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品,保護了王公貴族個人的財富,也同樣保護了公民共有的國家。
去博物館的訪問者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通常是「誰製造了它」。
博物館通過提供藝術家姓名和製作年代的說明(就像本書中包括的那些)來滿足人們的興趣。但是,同時我們能發現在15世紀的贊助人中,只有少數人以列出他們藏品的藝術家為榮,對原作者的強調並不總是至關重要的。「由什麼材料製造、如何製造」的問題經常代替了「是誰製造」的問題。
在今天看來這也許並不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20世紀末著名的藝術家經常使用普通的日常用品作為材料。他們的部分主張是,就個人而言,無論是畫家、雕塑家、演員或裝置藝術家,他們都是在將物理世界的形式轉化成一個更高級的文化形式。在界定藝術品的過程中,藝術家創作藝術品所使用的物質材料並不是那麼重要,概念上或是哲學上的思想、在博物館或畫廊中展覽的位置、藝術家的個人名望,以及這件作品最近的售價,都同樣能證明一件物品是「藝術品」。
但是在我們考慮的1350—1500年間,材料和藝術性是緊密相聯的。材料越是昂貴、稀有或者不平常,它越是能得到好的藝術家和傑出的設計。這並不意味著一定有複雜精美的敘事,為了正確理解類似這樣的藝術品的價值,比如在佛羅倫斯聖洛倫佐教堂老聖器收藏室中的美第奇兄弟皮耶羅和喬萬尼的陵墓,我們就不得不停止尋找故事,而是來檢驗作為工藝品的陵墓本身。
乍一看,這個陵墓顯得非常簡單。但是有眼力的觀眾會注意到:這個墓碑是由雕塑家韋羅基奧(Andrea del Verrocchio)用古代最昂貴的三種材料——大理石、斑巖和青銅——製成的[圖13]。陵墓底座和中心的斑巖圓盤只能靠拆取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建築支柱才能獲得,而且這種石頭是如此堅硬,以致單單切開它就需要高超的技能;而無論是墓腳還是壁爐格柵上的青銅,都被扭曲得像是沉重的絲綢繩索,這同樣需要精湛的專業技術和巨大的花費。
皮耶羅·德·美第奇和喬萬尼·德·美第奇的陵墓,青銅、斑巖、蛇紋巖、大理石,周圍環繞著塞茵那石(pietra serena),1469—1472年,老聖器收藏室,聖洛倫佐教堂,佛羅倫斯。
皮耶羅·德·美第奇委託韋羅基奧於1465—1467年間為其父科西莫準備一座陵墓。但不久之後皮耶羅自己卻去世了,於是洛倫佐轉而讓韋羅基奧來設計皮耶羅的陵墓。陵墓豎立在美第奇家族小禮拜堂和聖洛倫佐教堂聖器收藏室之間的拱形通道中,這個小禮拜堂中保存有聖洛倫佐教堂最重要的聖物。
14世紀米蘭的貝爾納博·維斯孔蒂的紀念碑式騎馬雕像,是義大利北部雕塑家博尼諾·達·坎皮奧內(Bonino da Campione,活躍於1357年直至1397年去世)的作品。這尊雕像也產生了相似的問題:當採石場相對較遠時,如何一次性獲得和運送一塊如此之大且未經切割的大理石?它巨大的尺寸只是其中一種因素,從1385年的一首詩我們可以得知,維斯孔蒂雕像的外觀已經有了顯著的變化。儘管通過近距離觀看依然可以見到顏料的痕跡,但是那位詩人告訴我們,這尊雕像曾經完全被金箔包裹。
這個證據暗示博尼諾·達·坎皮奧內正試圖模仿一件紀念碑般的金屬製品,創造出這是一尊巨大的金雕像的幻覺。有必要強調,這種做法非常普遍,因為在這個時期,我們現在所說的美術和裝飾藝術,或者有時被稱為主要藝術和次要藝術,它們之間的分裂並不存在。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也只是後者比前者優先。例如,洛倫佐·吉貝爾蒂(Lorenzo Ghiberti,約1378—1455)為佛羅倫斯洗禮堂製造的第二套門,通常被稱為「天堂之門」,門上明亮的黃色暗示了這是一位金匠的作品(吉貝爾蒂受過這門藝術訓練,並一直在進行實踐)。與此相似,多納太羅所作的《土魯斯的聖路易像》(St Louis of Toulouse)上微微閃亮的感覺,也表明這尊巨大的壁龕雕像是用純金製成。
