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賀新森,湖北省荊門市首例使用「人工肺」(ECMO)的新冠肺炎患者。3月23日,他治癒出院。11月5日,他來到杭州,看望將他從死亡邊緣搶救回來的浙江省援荊醫療隊。對賀新森開展救治的近兩個月時間,也正是全國人民同舟共濟的戰疫關鍵階段。讓我們跟隨賀新森的感恩之旅,一起重返那些刻骨銘心的日日夜夜。
賀新森真正回到浙江時,今年的春天早已遠去。當他透過車窗,望見波瀾壯闊的錢塘江、層林盡染的北山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時,他依然感受到了春的氣息。
這是他曾經生活了五年的地方,這座城市裡,有他奮鬥的足跡。但更重要的是,這裡有與他一起走過冬與春、經歷死與生的人們。
故事,我們就從春天說起吧——
它發生在春天,記錄著非常時期人們的悲傷與喜悅;它定格在春天,勾連一段感天動地的戰疫歲月;它也延續在春天,講述著浙江兒女的精神與擔當。
(一)馳援
庚子年的立春已過,城市裡還沒有什麼春天的跡象。荊楚大地上,一條條病例增長曲線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
小城荊門一改往日景象。曾經熱鬧的大街小巷,影院和商店大門緊閉;小吃店、早點攤沒有了熟悉的叫賣聲。本地新冠肺炎病死率令人揪心地位居湖北省前列;重症病例、危重症病例數「居高不下」……
氣溫驟降,荊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症病房外,透著絲絲寒意。主管醫生艱難地籤出病危通知書,他在薄薄的紙張上,寫下賀新森的名字。
這位幾天前還在武漢做志願者,和好友們一起吹奏薩克斯的年輕人,此時此刻被各種醫療器械重重包圍著。在病毒面前,原本鮮活的生命,變成了一個個參數、一道道曲線,和隨時都有可能響起的聲聲警報……
死亡,從未如此之近;荊門,從未如此艱難。
千裡之外的杭州,「『以省包市』對口支援荊門市」「組建浙江省首批支援荊門醫療隊」等命令接連抵達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邵逸夫醫院。在院長蔡秀軍、院黨委書記劉利民的調度下,短短48小時之內,一支35人的隊伍集結完畢。
即將出徵的醫療隊員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病毒、危險、困難都在腦海中不斷閃現……尤其是,當他們得知一位曾在杭州工作過的青年生命垂危,成為荊門市首例使用「人工肺」的患者時,內心久久不能平復。
出徵前,賀新森的名字便已在醫療隊內傳開。2月12日早晨,錚錚誓言中,每一位醫療隊隊員的心中都許下了一個等待春天的願望。
隊員們抵達荊門的那一天,這座小城飄起了雪花。
荊門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此時賀新森已經轉運到這裡整整10天了。在這裡,還有更多像他一樣的患者等待著隊員們去救治,時間在悄無聲息地過去,下一分鐘,到底是危險還是希望?
