的帽子掩人耳目。一直要到40年代,淺草才成了享樂的天堂。淺草公園裡有美麗的池塘和庭園,還有供奉慈悲的聖觀音的淺草寺。到了19世紀晚期,公園則聚集了各種娛樂活動:一個歌舞伎劇團、弄雜耍的、幾幢藝妓院、馬戲、攝影棚、舞者、漫畫說書人、會表演的猴子、酒吧、餐廳和弓箭攤。

據說20世紀10年代是淺草最狂野的歲月。日俄戰爭剛結束,俄國女孩就著吉卜賽音樂跳舞演戲,稱之為「歌劇」,為大多數劇院所在的第六區增添了異國風情,賣點是女人露大腿。看年輕女子練習擊劍,也是為了滿足同樣的目的。有些歌劇院則是來真的,豪華的帝國劇場從倫敦找來了義大利人羅西演出歌劇,但羅西卻找不到足夠的歌者。他所製作的《魔笛》,歌手得一人分飾帕米娜和夜後;當兩個角色同時都在臺上時,還得用替身上場。

日本最早的電影院,以及東京第一個「摩天大樓」凌雲閣(又稱「淺草十二階」),都在淺草。很快地,配上優秀辯士(旁白)的默片,變得比餐廳秀和戲院還受歡迎,卓別林、道格拉斯·范朋克、克拉拉·鮑成了淺草的明星。

不分大小,娛樂地區通常都有種稍縱即逝的特質,就像淺草有一種及時行樂的氛圍,這或許也是它魅力所在。不過20世紀的淺草的確是在邊緣求生存,整個區域被徹底摧毀兩次:一次是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地震發生時大家正在做午飯,這裡大部分是木造建築,整個區域很快成為一片火海;另一次則是1945年春天,美國 B-29 轟炸機炸毀了大部分的東京,整個淺草化為廢墟,數夜之間有六、七萬人死亡。

1923年地震過後,這個有名的公園成了燒焦的廢墟,「淺草十二階」看起來像是腐敗的樹樁,歌劇宮殿只剩一堆瓦礫,只有淺草寺安然無恙。寺內有一尊名歌舞伎的雕像,有些人認為是雕像的英姿擋下了來勢洶洶的火舌。(只不過淺草寺沒能躲過美軍的轟炸,得事後重建。)不過正如同淺草的歡欣是短暫的,它的低潮也是短暫的。人們重建了電影院、歌劇廳和公園;扒手、妓女、聖觀音信徒、公子哥兒以及小混混,很快又讓公園熱鬧起來。1929年,富利賭場在水族館二樓開幕,隔壁是逃過1923年地震浩劫的昆蟲博物館,也被稱為「蟲蟲屋」。

富利賭場之名取自巴黎的女神遊樂廳(Folis Bergére)。儘管謠傳(顯然沒有事實根據)裡面時而有戴著金色假髮表演的跳舞女郎,在周五晚上會衣衫盡褪,但這裡並沒有特別放縱。這裡倒是誕生了幾位優秀的演員與諧星,也有人成為電影明星。其中最有名的是本健一,他演出黑澤明1945年的電影《踩虎尾的男人》。我們在富利賭場可以找到兩次戰爭之間淺草所有特立獨行、低俗和新鮮的事物。富利賭場象徵了日本年輕人西化的爵士世代,這是「現代男孩」 和「現代女孩」的時代,當時的文化信條是「情慾、荒謬、無理」。

