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宮博物院「蘇軾主題書畫展」上的「東坡先生懿跡圖」局部。此圖為明代李宗謨所作,繪製了蘇軾的十三則逸事,表現了蘇軾生平中的部分重要事件。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牧鳴攝
聶作平
深秋,古道兩旁的梅樹掉光了葉子,細細的枝條在風中晃動,既像堅硬的鐵絲,又像章法凌亂的草書。
亂石鋪就的古道歲月久遠,來往的人馬將它踩出了幽暗的光澤。順著古道行走半小時後,我看到路旁有一株高大的松樹。樹下,有一塊石碑,紅字書寫:東坡樹。
相傳,這棵樹已有近千年歷史。當年,蘇東坡親手種下了它。當蘇東坡早已從喧囂的人間撤退,如同他的詩文書畫一樣,他種的樹也留了下來。
這條遍植梅樹的古道,地處著名的梅嶺——南嶺之一的大庾嶺的組成部分。1100年正月,25歲的宋哲宗去世,其弟趙佶繼位,是為宋徽宗。五月,蘇東坡結束了流放生涯,自海南北歸。
次年正月,蘇東坡翻越大庾嶺。在梅嶺古道的一座小村莊休息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問他的隨從:這個官人是誰?隨從說:蘇尚書。老者又問:是蘇子瞻嗎?隨從稱是。老人激動地上前作揖,對蘇東坡說,我聽說你遭遇了很多迫害,今天能夠平安北歸,這是天佑善人啊。蘇東坡笑而致謝,並在牆上題詩一首: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人回?
試問青天路短長
對蘇東坡來說,1093年的秋天的確是一個多事之秋。這個萬木搖落的悽愴季節,他的命運再一次發生逆轉。這逆轉,和兩個被林語堂稱為蘇東坡的守護神的女人之死密切相關。
八月初一,蘇東坡之妻王閏之去世,享年46歲。王閏之是蘇東坡的第二任也是最後一任妻子。回想起這個與自己相伴了25年的女人,蘇東坡悽然命筆,在祭文中說:奈何淚盡目幹,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王閏之的遺體暫厝於開封城西的惠濟院。此後,由於蘇東坡貶往嶺南,一直沒能入土為安。要等到十年後,蘇東坡也魂歸道山,才由蘇子由將她與蘇東坡一起安葬。
九月初三,一直欣賞並重用蘇東坡的太皇太后高氏駕崩,哲宗親政。很快,蘇東坡就外放定州。如果說高太后去世,讓蘇東坡意識到從此少了一株可以依靠的大樹的話,那麼,當他向名義上是他學生的哲宗辭行,哲宗卻避而不見時,他更加明白:曾經如錦似繡的仕途,以後,必將布滿荊棘。
一生中,蘇東坡一直相信,他那坎坷曲折的人生,其實早就由上天註定——那就是他的星座不好。
用星座佔卜起源於古巴比倫,隋朝時經印度傳入中國。到蘇東坡時代,已成為一種廣為流傳的時尚,佔五星就是其中一種。蘇東坡的生日,查萬年曆可知,是為公元1037年1月8日,屬摩羯座。
就像我們今天特別愛「黑」處女座一樣,唐朝和宋朝人特別愛「黑」摩羯座。唐代詩人韓愈就屬摩羯座,他感嘆說,「我生之辰,月宿南鬥,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都不挹酒漿。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我出生之時,恰值月在鬥宿,牽牛星聳動雙角,箕星張開大口。不見牽牛星拉豪車,不見鬥宿裝美酒,唯有箕宿獨顯神靈,致使我一生勞苦。」)
蘇東坡對十二星座頗有研究,他自認和韓愈一樣,因星座不佳而命運坎坷。他感慨說,我與韓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憐,命格不好,註定一生多災多難。
不僅星座讓蘇東坡把自己和韓愈牽扯到一起,太行山也讓蘇東坡聯想到韓愈:當他從開封前往定州履新時,途經太行山東麓。對這座縱貫華北平原的名山,蘇東坡自然想一睹芳容。然而,風沙太大,太行山若隱若現,未能如願。當朝廷免去他的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罷定州任,以朝奉郎身份知英州時,雖然這無疑是斷崖式的降級和不折不扣的貶謫(端明殿學士為正三品,朝奉郎為正六品),但他還是抱著比較樂觀的心態。因為,從定州南下,再次經過太行山時,天氣由陰轉晴,他看到了官道西側逶迤而過的大山,就連山上的草木也歷歷可數。