聞訊而來的媒體趕到醫院,當話筒與聚光燈將劉利民重重「包圍」,他身上的擔子在那一瞬間轉化為沉重的責任。
「把所有的危重症患者,全都交給我們。」
這句鏗鏘有力的話語,隨著電視畫面、廣播頻率傳遍了荊門的大街小巷。人們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裡,感受到了春的氣息。
同一個夜裡,昏迷中的賀新森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他康復的日子裡,他無數次回憶起那個溫暖、甜蜜的夢境——「在夢裡,我不是一個病人。我聞到了陣陣花香,聽到了鳥兒在歡唱,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春天。」
(二)病區
雪花星星點點,飄落在荊門市第一人民醫院(北院區)的住院大樓門前。浙江醫療隊負責的新冠肺炎臨時ICU就設在大樓的13樓。
這座建於20世紀80年代的建築,氤氳著溼冷的空氣。在它對面100米處,是醫院的另一幢樓,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賀新森正躺在那裡。此刻的他,心、肺、腎、消化系統都在面臨衰竭……
那時,病床上的賀新森還不知道,這間保護了他生命的ICU,如此來之不易。
日常護理賀新森。
剛剛抵達荊門的浙江醫療隊,已經檢查完他們即將接管的13樓。此時,隊員們接到了一個驚人的命令:「新冠ICU必須在14日開科,並正式投入使用。」
會議室裡開始躁動,隊員們竊竊私語。「不可能!」護士長宮曉豔脫口而出。
下午檢查病區時,宮曉豔就發現,他們所要接管的13樓,只有床——除了床,ICU所必需的一切儀器、設備都沒有。醫療隊起碼需要兩到三天的時間,才能準備好物資和其他繁瑣的流程。
現在,時間突然只剩下不到24小時了。
「必須14日開科。」劉利民再次強調,「我們要儘快驅散陰霾,這是我們不遠千裡來到這裡的目的。」
在接下來的24小時內,13樓已經「改頭換面」:隔離病毒汙染的「三區兩通道」防控流程布置好了;重症監護室的必備物資、設備全部被搬運進來;宮曉豔緊急完成了100多人的排班,誰來插管、誰來檢測都已一一落實……患者的收治流程、搶救流程也安排完畢——ICU必備的硬條件有了保證,醫療隊的時間、精力、經驗也被發揮到了極致。
開科前的一晚,隊員們再次進入病區檢查,直至深夜。
90後護士申蕊蕊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穿上全套防護服時的情景:在她的口鼻處,分別是一層粘在臉上的N95口罩、一層防護帽、一層一次性醫用外科口罩。這套層層疊疊的裝備讓她瞬間開始暈眩。這個毛病,直到申蕊蕊離開荊門時也沒有得到好轉。
三天後,荊門市以及下屬各縣(市、區)的患者接連而至,醫療隊的救治與防控壓力倍增,有細心的隊員發現,隊裡帶的安眠藥突然減少了。
賀新森的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隊員們的援荊工作日記裡。作為荊門市首例使用「人工肺」的患者,如果他能重獲新生,將大大增強人們戰勝病魔的信心。
(三)距離
生與死的距離有多遠?在賀新森的世界裡,曾經就只有100米。
「他的情況不容樂觀。」在接管13樓病區後不久,重症醫學專家周建倉對眼前的困難直言不諱,「我們必須提前介入賀新森的整體治療,儘快將他轉至這裡。」
應該沒有人會預見到這樣一幕:一位深度昏迷在床、生命只能靠周遭各種機器維持的危重症患者,必須送到100米以外13樓的新冠ICU內。
連救治經驗豐富的重症醫學專家張劍也沒想到,「將他轉至13樓」,這樣簡單的一個任務,竟成為自己職業生涯中從未面臨過的難題。
賀新森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他的周圍擺放著一人高的掛滿各種液體袋的呼吸機、像小型印表機一樣的微量泵、類似電腦顯示屏的監護儀、暫時代替他的肺部和心臟運轉的「人工肺」設備……他和它們之間,被數根粗細不同、顏色各異、纏繞交錯的管線連接著。