淺草,川端康成的精神家園

這種精神啟迪了川端康成早期的作品,他的書也讓富利賭場成名。在淺草待了三年,在街上閒晃,和舞者、小混混聊天,不過他大多只是走走看看。他將這些見聞寫成了他傑出的現代小說《淺草紅團》,1930年首次出版。這部小說的重點並非在人物刻畫,而是在表達一種觀看、描述氛圍的新方式:在零碎的場景之間快速切換,像是剪接影片,或是用報導、廣告標語、流行歌詞、幻想、歷史軼事和都市傳奇所做成的一幅拼貼。講話的是一個友善的男人,在街坊巷弄恣意遊走,尋找新發現,訴說在這裡、在那裡發生的故事,誰又在哪裡做了什麼;小說充滿了「情慾、荒謬、無理」的氣氛。這種散漫的說故事方式,很大一部分影響來自歐洲表現主義,或德國電影《卡裡加裡博士的小屋》的「卡裡加裡主義」。不過,如同唐納德·裡奇在他精彩的前言中引述了愛德華·賽登施蒂克的觀察,這種方式和江戶時期的故事也很有關係。川端坦承痛恨自己早年在現代小說上的實驗,他很快就發展出了一種非常不同、較為古典的風格。不過他對日本的咆哮20年代仍然貢獻良多。除了小說之外,他也為衣笠貞之助的表現主義傑作《瘋狂的一頁》寫劇本。《淺草紅團》最不尋常的事跡,是在主流媒體《朝日新聞》上的連載。正如同裡奇所言,這好似喬依斯的《尤利西斯》在倫敦《泰晤士報》上連載一樣。這印證了當年日本媒體的文化水平(今天幾乎難以想像)之高,也顯示日本民眾願意在大眾報紙上閱讀前衛文學作品;而前衛表現主義和淺草下層階級生活的結合,應該也有助於讓大眾接受。

上流和底層文化的結合自然是現代主義的一部分。川端和20世紀20年代許多藝術家一樣,對偵探小說和卡利加利主義很有興趣,這通常伴隨著對暴力犯罪的著迷。《淺草紅團》使用了大量俚語,影射當時的大眾文化,想必非常難以翻譯。就算譯者艾莉莎·弗裡德曼表現出色,原著的風貌永遠無法完全重現。

旁白 / 閒晃的男子介紹了許多下層社會的角色給讀者。銀貓梅公剝流浪貓的毛皮出售;他的女友弓子唇上塗了砷,在船上親吻年長的前男友,將之殺害;穿著打褶金色衣服的春子;還有橘子阿信,她是「不良少女的偶像,實至名歸」,十六歲時就已經「解決了」一百五十個男子……這些人都漂泊至紅團。另外一些人算是「荒謬」類型,而不是「情慾」:淺草遊樂場上有個男子的肚子有嘴巴,都用肚子吸菸;打扮得像男人的女性街友;因為喜歡現代水泥建築而打掃公共廁所的孩子。他寫道,這位旁白只對「低下的女子」有興趣,最卑微的妓女是青少女,她們的主顧是拾荒人和乞丐。橘子阿信就是其中一員。

依據現代主義風格,我們分不清楚這些是否為真實人物,或完全只是旁白的妄想。其實,是旁白自己率先指出這些故事的虛構成分。重點是精心設計的騙局。弓子從故事中消失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小說最後才又以賣髮油的身份出現;而「賣油」在日文中是扯謊、編故事的意思。弓子和旁白討論起故事應該要怎麼繼續下去。作家說他的故事是條船,就像是弓子謀殺前男友的那條船。她並沒有精心策劃這樁謀殺,而是先討他開心,且戰且走。日本傳統的說故事方式和現代主義都有這個特質。

川端的小說人物中,沒有任何一位有像德布林《柏林,亞歷山大廣場》的弗蘭茨·畢勃科普夫,或喬伊斯的布盧姆(Bloom)等現代主義式「反英雄」那樣的深度。和這些人物相比,弓子跟其他角色顯得單薄。川端和許多日本遊蕩文學家一樣,是以傳達情境氣氛取勝。下面是第四章的開頭:舞臺上的舞者在跳她的西班牙舞時(這故事千真萬確,不是我亂編的),上臂雖然貼上了一小段膠布,我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最近注射毒品的痕跡。凌晨兩點在淺草寺的廣場上,十六、七隻野狗狂吠著追著一隻貓。淺草就是這樣,你處處都可以嗅到犯罪的氣息。

下面這段,則是作家正在思忖要不要把其中一個角色寫進他的故事裡:

另一位我想加入的人物,一位非常悲慘的外國人,是那年從美國來的水上馬戲團團長。有人在「東舞踴」演舞場燒焦的殘骸上擺上了三十米高的梯子,這位團長從上面跳進一個小池塘裡。有位胖女人從十五米高的地方,像海鷗一樣跳下來,她看起來也真的像只海鷗。非常美麗。

