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首語:
大千世界行將結束公元2020的紀年。年份可以過去,時間的拷問俱在:對於我們經歷的日子、承受的生活,那些足以回饋人生的見解是什麼?
「隱秘的角落」不僅是一部熱播劇的名字,更像一個隱喻。主場與角落、中心與邊緣、群體意志與個人選擇之間,存在強有力的微妙關係。
泉眼前的沙礫可能會改變一條大河的走向。小人物也能身披輿論的鎧甲,走進大歷史的聚光燈下。
彷徨疫情生死場,普通人吳悠扛起人的使命;一刻鐘內,張笑春決定成為一名不服從的醫生;從外界矚目的萬家宴到標記集中發熱的門棟,武漢百步亭無形的漣漪蕩漾不絕;被冒名頂替者陳春秀,能否改變被篡改的人生劇本;二手市場見證的告別一線城市的年輕人,何以家為?
角落中無聲無息的人,代表時代裡的平均數。若堅持以人的方式生活,有時難免見證或攪動另一條觀念的洪流。
先鋒詞彙「打工人」「後浪」蔚然流行,「離婚冷靜期」勢成全民辯論,「調低刑責年齡」關照善惡少年的命運,女權議題一再霸屏,角落裡的複雜故事映襯著人間的多元面貌。
就像火焰無法吞噬一粒火花,像大海無法拒絕一朵浪花。隱秘的角落絕非無關緊要,在秩序和天意之間,它以及身處其中的人自有位置,將跨越年份與我們同在。
這是搜狐·狐度工作室年終特刊「隱秘的角落」的第一篇。
性別觀念受衝擊的2020:談「女性社會地位過高」為時尚早
文丨任冠青
2020,無疑是被「她者」敘述深刻雕塑的一年。《脫口秀大會》中,被質疑對性別問題談論太多的顏怡、顏悅就坦言:不是她們刻意講這些問題,而是今年的女性熱點話題實在是太多了。
回顧這一年喧擾紛雜的話語場,女性議題的確呈現出井噴狀態。
有關楊麗萍生育選擇的爭論餘音未了,圍繞全職太太和「喪偶式育兒」的熱議又掀起了一波妻職與母職焦慮。
《乘風破浪的姐姐》衝破年齡桎梏的姿態,以及《三十而已》中全方位呈現的女性年齡、婚戀與自我選擇困境,因切中時代情緒而長時間「承包」話題熱搜。
以杭州殺妻案、拉姆事件、一個叫「餵」的女人和女子被虐致死案為代表的熱點新聞,揭開了仍有女性被交易、被傷害、被物化的殘酷現實……
德良 來源:穀雨實驗室
通過此起彼伏的輿論熱點,一個個曾被視為角落的女性話題走向公眾視野,「另一半天空」的真實處境逐漸被發現和廓清。
當女性困境開始被正視,內心感受更多被言說,種種刻板印象被反思和校正,一種新的社會共識正在凝聚,由觀念推動的制度改變亦隨之而來。
熱點衝擊下的撥雲見日
英國作家安·奧克利出過一本書,名為《看不見的女人》,雖然原本是描述家庭主婦沉浸於家務勞動中的「捲心菜」狀態,但「不被看見」的確能夠延展到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
今年女性話題的全面開花,更像是一種熱度衝擊下的撥雲見日,為人們鋪陳出更為可見、真實、立體的女性境遇圖景。
回顧這些熱點討論,呈現出三個顯著的特點。其一,對於全職太太、家暴等一直存在、卻長期被忽視的共性問題,輿論不僅更加關注,而且趨向於尋求議題化討論和制度性解決。
張桂梅校長發表怒斥全職太太的言論後,相關討論發酵了一周之久。對此,媒體並未停留在「家庭主婦算不算獨立女性」「全職太太是好是壞」的淺表之爭,而是全方位展現了家務勞動得不到法律保障和經濟補償、女性自我意識和價值被消磨、已婚女性被「邊緣勞動力化」等現實問題,也為未來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方向。
張桂梅 來源:上觀新聞
雖然要想實現全職太太的權利保障仍舊任重而道遠,但觀念和認知的變化本身就是一種進步。正如上野千鶴子所說,歷史上,「家務勞動」這一概念的發明,就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看問題的角度,使家庭主婦對自己的勞動價值有了進一步認識,並且提高了自己的女性權利意識。