外面的機器和管道有多複雜,他的生命就有多脆弱。
從ICU開科那天起,張劍和其他隊員,就開始籌備賀新森的轉運。
「人工肺」的設備電源只能撐45分鐘;連在賀新森身上的管道絕對不能脫落;數量眾多、體積龐大的機器要和病床的運動速度保持一致……
隊員們提前拿著米尺到處測量電梯和門的寬度,畫好轉運路線圖,自己推著床反反覆覆地模擬。
終於到了「實戰」這一天。2月18日下午,16名身穿防護服、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圍在賀新森的周圍,共同組成了一個前進方陣。淡藍色的防護服,讓他們看上去非常高大而堅不可摧,像是一個保護著賀新森的藍色光罩。
這一天,賀新森跨過了這關乎生死的100米。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關於撤除「人工肺」的爭議。「機器用了太久,再繼續下去,一旦肺膜老化,又會有新的危險。」「不能沒有『人工肺』,這是目前支撐他生命的全部。」……
撤,還是不撤?唯有科學的監護觀察。呼吸治療師徐培峰、重症醫學專家王勇剛,以及當地的醫護幾乎一刻不離。他們周而復始地調整參數、觀察、再調整;48小時後,賀新森的生命體徵趨於穩定,終於撤除了「人工肺」。
一周之後,賀新森可以撤掉有創呼吸機了。
這天一早,呼吸治療師葛慧青就和當地醫護人員一起來到了賀新森的床邊。在正常情況下,整個拔管只需要10分鐘。而這一次,卻充滿了風險:醫療隊購買的正壓面罩還沒有到,葛慧青第一次帶上了簡易的塑膠頭套,就是在這樣悶熱、缺氧、呼吸困難的環境裡,她勇敢地面對接下來驚心動魄的過程——
氣管被拔出的瞬間,帶有新冠病毒的氣溶膠和飛沫,從賀新森的喉嚨裡噴了出來。
這些藏匿於空氣中的不可見微粒,像蒲公英一樣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唯獨繞過了這位距離它們最近的醫生。
(四)聲音
凌晨時分,ICU外安靜得聽得見鐘錶的滴答聲、值班醫護的腳步聲、監護儀器的運作聲。突然間,一陣急促的警報聲響徹整個13樓。
幾乎是出於呼吸治療師的一種本能,正在值班的徐培峰迅速通知當班的醫生,隨即火速衝進病房。
不出意料,這聲警報來自於賀新森的床邊監護儀。這是他撤除有創呼吸機的第二天,並發反應來得比所有人預料得都更快、更險一些。
監護儀上氧飽和度在快速下降!呼吸機因吸氣量稀少不斷作響!
一時間,ICU內指令聲、小跑聲、機器聲四起……隊員們迅速調整呼吸機參數,並立刻使用藥物對症處理。此時此刻,時針剛剛指向凌晨4時。
當黑暗的長夜過去,大家又一次齊心協力將賀新森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在先後撤除「人工肺」、有創呼吸機、高流量氧療機的日子裡,賀新森的生命體徵多次亮起紅燈。警報聲一次又一次地打破13樓的平靜,隊員們也一次又一次地與時間賽跑、同病毒較量。
在那些日子裡,由遠及近的救護車鳴響聲,在北院區的大門外此起彼伏、接二連三。一位位患者由重症轉為輕症,轉入普通病房;又有一位位患者從附近地區轉診而來。醫療隊,承載著這座小城衝破黑暗的使命。
繁忙與平靜交替的13樓,交織著危險與期待。當荊門的氣溫漸漸回升,3月3日,一位危重症年輕患者治癒出院了。幾位隊員在門口迎著春風目送他,有人喜極而泣,也有人感嘆:「我們的小賀,也該醒了吧。」
第二天,周建倉進入ICU查房,病床上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你們是誰?我在哪裡?」
賀新森醒了!經歷了長達23天的深度昏迷後,他終於睜開雙眼,見到了這些素不相識卻為他拼盡全力的人們。
「我們是援荊醫療隊的。」周建倉這樣告訴他。
在藥物的作用下,賀新森醒來後經歷了短暫的失憶。每逢隊員們查房,他總會問同樣的問題。隊員們也總是耐心地給他同一個答案。簡短而重複的對話,令大家無比堅信:荊門戰「疫」,必將勝利!