輕描淡寫,匆匆帶過,有點性感,撲朔迷離:情慾、荒謬、無理。之後軍國主義壓抑了所有輕浮享樂的事物,到了20世紀30年代末期,這種意境已經煙消雲散。之後炸彈將淺草夷為平地,不過摧毀的只是物質而已。淺草再一次展現了驚人的活力。年輕時的唐納德·裡奇跟著美國佔領軍來到日本,1947年在草遇上川端。一個不通英文,一個不通日文;他們一起爬上了舊時的地下道塔樓,檢視殘破的淺草。裡奇之後寫道:

這裡曾經是淺草。雄偉的聖觀音廟周圍,現在只剩焦黑、空蕩蕩的廣場。我讀到過,這兒以前有女子歌劇院,女孩在裡頭唱歌跳舞;身上刺青的賭徒聚在這兒下注;受過訓練的狗,用後腿走路;日本最胖的女士在這兒坐鎮。

這裡被燒成灰燼兩年後的今天,原本空蕩蕩的廣場被一排排的帳篷和臨時加蓋的小屋所佔據,幾幢建築物的骨架也漸漸成形。梳著髮髻的女孩坐在新蓋好的茶樓前,不過我卻遍尋不著那位世界最胖的女士。或許她消失在火海了。

川端當時並沒有多說什麼。裡奇也不知道這位穿著冬季和服的年長男子到底在想什麼。裡奇說出「弓子」這個名字,川端笑了,將手指向隅田川。

今天的淺草,和東京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擁擠、商業化、亮著霓虹燈的水泥叢林,淺草寺的周圍則充滿了懷舊的紀念品店,賣些給觀光客的小玩意兒。老舊的第六區仍有幾間電影院和低俗詭異的脫衣秀,但真正的舞臺其實早就搬到東京的西郊,如新宿、涉谷等地。只是,21世紀大部分的文化活動不再是發生在街頭,而是在個人電腦的虛擬世界裡。紐約的日本協會目前正舉行的日本流行藝術展《小男孩》(Little Boy),主題正是這個虛擬世界的新舞臺。

村上隆充滿惡意的「卡哇依」

《小男孩》的策展人是當前日本最有影響力的視覺藝術家村上隆。他畫天真無邪和邪惡的卡通,是個非常成功的設計師(包括設計了 LV 手提包),做有點色情的玩偶,是藝術創業家、理論家、導師,他的工作室裡有許多學徒,像是日本傳統工作坊以及安迪·沃霍爾的工廠的綜合體。沃霍爾把毫無新意、大量製造的商業圖像,變成在美術館展出的藝術品;村上的理念是反其道而行,他運用廣告、日本漫畫、動畫、電玩遊戲創造藝術品,再把藝術品放回由市場機制主導的大眾文化中。

村上原本學習的是日本畫(Nihonga,日本現代寫實風),也是日本15到18世紀藝術主流古典狩野派的專家。他相信日本藝術不若歐洲藝術一般,有高尚及粗鄙之分。他認為西方世界建立了一個層級架構,在高尚藝術和「次文化」之間設下界限,日本則從來沒有這種現象。複製西方高尚藝術不只讓日本人難堪,更缺乏創作力。村上和他的追隨者為了要擺脫這種現象,致力於在虛擬的「新普羅」垃圾世界中,重新發掘真正的日本傳統。

這些理論大部分是透過各種宣言的方式闡述,因此不免會有一定程度的誇大。傳統日本藝術也是有層級之分,高尚和下層文化之間涇渭分明。正因如此,教養良好的貴族觀賞能劇表演,而在喧鬧、眼花繚亂的歌舞伎劇舞臺上,卻演出這些貴族的死亡。狩野派精緻的捲軸畫和屏風畫多是中國文學風格,買主是上流武士。這些武士認為花魁和商人的木刻版畫是最為粗鄙的。有些有錢商人發展出對「高尚」藝術的品味,不過這些會被認為是趨炎附勢,就像喜愛下層生活的武士會被認為是荒淫無道(因此他們在吉原得遮遮掩掩的)。