這讓蘇東坡想起韓愈。韓愈曾被貶潮州,自潮州北返時,途經衡山,衡山也由陰轉晴。蘇東坡由是想到,或許,他也將像韓愈貶潮州那樣,很快就會結束貶謫重歸中原。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蘇東坡過於樂觀。他沒能像韓愈那樣在潮州只居住半年。他將在偏遠的嶺南,度過艱難而又漫長的六年多,差不多相當於他生命的十分之一。
1094年閏四月,蘇東坡由定州前往嶺南,其路線是從定州陸路南下,經臨城、內丘、相州(今河南安陽)、滑州(今河南滑縣)至陳留(今開封陳留鎮)。陳留距京師開封只有幾十裡,意外的是,蘇東坡沒有進京。或許,京城紛繁複雜的人事已令他厭倦、畏懼。
才從定州出發,御史虞策認為對蘇東坡「罪罰未當」,於是第二道詔命下達,蘇東坡由正六品降為正七品,以左承議郎的身份知英州。過了幾天,御史劉拯又向哲宗進言,說「軾於先帝,不臣甚矣」,於是第三道詔命下達,蘇東坡仍擔任英州知州,但永遠不得提拔。
在陳留,本應東南行的蘇東坡折向西南,繞道400多裡,前往汝州。到汝州,是為了看望上月才從京師調任汝州知州的弟弟蘇子由。蘇東坡曾經感嘆他沒有更多的兄弟,「四海一子由」,蘇子由既是他的骨肉兄弟,也是他的精神知交。一生中,蘇子由給了蘇東坡巨大而又無私的幫助,既有道義上的理解和支持,也有物質上的幫襯與扶助。蘇東坡陷烏臺詩案時,蘇子由真誠地向朝廷提出,希望用自己的官職換來對哥哥的從輕處理。這一次,蘇子由又拿出一筆錢給蘇東坡,蘇東坡這才有能力叫長子蘇邁帶著家人到宜興居住,他自己前往嶺南。蘇東坡在給參寥和尚的信中說:「子由分俸七千,邁將家大半,就食宜興。既不失所,外何復掛心,瀟然此行也。」
與弟弟小聚後,蘇東坡復又踏上徵途。他向東北而行,抵達開封附近的雍丘(今杞縣)。之後,艱辛的陸路,將由相對較為舒適的水路替代——淮河的二級支流惠濟河自開封而來,流經雍丘。蘇東坡買舟東去,自惠濟河而入渦河,自渦河而入淮河,自淮河而入大運河,自大運河而入長江。水路雖然繞行不少,畢竟人在舟中,既不必辛苦騎馬,更不用走路,且有夾岸風光可賞。從蘇東坡留下的詩作可以看出,當舟至淮河下遊時,隨著兩岸風光的愈發明麗,他的心情漸漸變得開朗起來。他坐在船上,看到淮水幽深,魚影成串;淺灘上,菖蒲簇擁,水草如龍;兩岸林木茂密,臨水的合歡開花了,紅色的花朵毛茸茸的,甚是可愛。
蘇東坡經高郵、揚州後進入長江,溯流而上,於六月初七抵達江寧(今南京)。
王安石遭排擠後,曾貶官江寧,後辭官隱於江寧城外半山園。年輕時,蘇東坡受乃父影響,加上個人見解不同,對王安石及其新法頗有譏諷。但是,隨著年齒漸長,閱曆日豐,他慢慢理解了王安石——至少,哪怕他不同意新法,也對王安石的人格與才學,保持著一份敬意。1084年,蘇東坡結束黃州貶謫時,舟次江寧,專程拜訪已悠遊林泉的王安石,兩人推心置腹,流連宴語,蘇東坡寫詩感嘆「從公已覺十年遲」。然而,光陰倏忽,匆匆十載。這時,王安石已去世八年了,墓木已拱。被風困在江寧城外的蘇東坡,沒法再去拜訪那個譽滿天下謗滿天下的倔強老人了。
20多天後,蘇東坡到達當塗。這時,又一道詔命從京師傳來,這也是對蘇東坡的最終處分:下落左承議郎,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籤書公事。也就是說,取消了他承議郎的正七品級別,名義上是寧遠軍節度副使,但並不到寧遠軍就任,而是安置惠州——如同當年貶黃州團練副使一樣,名義上還有職務,事實上既無權也無薪,乃是被監管的犯官。
命運就像在開玩笑,它讓蘇東坡在結束黃州貶謫後數年裡,一路高升,成為舉足輕重的朝廷重臣,復又讓他從高處猛然跌下,重回十多年前的起點。
蘇東坡只能接受這一切不公的安排。之前,他已令長子蘇邁到宜興居住;此時,又令次子蘇迨也前往宜興。至於他,他讓幼子蘇過和侍妾朝雲,以及兩個老婢跟隨,繼續前往嶺南。
溯江而上,到達鄱陽湖與長江交接的湖口後,蘇東坡的船折而南下,越鄱陽湖,進贛江,溯贛江而上,經南昌、豐城而達廬陵(今江西吉安)。廬陵是歐陽修的老家,歐陽修不僅對蘇東坡有知遇之恩,後來還是親戚——歐陽修的孫女嫁給了蘇東坡的次子蘇迨。如同王安石一樣,此時歐陽修也死去多年。儘管年齡比歐陽修和王安石小得多,但曾經有過交遊的老友們一一離世,未免不讓蘇東坡心中升起一種淡淡的憂傷。
贛江由南向北,縱貫江西。在贛南的萬安境內,一道大壩橫立於峽谷之間,高峽出平湖,形成了碧波蕩漾的湖泊,稱為萬安水庫。大壩矗立之前,這裡曾是千裡贛江上最險要的路段,18個險灘一個接一個,成為旅行者的畏途。其中一座灘,它的名字廣為人知:惶恐灘。