其二,社會熱點並未局限於年輕精英女性群體,而是向不同階層、年齡、領域蔓延。這一年,我們既看到了中產太太的鉑金包焦慮,也發現了「2毛錢一片的散裝衛生巾」所展現的月經貧困;既有年輕女孩被單一審美綁架而產生的外貌不安,也有中年大媽迷戀假靳東背後折射的情感缺失;既有綜藝節目中30+姐姐乘風破浪的先鋒姿態,也有方洋洋被視為不合格的「生育機器」而被虐待至死的落後現實……
當原本沉默、隱蔽的角落被一個個照亮,人們愈加意識到:女性境遇不是鐵板一塊,不同群體的處境存在巨大差異。影視劇中呈現的獨立女性形象,也許更多是迎合社會情緒價值的美好想像。現實生活中,作為弱勢群體,女性被殺害、被家暴、被拐賣、被侵犯的危險依然存在,宣稱「當下女性社會地位過高」實在為時尚早。
其三,輿論場上,女性主體意識和話語權不斷增強。她們不再只是被描述、被訴說、被凝視的對象,而是開啟了更加多元的自我表達。今年大火的《乘風破浪的姐姐》《三十而已》和《脫口秀大會》中幾位女性選手的表達,都體現出強價值輸出和議程設置的意味。
由於受教育水平的提升和自我意識的覺醒,更多女性開始打破沉默,重新思考社會為自身性別戴上的觀念枷鎖。於是,傳統的「完美女性形象」逐漸產生動搖和裂隙,「又美又颯」、充滿個性的獨立女性形象受到追捧;「螞蟻腰」「筷子腿」等充滿性別偏見的刻板印象開始被諷刺和回懟;那些被壓抑的內心感受也更多被言說,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楊笠那句出圈的「男生為什麼明明看起來這麼普通,但是他卻可以那麼自信」。
從看見到改變
性別偏見、婚姻危機、外貌焦慮、家庭暴力、育兒壓力、年齡束縛……不難發現,由熱點議題揭示的女性痛點,往往並不讓人愉快,甚至不時令人感到窒息。但正如《厭女症》一針見血指出的:無論怎麼不愉快,我們不能視而不見的現實,就在那裡存在著。無論多麼艱難,只要我們知道了那個現實,就有改變它的可能性。
回顧2020年,女性議題能見度的提高,的確正在推動改變發生。
在現實層面,當隱形的女性需求不再被遮蔽,相應的社會支持網絡不斷被激活和完善。比如,在2020年的公共討論中,「女性經期」「衛生巾」「痛經」等詞彙就經歷了明顯的社會脫敏過程。
抗疫初期,女醫護人員的生理用品緊缺問題很快被報導和發現。隨後,社會各方力量緊急籌集並輸送了衛生巾、安全褲等資源,此類用品也被國家納入防疫保障用品清單。有關散裝衛生巾的困境討論,以及此後在多所高校推廣的「月經互助盒」行動,不僅推動解決了女性的現實需求,也有利於消除月經羞恥和經期汙名化。
高校衛生巾互助盒 來源 :中國青年報
在法律制度層面,幾起令人憤怒和瞠目的殺妻、家暴案,讓社會逐漸形成共識:家庭不是私人暴力的庇護所,暴力發生時,公共性幹涉、社會監督與法律懲戒絕不該缺位。最高法也通過發布典型案例明確:「法不入家門」已經成為歷史。只有通過細化相關法律要求,織密嚴懲犯罪的法治之網,才能讓女性的各項權益得到基本保障。
在觀念層面,傳統、落後的性別觀念不斷受到衝擊,獨立、開放的現代女性意識日漸覺醒。其中的亮點之一,是伴隨著公共參與和話語權的提升,女性正在從自身角度重新定義和解讀世界。正如麗貝卡·索爾尼特所說:語言就是權力。女權主義部分是通過給事物命名來推進的。
2020年,在公共討論中誕生的「爹味說教」「月經貧困」等詞彙,就是被賦予更多「她」視角的語言工具。藉助這些語言工具,女性敘事得以進一步延展,女性話語權也不斷得到鞏固和推進。
當然,必須承認,今年大火的「她者」話題,在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仍然留有不少遺憾。比如,在年輕女性成為消費主體的當下,「獨立女性」成為一種為迎合市場而過度濫用的噱頭。觀看完影視和綜藝作品的「爽感」之後,真正值得反思、能夠引發結構性改變的情況卻並不多。
此外,不同群體之中,女性權益的改善絕非齊頭並進。女德班、PUA課程的死灰復燃,偏遠地區女性被拐賣、被虐待、被傷害的殘酷現實,都展現了女性進步的迂迴一面和倒退風險。
可見,從真正看見到紮實改變,未來仍舊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