不過就算是狩野派的宮廷畫家,的確也不會在裝飾藝術和精緻藝術之間多做區別。整體而言,日本重視對過去風格或是大師風格的掌握,勝於個人創新。日本藝術中確實也有傑出的個人主義者或是離經叛道者,但卻沒有歐洲浪漫主義理想中,用全新的方式表達藝術家個人獨特性的概念。因此當日本初次接觸到印象畫派時,並沒有辦法完全理解這種理念,一些人在一知半解之下試圖模仿,結果並不理想,也讓許多日本畫家至今都對這種概念避之唯恐不及。村上為 LV 設計的手提包以及他的壓克力顏料畫,都屬於這個藝術傳統。

村上隆xLv廣告(2003)

村上自己和他同僚的創作,有幾項顯而易見的風格。一是許多圖像都有嬰兒般的特質:大眼睛的小女孩;毛茸茸的可愛動物;通常是在糖果盒或兒童連環漫畫中才會看到的眨眼微笑吉祥物(在日本,成年人也非常喜歡這些東西)。「卡哇依」常被拿來形容年輕女孩和她們的喜好。Hello Kitty 娃娃很卡哇依,小貓咪也是,上面有史奴比的毛茸茸套頭毛衣也是。「卡哇依」代表的是天真無邪、甜美,完全沒有憤世嫉俗或惡意。

《小男孩》展覽中,有國方真秀未孩子氣般的女孩,青島千穗用電腦生成的印花,大島優木的塑料玩偶是以青春期前的女孩為主角,奈良美智畫了大眼睛的小孩。這些作品的特殊之處,是這些看似「卡哇依」的圖像,其實一點都不天真無邪,有時甚至充滿惡意。仔細檢視,你會發現一絲性暴力的緊張感。青島的大眼睛女孩,赤裸裸地躺在杏樹枝幹上,從各方面來看都很卡哇依——除了她是被綁在樹上這點之外。青島的另一幅作品中,卡通般的小女孩在有如世界末日般的流星雨中,沉入地球。大的塑料玩偶乍看之下,像是九歲小學生書包上的小吊飾,但仔細一看,會發現這些都有戀童癖的意味:半裸的孩子擺出各種誘惑的姿勢。村上用紅色壓克力顏料畫出一個冒煙的死神頭部,眼窩裡有許多花圈,這是原子云的風格化版本。

暴力在其他作品中更為明顯。大島的《巖漿之神爆發。恐怖的海嘯》中,一位卡哇依的女孩像怪獸一樣噴火,畫面比較像是傳統佛教的地獄景象。小松崎茂則對太平洋戰爭有特殊偏執,他用怪異的方式結合了連環漫畫的誇大手法以及超級寫實主義。他的作品中有種誇張的戰時宣傳藝術裡的英雄氣概,這想當然是故意的。

青島千穗作品

御宅族文化

許多日本的新普羅影像都帶有災難、末世毀滅的氣氛,日本動漫和電玩也流行摧毀世界的戰爭和哥吉拉一類的怪獸。村上解釋,這反映了日本仍無法接受過去戰爭的經歷。美國在佔領期間刻意掩飾廣島和長崎相關的駭人消息,在日本留下了無法發洩的怒氣,十分壓抑的情緒。日本也沒有真正面對自己國家犯下的暴行。村上認為美國成功地將日本變成了和平主義國家,國內充滿了不負責任的消費者,並鼓勵他們不斷賺錢,然後把戰爭與和平相關事務,拱手讓給美國人處理。

在展覽畫冊中,村上寫道:

美國培育了戰後日本,給予日本新生命,美國人告訴我們,人生的真諦就是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他們告訴我們人活著不要想太多。我們的社會和層級架構被瓦解了。他們強迫我們接受一個不會產生「成年人」的制度。

在村上看來,這種長不大的狀態連帶產生了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受,而美國所擬的和平憲法更加深了這種觀感。此憲法奪去了日本宣戰的權利。村上寫道:

無論戰爭的輸贏,最重要的是,在過去六十年裡,日本成了美國式資本主義的實驗場,被保護在溫室裡,滋養壯大,大到了要爆炸的地步。這場實驗的結果非常奇怪,非常完美。無論在廣島投下代號為「小男孩」的原子彈背後真正的動機是什麼,我們日本人都徹底成了被哄的小孩……我們常常無理取鬧,沉溺在我們自己的可愛中。