比蘇東坡晚近200年的文天祥被俘北上時曾對惶恐灘記憶猶新: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至於蘇東坡,當他小小的客船在縴夫們的拉動下逆流而上時,接連不斷的險灘,尤其是這座名為惶恐灘的險灘,都讓他生出了行路難、人生更難的感慨。他體悟了命運的無常與行走的艱辛:七千裡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讀史方輿紀要》在贛水條下稱,十八灘「怪石如精鐵,突兀廉歷,錯峙波面。」不過,隨著上世紀末萬安水庫竣工蓄水,十八灘均沒入水中,昔年令蘇東坡、文天祥無限惶恐的惶恐灘不復存在。
贛州是江西南部重鎮,章水和貢水在宋代城牆下交匯,始稱贛江。站在贛州最知名的鬱孤臺上遙望,江水浩浩北上,不舍晝夜。在蘇東坡時代,贛州名為虔州。今天的贛州市區,有一座草木蔥蘢的天竺山,也是贛州烈士陵園所在地。900多年前,當蘇東坡繫舟虔州,登臨鬱孤臺後,又去了天竺山。
蘇東坡一直記得,12歲時,父親蘇洵從虔州歸家,告訴他說,虔州城外天竺山中,有一座天竺寺。寺裡,有一塊石碑,上面有白居易親筆書寫的詩句「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如今,他終於尋訪到了父親的舊遊之地——其間是四十七載漫漫歲月。當初那個聰慧的少年,已入垂垂老境。令蘇東坡失望的是,父親說過的那塊碑,上面的詩句看不清了,歷盡滄桑的石碑,獨對斜陽草樹。蘇東坡慨嘆,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淚橫斜。——當一個垂老之人懷念早已亡故的父親時,他一定像父親那樣,過多地領略了人世的冷暖炎涼。
贛州之後,蘇東坡的船進入狹窄的章水,繼續溯江而上。當他來到距贛州200多裡的大餘時,必須舍舟登岸。因為,他將翻越橫亙於江西、湖南、廣東之間的南嶺——準確地說,是南嶺中最東邊的大庾嶺。
梅嶺是大庾嶺諸峰中的一座,北為大餘,南為南雄。一條叫梅關的古道鬥折蛇行,穿越林莽,將嶺南與中原聯結在一起。蘇東坡就順著梅嶺,一步步從中原來到嶺南。
在南嶺南麓的南雄,他再次登船——這條發源於南嶺的河流,名為湞江,是珠江支流北江的上遊段。他經韶州(今廣東韶關)而至英州(今廣東英德)——如果按朝廷最初的任命,他將是這座城市的最高長官,雖然邊遠,畢竟好於惠州;更重要的是,身份也不同於現在。
由湞江入珠江,順流而下,到廣州後,蘇東坡小事停留,又溯東江而上。十月初二,蘇東坡終於到達目的地惠州。此時,距他從定州出發,已經過去了六個月。
夢想平生消未盡
蘇東坡時代的惠州,是一座偏僻落後的嶺南小城。如今,則是一座風景秀麗的宜居之城。西枝江在市區匯入東江,兩條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Y形,今天的惠州城被兩條江分割為三部分,而縱橫江上的橋梁又將它們緊密地聯為一體。
如同蘇東坡曾駐留過的其他城市一樣,惠州人也以蘇東坡為傲。在今天的惠州,和蘇東坡有關的景點、建築或遺蹟比比皆是。其中,名頭最響亮的,無過於西湖。惠州西湖由幾片相通的水域組成,原名豐湖。蘇東坡第一個把它叫作西湖,一則它位於城市西邊;二則,碧波蕩漾的豐湖讓他想起杭州西湖——理所當然地,我以為,他同樣還想起了在杭州西湖度過的那些優雅浪漫的詩酒歲月。從那以後,人們就把豐湖改名西湖,直到今天。
很顯然,西湖是蘇東坡謫居惠州時日常的遊玩之地。「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他的詩句透露出他曾在月夜漫步。今天,六如亭、景賢祠、東坡紀念館等景點都次第分布於湖畔。
不過,我更感興趣並著意尋訪的,不是西湖,而是蘇東坡在惠州居住過的三個地方。
1094年十月初二到達惠州後,蘇東坡居住於合江樓。今天的惠州城裡,西枝江注入東江的地方,有一座東新橋。橋頭,赫然聳立著一座高達九層的塔樓。這就是合江樓。然而,如此嶄新氣派的建築,顯然出自現代人手筆。蘇東坡時代的合江樓,是皇華館內臨江的一棟房子。皇華館,相當於政府招待所。
按規定,像蘇東坡這種被管制的犯官,沒有資格住皇華館。因此,16天後,迫於時議,蘇東坡不得不搬出合江樓。
蘇東坡住進了一座寺廟,即嘉祐寺。在西枝江南岸,一座重簷翹角的廟宇,掩映於火紅的木棉花和常綠的小葉榕蔭裡。這就是嘉祐寺。不過,它並非蘇東坡時代的嘉祐寺。蘇東坡居住過的嘉祐寺在西枝江北岸的東坡小學校園內。
東坡小學被周邊高高低低的民居包圍、遮蔽,哪怕大門,也因在一條小巷深處而顯得很有幾分侷促。透過圍牆,能看到操場上立著一尊手持書卷的蘇東坡塑像。學校不對外開放,我無法走進校園。當地的有關資料說,嘉祐寺舊址就在校園裡,不過,僅餘一間偏房——而且,也不可能是蘇東坡時代的遺留。
蘇東坡在嘉祐寺住了五個多月,又一次搬回了「政府招待所」合江樓。他為什麼去而復來呢?
