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吶喊》曾經讀過很多次,那幾篇小說熟悉地快要背下來了。以前讀《吶喊》的時候關注點都在魯迅的思想性上,最近又讀了一次《吶喊》,突然被魯迅先生的描寫驚豔到了。
描寫,既可以描寫自然景色、事物情狀,也可以描寫人物的外貌、內心世界,通過描寫可以使人物活動的環境、人物的性格、心理以非常立體的形態深入人心。可以說,描寫雖然不直接表達思想,但是恰到好處的描寫卻非常體現作家的文筆功力。
按照《吶喊》的順序從每篇小說各摘一段來賞析魯迅先生的描寫。
《一件小事》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這一段描寫堪稱是這篇小說的經典語句。描寫了當時車夫的背影引起自己心態的變化,雖然只有這一句話,卻把自己思想的反轉表達得淋漓盡致。更重要的一點是,從簡單到深刻,又從深刻到尖銳,最後像一根尖刺一樣刺進心裡。
這種遞進式的表達始於對車夫背影的描寫,看似簡單,卻通過層層遞進讓讀者也感同身受。
《鴨的喜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裡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遊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這兩段對小鴨子的描寫並不複雜,而這篇文章也不太容易強行解讀出魯迅先生要表達什麼有高度的思想,當然有解讀為外國友人對當時國內軍閥肆虐的憂慮……
我更願意認為《鴨的喜劇》和《兔和貓》都是魯迅先生的小品之作,畢竟生活中除了「戰鬥」一些文人的雅趣也算合情合理。
從這兩段對鴨的描寫,可以看出來,魯迅先生一定是在這個院子裡時常盯著鴨觀察過,通過鴨子在生長的不同階段的不同叫聲可以證明這一點,魯迅是看著這些小鴨子長起來的。而且這兩段描寫雖然文字不多,但是把這幾隻鴨子該讓讀者了解的方面都介紹到了。
我曾經在指導兒子寫描寫作文的時候跟他說過,無論你要寫什麼,都要以讀者毫不了解為前提,寫幾處細節出來,才能讓讀者眼前出現「畫面」,讀者有了畫面感就算是描寫成功了。
《端午節》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了麼?」伊並不對著他看的說。「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的卑屈……」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我想,還不如去親領,這算什麼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這兩段語言描寫非常精彩,可以說非常「走心」。
方教員因為不發工資的事非常惱火,而他的太太顯然對他非常「打怵」。從幾處細節可以看出,注意魯迅在方太太眼神上的描寫「臉對著他」「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並不對著他看」「看著他的臉說」,方太太在說不同的話時不同的姿態太傳神了。
方太太說話時的吞吞吐吐非常恰當地表現了她內心對方教員的「打怵」,而之所以方教員只能在家裡跟老婆發脾氣,還是最終回到學校不給他們發工資這件讓教員們「無能為力」的事情上。
《故鄉》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相信大家對這一段非常熟悉吧。這是迅哥再見閏土時候對閏土的描寫。跟之前第一次見到閏土時「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的閏土已經完全不同了。
而且再次見到閏土時,他「臉上現出歡喜和悽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跟之前「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也完全不同了。
這兩大段前後的對比描寫的背後,讀者可以展開無限的聯想,這未見的幾十年中他們兩個到底都各自經歷了什麼。魯迅先生自然的留白,卻是留下了不戳破的想像空間。
《藥》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
老栓倒覺爽快,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
微風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一般站著。
我們經常調侃分析魯迅的文章會過度解讀,有些魯迅都沒有想到的意思都被歸納總結出來了。其實也不盡然,看《藥》中的這幾句描寫,都是簡單的句子包含了豐富的內涵。
華老栓按衣袋裡的錢是從細節上襯託了他當時的心情,似乎魯迅就跟在華老栓的身後親臨現場一樣。
路愈來愈分明,天愈來愈亮則表明華老栓心中充滿了希望。魯迅可以直接寫華老栓覺得這次得了饅頭一定會救活自己的兒子,自己家的未來就有希望了,經營茶館也有幫手了……但是魯迅並沒有,而是通過一系列的描寫讓讀者感受到華老栓的心情。這可比直接寫高級太多了。
眼裡閃出一種攫取的光,其實從一開始就魯迅就暗示了劊子手們只是拿華老栓們當韭菜罷了。
最後上墳這一段,枯草和烏鴉的描寫看似跑偏了,如果把筆交給我們,恐怕會把大量的筆墨用在描寫兩位媽媽身上,但是這段描寫襯託出來的情境遠遠超過了直接描寫兩位可憐的老人。
這些都是魯迅用描寫調動情緒的本事,簡單地說高明之處就像說相聲,咯吱觀眾笑的不是本事,把觀眾帶入到了情景中,觀眾自然地笑起來才是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