以上,是村上對被捆縛的小女孩、爆炸的銀河系、原子云、太平洋戰爭、頭大身小,以及憤怒的前青春期小孩等等影像的解釋——這些是受挫的彼得潘內心的狂想:一邊幻想自己的民族是無所不能的,在性事上所向無敵;一邊窩在郊區公寓的擁擠角落裡,在個人電腦上敲著鍵盤。這就是所謂「御宅族」文化,字面上的意思是「你家」,被用來形容數百萬沉浸在內心幻想世界的宅男,腦袋裡裝滿了連環漫畫,還有電腦遊戲。村上認為這些日本人對於真實世界沒有任何責任感,躲到了只要按按滑鼠,就可以讓世界灰飛煙滅的虛擬世界裡。這些都與戰爭、原子彈、麥克阿瑟將軍將日本去勢,還與美國資本主義有關。

村上和其他抱持同樣觀點的理論家,把這種孩子氣的「大吵大鬧」和「無所不能」的幻想,和奧姆真理教實際的暴力行為聯結在一起。奧姆真理教表面像佛教,實則不然。1995年,其信徒在等待世界末日降臨的同時,毫無預警地用沙林毒氣謀殺了東京地鐵乘客。他們同樣用末日幻想,炸毀戰後溫室裡的無意義狀態。不同的是,這些盲目的男男女女中,有許多人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科學家,他們的領袖是半失明的精神導師麻原彰晃,他們真心相信對世界宣戰就能找到烏託邦。

奧姆真理教有個偏執,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是由猶太秘密幫派所統治。它和御宅族新普羅文化的共通之處,是一種非常深層的自怨自艾。村上最狂熱的崇拜者之一,文化評論家椹木野衣非常興奮地寫信告訴村上:「現在是我們為自己的藝術感到驕傲的時候了。這是一種次文化,那些在西方藝術世界中的人嘲笑它,把它看作怪物。」但出席紐約這場展覽開幕夜的群眾卻不這麼想,媒體也做了大篇幅的報導。但椹木無視觀眾反應,仍堅持道:「藝術是由那些和我們日常生活完全相反的怪物所創作的。」村上補充道:「我們都是變形的怪物。在西方『人類』的眼中,我們都被歧視,被認為是『低人一等』。」

我認為這些都是過度誇大。但沒人會否認原子彈轟炸是恐怖的災難,而日本在戰後的繁榮的確掩埋了戰時的創傷。日本在國防上過度依賴美國,再加上實質上的一黨政治,產生了一種不完整的政治意識—此觀點就算無法證實,至少也是有可能的,我也曾為此立場辯論。我們也無法忽略被西方文明主宰超過兩百年的那種羞辱感。不過若認為現代日本文化完全可以用戰後創傷來解釋,這也未免太過牽強了。

全世界的御宅族

許多搖旗吶喊的現代藝術運動,都認為自己發現了新大陸。然而將荒謬錯置的暴力,和性變態相結合,並非史無前例。其實,日本新普羅藝術有的不只是一丁點兒「情慾和荒謬」。對年輕女孩的性幻想,不論她們是否被綁起來,也不是一種新鮮事,川端終其一生都非常熱衷於這個主題。在日本藝術史上的各個階段中,都可以看到「情慾、荒謬、無理」的各種變化。19世紀中葉淺草本身也變得荒淫時,「情慾、荒謬、無理」也大行其道。劇作家如鶴屋南北為歌舞伎劇場寫了暴力的黑暗故事,木版畫家月岡芳年也創作了繩縛的女子等諸如此類的作品。我之前已經提過了20世紀20年代和60年代同樣也是充滿情慾和荒謬,海報設計師、攝影師、導演和劇作家大量從20年代取材。