這得從蘇家的一門早就不走動的親戚說起。
蘇東坡有一個姐姐,小名八娘,16歲時嫁給表兄程正輔為妻(蘇東坡的母親程夫人是程正輔的姑姑)。雖是親上加親,公婆卻長期虐待她。次年,八娘產後身患重病,程家不為她醫治,蘇洵只得將她從程家接回。然而,當八娘的病稍有好轉,程家卻上門指責她不守婦道,並將嬰兒搶走。八娘憂憤交加,幾天後即去世,年僅18歲。
蘇洵對愛女之死大為悲憤,宣布與程家斷絕一切來往。從此,兩家幾十年都不通音問。蘇東坡剛到惠州,他的前姐夫程正輔被任命為廣東提刑,即提點刑獄司長官。在宋代,這一職務的職掌是負責一路(約相當於一省)的司法、紀檢和財政監督。
程正輔被派往廣東,正是有人知道程家與蘇家幾十年不和,想利用這種不和,給蘇東坡製造麻煩。
這個如此有心機的人,就是蘇東坡年輕時的好友章惇。
章惇早年與蘇東坡過從甚密,是無話不談的知交。蘇東坡在鳳翔任判官時,時任商洛縣令的章惇曾來拜訪。兩人在山中遊玩,一根獨木橋通向對面的絕壁,橋下是萬丈深淵。章惇提出兩人從獨木橋上走過去,在絕壁上留下墨跡。蘇東坡連稱不敢。章惇卻輕易地走過獨木橋,在蘇東坡膽戰心驚的注視下,從從容容地在絕壁上寫下六個字:章惇蘇軾來遊。
等章惇寫畢再回來,蘇東坡不由撫著他的背感嘆:爾日後能殺人。章惇問其故,蘇東坡回答說: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
後來,隨著時局發展,兩人政見不合,越走越遠,友誼的小船早就打翻在風浪中,他們從無話不談的朋友蛻變為勢不兩立的敵人——有一個令人深思的現象是,朋友一旦變成敵人,他整起你來會更加殘酷也更加順手。
哲宗親政後,章惇起用為相,對蘇東坡的一貶再貶,他起到了關鍵作用。不過,即便把蘇東坡作為犯官監管在惠州,他猶感未能解恨,便將與蘇家有隙的程正輔調到廣東,以便與蘇東坡為難。
蘇東坡得知前姐夫掌廣東刑獄後,摸不清他將怎樣對待自己。在朋友提醒下,他給程正輔寫了一封情辭誠懇的信,信中感嘆:「昔人以三十年為一世,今吾老兄弟不相從四十二年矣,念此,令人悽斷。」程正輔為蘇東坡的信所感動,並且,他早就有和蘇家修好的想法,於是熱情回信。不久,他來到惠州,與蘇東坡「相得甚歡,前卻盡釋」。不僅章惇借刀殺人的陰謀落空,而且蘇東坡很快又搬回了「臨大江,極軒豁」的合江樓。
蘇東坡在合江樓又住了一年多,再次搬家——他原以為,貶謫生涯將像韓愈那樣很快結束,孰料小人作祟,歸期遙遙難覓。他只好在距嘉祐寺不遠的一座名為白鶴山的小山下買了一片地,蓋起了房子。堂成後,他寫信給朋友,希望能為自己提供一些果樹苗——樹苗不能太大,大了不易成活;也不能太小,太小的話,自己年歲已高,怕等不到掛果了。
非常幸運,就像在黃州遇到了徐君猷這個「相待如骨肉」的地方長官一樣,在惠州,蘇東坡則遇到了知州詹範。對名聞宇內的大師,詹範十分親近,不僅讓他住進合江樓,還不時邀請蘇東坡喝酒。到了後來,由於關係密切,兩人有時就著一碟用槐葉做的涼菜,就可以興高採烈地消磨大半天。
西湖既是蘇東坡的閒遊之地,也是他的垂釣之處。他一個人提著魚竿到湖邊釣魚。可能垂釣手藝太一般,很多時候一無所獲,但他仍樂呵呵地樂此不疲。有一天,他在湖中釣到一條很大的鰻魚,就興高採烈地提著魚,跑到詹範家裡和詹共同分享。這種親密無間的友誼,於蘇東坡是一種極大的安慰。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
與物產豐饒的中原相比,惠州的生活條件差得多。黃州有上好的豬肉,價格便宜。惠州城小,很少有豬肉賣。唯一的一座市場,每天只殺一頭羊,僧多粥少,要吃上羊肉不是一件容易事。不承想,這種艱難條件,竟迫使美食家蘇東坡發明了烤羊脊。
全惠州每天只殺一頭羊,蘇東坡說他「不敢與在官者爭買」,於是叮囑屠戶,把羊的脊梁骨賣給他。蘇東坡把羊骨煮熟後,用熱酒淋一下,再蘸上鹽巴,放到火上燒烤,烤熟後就用竹籤慢慢地挑著吃。羊骨的肉很少,因此終日摘剔,好像吃螃蟹。
蘇東坡給蘇子由寫信,詳細地介紹了烤羊脊的製作方法,末了還調侃一句「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把骨頭裡的肉渣渣都吃得一乾二淨,狗們當然不高興了。
