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柳(或楊柳),作為文學題材,在中國文學史裡可以說是最早的。集公元前六世紀前詩歌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裡就有「惜我往矣,楊柳依依」(《小雅·採薇》);第一部大型類書七世紀的《藝文類聚》,其「木部下」第一詞條即「楊柳」。柳樹,因其枝條的婀娜,因其枝幹的斑駁,最重要的是,因其冬去春來時的新葉鵝黃淺綠,成了文人們筆下的「寵物」。在輕武重文的宋代,文人士大夫們的詩文裡,柳樹不再是一種樹,而成了一種精靈。據說與絕代藝妓李師師有一段戀情的周清真,寫柳最著名的當是一首題為「柳」的《蘭陵王》:「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愁一箭風快……斜陽冉冉春無極……」詞以詞牌為題,極少有專門題的詞。清真以「柳」作題,可見清真對柳樹的一往情深。不過,寫得更別致且又無限傷懷的還當是柳永(詩人居然就姓「柳」)的《雨霖鈴》。《雨霖鈴》下闕「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裡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成為寫柳經典的名句。
關於柳的詩文,到了十二世紀南宋,中國第一部大型專門的花木類書《全芳備祖》卷十七就只一詞條「楊柳」。從《詩經》、《說文》一直搜集匯總到作者生活的宋,共錄與「柳」相關的詩文190餘條!
《柳橋水車圖屏風》(局部)
貳
但不知為什麼,在中國畫家裡,柳竟然從來沒有成為過主角!漢唐的人物、宋元的山水,明清的花鳥,其間的人物、山水、巖石、花卉、村落、伽藍成為主角,特別是宋元之後不斷強化的梅、蘭、竹、菊更成為中國畫裡的常客。而又因此畫梅、蘭、竹、菊成為某一畫家的標識。如元人王冕的梅、宋人文與可清人鄭板橋的竹、明人馬湘南的蘭、明人徐渭的菊等,其四君子在不同畫家筆裡,成就了這些畫家的標識與地位。不知什麼原因,詩文裡大放光彩的柳,卻難見於這些畫家。就專門來講,幾乎無一畫家「專攻」柳的。清末民初一代花卉翎毛的巨匠吳昌碩,在他留下的眾多畫作裡,柳,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汪肇(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長於翎毛。不過作為背景,柳樹與翎毛比,畫得絲毫不遜色。作為工筆,柳的葉片其上卷姿態,也與其他柳枝柳葉不同。揚州八大家,是清最為傑出的花木翎毛畫家。黃慎、李鱓的三幅圖(見版右群圖)中的柳,各具姿態:黃柳(圖4)是次角、李鱓的柳(圖5)與桃花互為主配,但有一點相同,就是柳葉在寫實與寫意之間各有個性。黃慎柳(圖4)雖是次角(蟬是主角),但柳葉畫得妖冶。而且這幅圖,無論構圖還是意境,都給齊白石類似的畫提供了範本。金農的柳,只有柳條沒有柳葉。柳條在詩文裡有一美好的名字叫「柔條」。金農的柳條便是「柔條」最好的寫真與寫意。此是筆者讀柳畫範圍裡,具有真正意義的主角。在清及清之前的花草裡,金農的柳,實為罕見。順便說一句,若干年前獨自遊至揚州,第一次看到揚州八怪的真跡,特別是看到金農的畫與書,很是驚奇,天下竟然有這種畫和這種書法。
石濤(1642-1708),作為一位承前啟後、人物山水花卉翎毛無所不精的曠世巨匠,柳樹雖然不是畫家的愛物,也不是具體一幅畫中的主角,但往往有題外之意話外之音的效果。石濤的柳,在寫意的大、小之間騰挪,一如畫家自己所說,法無定法。近景松樹本是主角,但柳居中後,再加上柳條的任意飄飛,柳似乎剝奪了松樹的地位而成為這一局部裡的主角了。
作為向石濤看齊、且又有深厚西畫功底(留日)的現代傑出的畫家傅抱石(1904-1965),下圖左的柳條和綠色的暈染是國畫的意境;下圖右所加入的是西畫(而且是日本西畫)因素。這是國畫中難得以柳為主角的畫。李可染的水牛,其背景也大都是柳,想來也是奇事:水牛與柳有什麼關係呢?
圖左玄武湖圖。圖右春風楊柳清人。傅抱石
叄
無論柳在國畫中的地位還是柳在畫裡的意與韻,柳都沒能升格為如梅蘭竹菊的地位,即如梅蘭竹菊那般在畫中享有的獨立地位。而在日本創作於十七世紀左右的十二條屏《柳橋水車圖》(選自京都國立博物館2001年專題展覽會時印製出版的一本圖冊,此書錄日本繩文時代到江戶時代的圖譜130幅左右)裡,右六屏與左六屏,共畫有四棵柳樹。柳樹柳枝柳葉都是《柳橋水車圖》的主角,而無論橋還是水車都是柳的配角。與中國畫裡的柳趣味不同在於:第一,中國畫裡的柳幹,大都斑駁滄桑,這主要是與柳條的「柔」形成對比。畫法依《芥子園畫譜》,柳的樹幹向上畫,柳枝和柳葉向下畫。畫冊中這幅以柳權為主角的畫裡,柳幹完全沒有中國畫柳幹的斑駁滄桑,相反,柳幹與柳條一樣的「柔」。第二,畫中的柳條,不像中國畫裡的柳條沒有規律,而是非常有規律(大約這與屏風的裝飾功能相關,也有可能跟和畫風格相關)。第四棵柳樹,其柳葉又很是寫真。
可以看出,在這幅屏風裡,柳葉與明時的柳葉相似。即與汪肇的柳葉向上卷很相似。日本文化在沒有完全獨立(平安時代即九世紀至十一世紀)前,漢風唐風尤其是唐風影響至深。元時,中日關係阻斷,明初時南宋文化再次進入日本,接著明的文化進入日本。在畫的格調和趣味上,有著明顯的明代畫風,甚至有仿明人筆墨的畫家和畫作。《柳橋水車圖》的柳葉呈向上卷的姿態,是否從明畫裡得到啟發和借鑑,沒有其他資料佐證。但比較兩畫,倒是可以大膽猜測的。
最早進入中國文字的柳在中國畫裡沒能成為主角,倒在近世的日本畫裡成了主角。這,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與西畫相比,和畫與國畫都擁有東方特有的抒情品質,以及閒逸趣味,但兩者卻有著這些不同。
因為日本的這幅畫,才想起了國畫裡的柳,也因為日本的這幅畫,才有了這篇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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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之旅——中國與日本的詩意繪畫》
高居翰著,洪再新等譯,三聯書店,20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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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歷史與日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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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北京日報
作者 劉火
流程編輯:王夢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