《天堂之門》,青銅包金,1425—1452年,通向洗禮堂的門,佛羅倫斯。完成第一套青銅門之後,1425年1月2日,吉貝爾蒂立即獲得了第二套青銅門的合同。他本來會在米開羅佐·迪·巴爾託洛梅奧的幫助下完成這項委託。原計劃有28幅場景,最終減少到10幅。這套青銅門直到1452年4月才完成,當時負責這項委託任務的理事們都同意,「鑑於它們的美麗,這套為聖喬萬尼教堂新創造的青銅門應該安放在正中間的門道上,直接面對著聖母百花大教堂」。作為最終報酬的替代物,吉貝爾蒂獲得了他製造這套青銅門時使用的作坊和房子。
《天堂之門》上「約瑟的故事」(the story of Joseph)細部,青銅包金,1425—1452年,洗禮堂,佛羅倫斯。原門板現藏於大教堂慈善會博物館(Museodell'Opera del Duomo),佛羅倫斯。任何堅持在藝術家和工匠之間,或者說在高級藝術和手藝之間,有嚴格區別的觀點都會忽視這樣的例子。因此,在金匠身份普遍高於畫家身份的時期,通過觀察作品在這個時期的歸類方式,我們需要開始探討「它是由什麼材料製成」這一問題。
在義大利的收藏品中,是上帝和大自然,而不是人類自身,提供了最珍貴和最有價值的東西。在14世紀帕維亞(Pavia)著名的維斯孔蒂圖書館,或者在15世紀洛倫佐·德·美第奇的書房中,被給予至尊地位的不是繪畫,而是獨角鯨的長牙,它通常被假想為是獨角獸的角。鴕鳥蛋和鸚鵡螺貝殼也因為其稀有和非同尋常的特點而被人們收藏並展示。珍珠、鑽石和其他珍寶,無論雕刻與否,都因為它們的稀有和金錢上的價值,以及它們被認為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能力而被收藏。
例如,珊瑚就被認為可以使人免遭邪惡的東西侵襲。珊瑚並不能大量獲得,但是在佛羅倫斯的阿尼基諾·科爾西(Anichino Corsi)呈送給佛羅倫斯洗禮堂的還願物題記中卻指出,在一場成功擊敗奧斯曼人的戰役中他獲得了一塊異乎尋常的巨大而璀璨的珊瑚。於是人們委託負責洗禮堂裝飾的協會精心製作了一個底座,這個銀鑲金的底座用來強調和突出這塊珊瑚的自然形狀。
阿尼基諾·科爾西的還願物,珊瑚被固定在部分銀包金的底座上,1447年。圍繞著這個銀底座中心的銘文解釋說,這塊珊瑚是一個戰利品,在其他方面都不太有名的佛羅倫斯人阿尼基諾·科爾西在遠徵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過程中獲得了這塊珊瑚,並且捐贈給了佛羅倫斯洗禮堂。1447年,負責維護此洗禮堂的卡利馬拉(Calimala)行會委託製作了這個底座。
這個珊瑚底座上所用的包金是節約使用貴重材料的一種方法,這樣不用花費太多就可以獲得黃金的效果。在中世紀的歐洲,義大利在為金匠和官方鑄幣廠獲得可靠的金銀方面表現得非同尋常。黃金定期從北非、東非、埃及甚至匈牙利送達。1320年代,匈牙利一座重要的新金礦被開發了出來。
僅在1423年,威尼斯的上議院就鑄造了4噸金達克特和10噸銀幣,他們既從東中歐和德國進口金銀塊,同時為了貿易,在每年的夏末和秋天都會向埃及的亞歷山大港派出護航船隊。貿易歸來的船隻帶回各種貴重金屬和其他一些奇異的東西,如河馬的長牙、香油、珍珠和各種珍貴的石頭。輕薄如羽毛般的金幣(如佛羅倫斯的弗羅林,威尼斯和熱那亞的達克特,最早發行於13世紀中期),成為義大利貿易體系的基石,既保護了王公貴族個人的財富,也同樣保護了公民共有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