荔枝是蘇東坡到惠州後才第一次品嘗到的。這種據說楊貴妃十分喜愛的南方水果,蘇東坡早知其名,只是在中原無法一飽口福。現在,他不但吃到了荔枝,還看到了成片的荔枝林。荔枝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蘇東坡戴著竹笠走在林子裡,大快朵頤之餘,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詩: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只要有荔枝可吃,就不在乎貶謫在遙遠的嶺南了——這或許可以看作蘇東坡的自我安慰,但這種自我安慰卻顯示了他對生活的物質要求如此之低。這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因為容易滿足,才有了應對困境的收放自如。
朋友們的安慰從四面八方飛向惠州。可以說,蘇東坡貶惠之前,這座嶺南小城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吸引了如此眾多目光的關注。佛印和尚遠在江南,想給蘇東坡寫封信,卻沒人傳遞。另一個和尚卓契順說:惠州又不是在天上,多走點路就到了。於是他就帶著佛印寫給蘇東坡的信上了路,風餐露宿,依靠兩條腿走到了惠州。
蘇東坡的感動自不用說。更讓他感動的是佛印的信,佛印怕蘇東坡想不開,引經據典地開導他,用佛家的虛無思想要他看開些,一定要大徹大悟。
其實,這時的蘇東坡用不著開導,他早就看開了。雖說他不可能像出家人那樣大徹大悟,但他至少可以比絕大多數人看得更開。參寥也派人送信安慰蘇東坡,蘇東坡給他回了封信,他的達觀與看得開顯而易見:
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後,卻住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便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苦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裡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
在惠州,蘇東坡寫過一首廣為人知的詞,那就是《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這首美麗又傷感的詞,沒想到竟成了他心愛的侍妾王朝雲早逝的誘因之一。據說,朝雲十分喜歡這首詞。這個原本一字不識,跟隨蘇東坡後耳濡目染,遂有相當文學修養的女子,自從兒子夭折後就落落寡歡。秋天時,蘇東坡令朝雲唱這首詞,朝雲唱著唱著,不由淚流滿面。蘇東坡問其故,朝雲說: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不久,朝雲染上瘴疫,病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念起這首傷感的詞。
紹聖三年(1096年)夏天,朝雲病逝,享年33歲,跟隨蘇東坡已經20餘年。朝雲死後,蘇東坡把她安葬在西湖之濱。至今,她小小的墳塋仍在。墳頭草樹碧綠,墳旁立著一尊雕像。自從王朝雲去世後,悲痛的蘇東坡再也不願去西湖,也不再聽那首《蝶戀花》。
毫無疑問,蘇東坡有一顆偉大的心靈,這顆心靈最大的特點是善於化解痛苦和煩惱。他深知生命的珍貴,因此不願在無能為力的憂鬱中愁眉苦臉。換言之,蘇東坡是一個即便上了刑場,也要順便看看刑場風景的樂觀主義者。
然而,樂觀又一次為他惹來麻煩。那是朝雲死後半年多,蘇東坡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寫了一首七言小詩:
白髮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導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不久,這首詩就傳到了京師。京城裡,有人陰陰地笑了:蘇軾還過得這般快活嗎?