當前藝術中的稚氣人偶,和日本前現代色情藝術中巨大、比例荒謬的人類生殖器,儘管看似非常不同,卻都傳達了一種無能的感受,這可以追溯至麥克阿瑟將軍佔領之前的日本。這或許和日本社會中長期的壓抑傳統有關。誰知道呢,這也或許和過度保護的母親有關,她們過度呵護自己的小男孩,當社會的枷鎖之後落在他們身上時,這些童年回憶成了他們直到死前都輾轉盼望的失落伊甸園。我認為村上、椹木等人說對了一件事:他們抗爭的是政治上的無能;其餘的是強說愁而已。椹木非常正確地把矛頭指向60年代左派挑戰國家威權的失敗與《日美安保條約》。他們試過了。學生動員,許多人上街抗議美日協議和越戰。最後政治極端主義並沒能有任何效果。這並非因為政治的打壓,而是因為日本的經濟變得更繁榮。當激進的能量無法在政治上找到出口時,便會內化。首先是抗議活動本身變得極端暴力,接著便是荒謬的情慾。我們可以看到70年代有許多藝術家從政治極端主義轉向色情。

某方面來說,日本一直都是如此。日本在幕府時期幾乎成了警察國家,沒有任何政治異議的空間。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被允許到指定的風化區裡發洩,他們的花魁成了大眾藝術和小說的明星。此現象較近期的版本,是川端的淺草。當然過去也有反抗的時候,不過在當權者對其成功鎮壓之後,荒謬的情慾又捲土重來。

但《小男孩》展覽所代表的最新一代的藝術家和消費者,似乎失去了他們在19世紀40年代、20世紀20年代和60年代那些前輩的身體能量。「御宅族」和另一個新普羅理論家常用的詞「緩 い」,意思是放鬆懶散,都代表了缺乏活力。當代日本藝術中的色情是虛擬的,不是生理上的,是自戀的,而不是和別人分享的,完全只發生在御宅族的腦袋裡。我認為,從這兒開始就不只是日本獨有的現象。

無論是在藝術和生活上,對一個脫離政治、藝術、性等各種群體作為的人而言,虛擬世界都是非常完美的選項。這也就是為什麼村上春樹的小說會這麼成功,特別是在東亞,以及御宅族文化流行的西方地區。村上春樹的角色和社會脫節,經常與世隔絕,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這股潮流從20世紀60年代興起,無聲地反抗大家族及其連帶責任。在郊區小區裡,核心家庭逐漸取代了傳統家庭。這種趨勢現在又有了新的進展。正因為家庭是「限制」的主要象徵,人傾向於狹義地詮釋個人主義,躲入「唯我論」(solipsism)中,在這兒沒有任何人可以接觸你。

擺脫傳統生活的另一種不同的方式,是重新建構另類家庭。20世紀60年代各地的劇團和嬉皮小區正是如此。村上隆自己就這麼做,成了一個藝術家族的大家長。不過許多這些藝術家完全展現了自我中心的各種特徵。他們所表達的世界非常奇怪地沒有生氣,有些懶散,其實非常駭人,是一個性和暴力都不真實的荒謬世界——這個世界經常美麗得讓人心煩。