搔首悽涼十年事
縱然是今天,孤懸南海的海南島也是一個遙遠的地方;而在蘇東坡的宋朝,簡直就是神秘恐怖的月球。
那個在京城裡冷笑的人就是章惇。他不能容忍蘇東坡過得「這般快活」——在小人眼裡,你蘇東坡已經貶謫到化外之地了,居然還「春睡美」,這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嗎?所以,小人又動手了。這一次,蘇東坡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以章惇的行事風格來看,要是大宋在南極有領土,他一定要把蘇東坡貶到南極才滿意。
除了上路,蘇東坡別無選擇。命令是以陛下的名義發出的,除了謝主隆恩,他又能說什麼呢?
比前往惠州時還要恓惶,這一次,蘇東坡只帶了兒子蘇過。父子兩人坐船到廣州,再由陸路往雷州半島而去。在藤州,蘇東坡巧遇了貶往雷州的蘇子由,兄弟倆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面了,沒想到卻在白髮如霜的晚歲相逢於遙遠他鄉。非常有意思的是,以後,宋徽宗即位,章惇也遭貶謫,貶謫地就是雷州。天道好還,可見一斑。
陸遊的《老學庵筆記》記載說,蘇氏兄弟在藤州一家路邊小店吃飯,這種窮鄉僻壤,自然沒什麼好東西,店家只供應一種湯餅。兄弟兩人默默吃著粗劣的湯餅,子由突然放下筷子唉聲嘆氣——想必他想起了錦衣玉食的昨天吧。蘇東坡卻悠然一笑,一邊吃餅,一邊安慰弟弟:這種湯餅,你難道還想細細品味嗎?
子由陪同哥哥前往雷州半島南端的遞角場,蘇東坡將從這裡坐船渡海。宋代的遞角場,在今天的徐聞縣南山鎮。南山鎮港頭村一帶,歷史上是著名的港口和海鹽生產基地。史書稱:「雷州徐聞縣遞角場,直對瓊管,一帆濟海,半日可到,即其所由之道也。」
渡海前夜,兄弟倆秉燭夜談。然而,蘇東坡的痔瘡發作了,整夜呻吟不止,蘇子由也竟夕不眠,陪侍哥哥,並勸告他以後一定要少喝酒。天明,蘇東坡僱船渡海。
那一天的瓊州海峽風平浪靜,太陽在海面跳躍著,把海水染成一片不真實的緋紅。蘇東坡和兒子上了船,他站在船頭,向立在岸邊的子由等人告別。此時的子由已經淚流滿面,蘇東坡忽然笑了,他對弟弟說:孔子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不就是這樣嗎?
是年,蘇東坡62歲(文中均為虛歲),蘇子由59歲。這一次揮手,既是生離,也是死別——直到蘇東坡病逝,兄弟倆也沒再見過面。
七月初,蘇東坡抵達海南島西北部的儋州。知州張中對名滿天下的大師很不錯,親自張羅為他修整了居所,還常常請他到府中喝酒下棋。然而,好景不長。不久,章惇派人將蘇東坡逐出官舍,張中也為此罷官。
蘇東坡只好花盡了幾乎所有積蓄買地建屋,竣工後,取名桄榔庵。桄榔是棕櫚科的一種高大植物,蘇東坡的新居,就位於一片遼闊的桄榔林裡。以後,桄榔庵被當地人改為紀念蘇東坡的東坡祠。今天的儋州,有一座東坡書院,書院裡最重要的景點就是東坡祠。不過,北宋時,它並不在現在的位置,而是蘇東坡去世200多年後,才從儋州城南的桄榔庵遷建到這裡的。
蘇東坡時代,孤懸海外的海南島,生存境況無比艱難。蘇東坡自陳: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寫給子由的詩中,蘇東坡說儋州生活極差,難得吃肉,當地人以薰鼠和燒蝙蝠作菜。他感嘆過去一聽到蝦蟆都要作嘔,現在卻不得不把它作菜了,過去在京城裡天天以肥羊下白米飯都覺得食之無味,現在無食可吃,簡直就是活該。
海南島的食糧要靠船隻從大陸運來,遇上風浪,島上往往缺糧。這種尷尬對蘇東坡來說已成家常便飯。元符元年(1098年)冬天,他和兒子在缺少食糧的窘境下,已經「相對如兩苦行僧爾」。最困難時,他甚至異想天開地研究用食陽光止餓的辦法。海南幾乎天天驕陽如火,可惜這遍地陽光卻是沒法止餓的。孤零零的日頭下,清瘦的大師如同一株風中的修竹,他被命運流放到了天之涯海之角的孤島。他無法突圍。
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無論外在條件如何艱難,也難以改變他用樂觀的態度去面對茫茫世事。清貧如洗的日子,他繼續尋找快樂。
十多年前,我為蘇東坡寫過一部小書。小書裡,我曾經說:儘管很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蘇東坡身上有著淡淡的,卻是縱貫了一生的阿Q精神。假設我們判定阿Q精神拯救了蘇東坡,請相信,這並不是危言聳聽。我們甚至可以斷言,如果不是阿Q精神,蘇東坡也許早已在無盡的流放中鬱鬱而終。只有當這位可愛的老傢伙即便流放煙瘴嶺南時仍然自我安慰、自尋其樂時,我們才有理由相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所揭示的主題:人來到世上不是為了被打敗的。
年輕時,我曾經感到迷茫的一個問題是:既然凡·高一生都過得那樣悲慘,那樣不堪回首,為什麼歐文·斯通卻將這位瘋子天才的傳記命名為《渴望生活》?一個人難道會在如此這般的逆境裡反而更加熱愛更加渴望生活嗎?蘇東坡當然與凡·高不同,但他們對生活的熱愛卻完全一樣。
不管是春風得意的順境(這樣的順境少得可憐),還是身陷小人群狼般的算計,這位智者總有辦法讓自己快樂而達觀。如果不是對生活有著熾熱的愛意,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大師在狼狽不堪的日子裡仍然活得一絲不苟。
蘇東坡和島上的原住民——黎族人——友好相處,無事可做時,常到黎族村子走走看看,天真的黎族兒童吹著蔥葉歡迎這位頭髮花白,身披竹笠的老人。黎族父老對貶謫天涯的大師當然缺少理解,但他們以質樸的笑容接納他,還教會了他如何烹製牡蠣。起初,蘇東坡不敢吃,品嘗後,就嘗出了海味之鮮美。他甚至和兒子蘇過開玩笑,調侃說:「無令中朝大夫知,恐爭南徙,以分此味。」——不要讓朝廷裡那些達官貴人知道,以免他們一窩蜂地跑來,把我的美味分走了。
缺少酒食,蘇東坡屈指算著時日,明天是鄰居祭灶的日子了,他一定會給我端來祭品,可以一飽口福:「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鬥酒定膰吾。」
島上沒有好墨,蘇東坡就自己動手,幾次差點把房子燒了。他還養成了採摘草藥的習慣,像一個辛勤的老中醫,天天把那些採自島上各處的草藥分門別類地加以研究。
椰子是海南的特產,如同在惠州飽食荔枝一樣,在海南,蘇東坡飽食椰子。有一次,他喝完椰汁後,把椰子殼製成一頂形狀古怪的帽子。出門時,蘇東坡就戴著這頂椰子帽,沿路的人都停下來看稀奇,蘇東坡不以為然。他據此作詩,詩中借題發揮說「東坡何事不違時」。令蘇東坡意想不到的是,這種高桶短簷的帽子後來流入京城,士大夫們爭先恐後地仿效,人稱子瞻樣。只是,這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制帽的材料,不是散發出海風味道的椰子殼,而是上等的布料。
海南島不僅物質匱乏,文化更是乏善可陳。蘇東坡的到來,對當地寥若晨星的讀書人來講,無疑天賜福分。一位叫姜唐佐的書生仰慕蘇東坡的名聲,於元符二年(1099年)九月前來拜訪蘇東坡。蘇東坡親自指導他作文之法,他在蘇家住到第二年春暖花開時才告辭而去。臨行時,蘇東坡書寫了柳宗元的兩首詩送給他,並贈詩兩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說海南雖與大陸隔著大海,但並沒有中斷地脈的相連;海南以前一直沒有人中過舉,將來破此天荒的人一定是你。他與姜約定:等到將來姜中了進士,他再把詩寫完。
此後,姜唐佐到廣州等地遊學,並成為海南第一個舉人。他於崇寧二年(1103年)正月進京趕考,路過汝州,專程拜訪致仕在家的蘇子由。見面時,他把蘇東坡當年寫的兩句詩拿給子由看,當時,蘇東坡去世一年多了。睹物思人,子由涕淚縱橫,提筆為哥哥寫完了那首詩:
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
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
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目長。
問汝平生功業
古人早說過,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年邁的蘇東坡依靠詩歌、酒精和對生命的渴望抵抗命運的荒誕。然而,半醉半醒之際,仍然會有一絲絲傷痛爬上心頭,像是年代久遠而彌足清晰的初戀記憶,驅之不走,揮之難去。那就是鄉愁。
對他來說,故鄉不是四川眉山,故鄉是雲水阻隔的大陸。他不想死在海南這座孤獨的島上,他想回大陸。畢竟,大陸才是他的夢想和才華的歇腳地。
這一辛酸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他的雙腳重又站到了大陸的土地上,那是元符三年,也就是公元1100年五月的事。是時,25歲的宋哲宗去世,宋徽宗繼位,貶謫的元祐大臣次第內遷,蘇氏兄弟均在其列。
在素有中國南極村之稱的角尾鄉,我找到一座三面環海的小村落:放坡村。這是雷州半島的最南端,如同大陸探進茫茫南海的一條手臂,對岸,便是蘇東坡困居三載的海南。
不知是歸心似箭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蘇東坡在一個夜晚離開了海南。這是六月二十日深夜,晚出的月亮掛在天上,天空晴朗,萬裡無雲,月光下是澄澈而又暗流洶湧的瓊州海峽。回顧貶謫天涯的三年時光,蘇東坡認為,這並沒有什麼值得惆悵的,因為天涯的奇景異俗足以回報所有的苦難: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次日,蘇東坡在雷州半島一個叫鵝房埠的地方登岸,他終於避免了當年曾想像過的將死在天涯海角的命運。後來,為了紀念蘇東坡,鵝房埠改名放坡村。村裡,建有東坡書院,塑有東坡雕像。站在村外高處,遙望海南方向,水天一色,雲海蒼茫。沙灘上,一種叫單葉蔓荊的植物匍匐生長,如同一張綠毯;綠毯中間,偶有三兩朵紫色的小花。追憶往事,歲月如流,千年已逝。