原標題:《攻佔世界的御宅族文化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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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導語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都喜歡宅,而宅作為御宅族的一種專屬文化流傳著,不過到了現在即便是很多人不喜歡二次元也喜歡宅,顯然,宅成為了一種主流稱呼。到了我們今天,不管是年輕人還是中老年人,幾乎都處於一種宅的狀態之下。
  • 因為這個男人,動漫迷背上了「御宅族」的罵名
    這就是當時的那位專欄作者,如今也是臉上寫著蒼老,不過當時也引發到大量的阿宅的不滿,因為作為一個次文化雜誌的專欄作者,卻用帶刺的言語唾棄,並且起了「御宅」這個不雅之號,導致後來的動漫愛好者,逐漸就被日本人稱作了「御宅族」。
  • 作為御宅族,這些日語單詞你你知道嗎?
    我相信90後的你們肯定聽過「御宅族」這個詞,如果你喜歡動畫,熱衷於沉浸在漫畫世界裡,那麼你我相信今天要給大家帶來的單詞介紹,我相信你都懂。但如果你不是所謂的御宅族,那就需要好好了解一下,以免落後聽不懂大家聊天,畢竟現在的宅男宅女越來越多。首先讓我們來了解下什麼是「御宅族」?
  • 日本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的宅男,日本御宅族!越來越缺乏活力
    後來,御宅族漸漸演變成了現在的意思——一群對動畫(Animate)、漫畫(Comic)及遊戲(Game)非常熱愛的人士。日本政府層面對於ACG文化的重視程度,體現在裡約奧運會閉幕式上的「東京八分鐘」裡大量的日本動畫場景以及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甚至親自扮演經典遊戲人物馬裡奧。
  • 宅到什麼程度才叫宅?日本人眼中的御宅族(otaku)
    當然,如果有人每天都不和別人打交道,那麼他拿什麼來打發時間呢?也許只能是他的興趣愛好了吧,就比如說看動漫。所以『御宅』這個詞又有了第二個意思,它指的就是那些宅人們。御宅這個詞在日本已經有了30多年的歷史了。最近的一個調查就研究了如下課題:「日本人聽到『御宅』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 和「三次元」的人們聊一聊,究竟什麼是「二次元宅」
    為了消除這種可能存在的隔膜——或者說,為了打破二次元與三次元之間的「次元之壁」——或許有必要採用一種三次元通行的話語方式,來嘗試闡述一下這個絕對不可能有標準答案的問題:究竟什麼是「二次元宅」?什麼是「二次元」 「二次元宅」作為一個指稱特定文化主體的名詞,是由「二次元」和「宅」這兩個詞語合併而成的。
  • 御宅族們為何痴迷於《五等分的新娘》的「炒股」大業?
    《五等分的新娘》夠吸引御宅族的,並不只是性格各異的女性人設,更重要的是作品裡奇妙的推理元素。故事開篇就讓觀眾預測,五姐妹裡的一花、二乃、三玖、四葉、五月,究竟誰才是男主的新娘,以此來引起觀眾的關注和討論。
  • 日本,始祖御宅族街「秋葉原」
    導語:日本,始祖御宅族街「秋葉原」!大家好,我是本文旅行小編,每天為大家帶來最新旅遊資訊,希望大家能夠喜歡,如果大家喜歡的話,請多多支持小編哦。「秋葉原」全球數一數二、遠近馳名的電器街。在過去,秋葉原能以便宜的價格買到各式各樣的家電產品,是旅行日本時必去的景點。
  • 日本社調機構發布:2018年度御宅族市場調查
    日本著名社調機構《矢野經濟研究所》發布了「2018年度御宅族市場調查」報告。最新統計顯示,御宅族喜愛的包括手辦、鐵道模型、COS衣裝等市場規模都在縮小,而增長迅猛的就有動畫市場,特別是Netflix的迅猛發展帶來不可忽視的影響。
  • 動畫考古系,御宅族動畫的開山之作
    對這個有著高甜戀情的御宅番,有一定閱番經驗的嗚喵,不僅感嘆,如今御宅族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矮窮,個個都是那麼小清新,談情說愛也是滿腹牢騷。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動畫文化的普及,人們對御宅的看法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些都可以從歷年來的御宅動畫作品中窺探到。
  • DIP:2015年御宅族調查報告 61.9%的人沉迷於自己的愛好
    日本公司 DIP(Dream Idea Passion)之前調查了日本人自己對御宅族的看法,他們的問卷得到了 1843 個回應,其中 37.4% 的人自稱御宅族。雖然「御宅」這個詞已經沒有那麼羞恥了,但許多人還是覺得(在某些圈子裡)承認自己是御宅族有點小羞澀。
  • 島國的御宅族日常消費是多少?日本網友爆料一般人還真消費不起!
    隨著現如今二次元文化的快速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都加入到了圈子之中,雖然會使得我們的動漫文化越加強大,但宅男腐女也變得多了起來。因此我們便來聊聊關於御宅族的趣事,因為很多人都認為他們日常的生活很省錢,但真相是不是如此呢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吧。
  • 同樣是「宅」,國內宅男與日本的御宅族,區別是在哪裡?
    而且喜歡宅的人不止是出現在我國,在鄰國日本也很是常見,現在更是形成了一個群體也就是「御宅族」,如果從廣泛的方面來講,他們就是亞文化的愛好者,並且對其有著非常深入的了解,如果是從狹義方面講,那就是痴迷沉溺於ACG,也就是動畫漫畫和遊戲,只不過跟宅男還是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