回到大陸後,蘇東坡一路北行。到達英州時,朝廷下詔,恢復他朝奉郎的級別,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外軍州任便居住。按宋代慣例,一般會安排去職後的大臣提舉道教宮觀,但並不需要真的去這些宮觀,而是據此領一份俸祿。這也就是說,多年沒有俸祿的蘇東坡,又可以名正言順地拿一份薪水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隨便選擇居住地。
但蘇東坡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該選什麼地方安度晚年。他的朋友太多,這些散居各地的朋友紛紛寫信,請求他住在自己的城市。蘇東坡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整個過程像一次自助旅行——比自助旅行更愉快更幸福的是,沿途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崇拜者請他喝酒賦詩,而詩人也樂此不倦。他在島上寂寞已久,太需要熱鬧和人氣。
最初,他想和弟弟蘇子由一起居住在潁州,後來又覺得潁州離京城太近,擔心易惹煩惱。此外,他還考慮過舒州(今安徽安慶)和真州(今江蘇儀徵),最終,決定定居常州。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到常州不到一個月,蘇東坡竟因病去世,享年66歲。
病勢日炙,情知回天乏術時,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向他們交代後事。他說,我一生不作惡事,死後必不會墜入地獄,你們不必傷心哭泣。他寫給朋友維琳和尚的信中說:「嶺南萬裡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無!」在嶺南極端困頓時也能快樂過活,一切風平浪靜後卻一病不起,這難道不是命運嗎?
到達常州前,蘇東坡曾在潤州(今江蘇鎮江)遊金山寺,他在寺中無意間發現了自己早年的一幅畫像。細看年輕時的模樣,再想今日老病之身,樂觀豁達的蘇東坡也不由悲從中來。他提筆在畫像上寫了幾句詩,這幾句詩,完全可以看作他留給這個冰冷世界的人生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彌留之際,他的家人和從外地趕來的維琳和尚,以及錢世雄等為他送終。維琳對鼻息漸弱的蘇東坡說:現在,你要想想西天。蘇東坡卻說:西天也許是有的,但空想又有什麼用呢?錢世雄說,你就勉強想想吧。蘇東坡的最後一句話是:勉強想就錯了。
蘇東坡去世後,蘇子由把他安葬於河南汝州郟縣的一座山上。很巧,這座山的名字也叫峨眉山——在距蘇東坡的故鄉眉山不遠,那裡有另一座峨眉山。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清。現在,蘇東坡去世了,一種生活方式就此徐徐拉上帷幕。
在不絕如縷的紛爭與迫害中,他努力營造過自己的小世界。在這個小世界裡,他那些飽含內心情愫的詩文順著手上的狼毫源源不斷地流淌而出——它們感動了一個時代和一個國家,更感動了難以計數的後來人。從蘇東坡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了一個智者的形象。
彈指一揮間,900多年過去了,曾經照耀過大師的月亮還在,滔滔岷江還在,黃州的赤壁與海南的椰風還在,只是,斯人已逝,除了那些生動的文字,我們已經無法想像得到,在世上,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時代,這麼一個文人,這麼一種生活方式。
但他們的確存在過。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在這顆小小星球的太平洋西岸,在一個叫作中國的古老國度,歡笑與淚水都曾經那樣生動而清澈。逝者已遠,但回憶和懷想卻可以拉近我們與他的距離。
……
在那本關於蘇東坡的小書中,我曾試圖總結蘇東坡。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堅持當年的總結——
蘇東坡是一個形容詞。他去世的900多年間,人類變化何其廣大,他卻是一種不變的永恆。他是詩人、詞人、散文家、畫家、書法家和生活家,但他的精神和這精神留給我們的,卻不僅僅是這些空洞的詞語所能概括。
蘇東坡是一個讓我們念念不忘的奇蹟,一個樂觀、豁達而又智慧的形容詞。要言之,他象徵著即便在苦難的放逐中,一個真正大寫的人,仍然能夠完整地、完美地創造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