聽說賀新森醒了,宮曉豔衝向病房。「你還記得我嗎?」她問。賀新森先是詫異地搖了搖頭,不一會兒又仿佛想起了什麼:「你的聲音,我好熟悉。」
(五)新生
時間走到3月中下旬,一批批從全國各地前來支援的醫療隊圓滿完成任務,在人們的鮮花與掌聲中先後啟程返鄉。
醫院裡,賀新森也迎來了自己的新生。
康復訓練期間,隊員們和當地醫護一刻不離地陪伴著他。有人為他拍下一條扶床走路的視頻,他將這個頗有紀念意義的片段上傳至個人抖音號,短短幾日之內就收穫了6000多條點讚、700多條評論。
他的新生,大家期盼已久。經歷兩個多月的救治之後,賀新森一切指標恢復正常,終於可以出院了。
以往,病情向好的ICU患者都會先被轉入普通病房。劉利民提了一個特殊的要求:「我們想讓賀新森直接從新冠ICU所在的病區出院,我相信他的康復,能給荊門老百姓莫大的信心。」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來得最早的,是賀新森的父親。這位已經兩個多月沒能見上孩子的老人,在那些無比黑暗的日子裡,幾乎就要喪失信心了。直到這一天,他也迎來了自己的新生。
在醫院大門前,他緊張地搓著手,顧不上與身旁的醫護人員寒暄,還時不時走到大門的門帘前,趴下整個身子,透過一道細細的門縫向內張望。
焦急的,還有一同守候在外的醫護人員、媒體記者與當地市民。賀新森的新生,牽動著一整座城市的脈搏。
醫院的大門終於打開了,穿著黑色運動服的賀新森一步一步走到陽光下、走進春風裡。媒體記者接連按著快門,人群裡響起掌聲……等候多時的父親擠到醫院門前的臺階上,這位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表達的老人,將身子轉向醫護人員,「撲通」一聲跪在了水泥地上。
有人流下熱淚、有人舉起手機拍照,賀新森一步一回頭向著與他生死相依的人們深深鞠躬。
「我一定來杭州看望你們,我要給你們吹奏一曲《愛的故事》。」他向浙江醫療隊許下承諾。
賀新森出院的第二天,13樓新冠ICU迎來休艙。在過去40多個刻骨銘心的日日夜夜裡,這裡共開設病床23張,累計轉出ICU的患者有32人。隊員們如同往常一樣,脫下防護服、隔離衣,摘掉護目鏡,歸置好所有的物品,在13樓門口拍下了第一張、也是最後一張合影。鏡頭下,戴著口罩的隊員們依然笑靨如花。
(六)回家
轉眼杭州已入秋,一條來自湖北的消息令醫療隊隊員們激動不已:「計劃於11月5日到達杭州,我很想念你們。賀新森」
從荊門啟程的那一天,賀新森早早打包好自己鍾愛的薩克斯,趕往武漢搭乘飛機。一路上,他看到這座城市又重現了往常的熱鬧;火車上,他遇見了出遊和趕路的人們;在武漢,他又聽到了熟悉的渡輪汽笛聲;到呼和浩特後,他與曾經守望相助的內蒙醫療隊隊員們深情相擁……
飛機終於降落在杭州蕭山國際機場。賀新森迫不及待地趕往出口,為了這一段回歸之旅,他等待了太久。
機場大巴的車窗外,杭州高樓林立、道路寬闊整潔。闊別多年後,這座城市變得愈發親切,賀新森思緒萬千。「我曾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再也吹不響薩克斯了。」
重逢時刻,他最先見到的是醫療隊隊務張衡,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這位住院時自己最為熟悉的小夥子摘掉口罩時的樣子。當張衡的臉上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時,那個動人的故事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肺部嚴重受損的賀新森,還能重新吹奏薩克斯嗎?這也是他入院後,所有人都想解開的問號。
3月中旬,看著賀新森一天天好轉,隊員們悄悄開始了心中醞釀已久的計劃。
最先行動起來的,就是張衡。他在荊門四處奔波,也沒能找到一家開張的樂器行。看來,要找到薩克斯幾乎是不可能了,那能不能找到同樣鍛鍊肺活量的其他樂器呢?於是他開始向荊門當地的媒體尋求幫助,並在自己和隊友的朋友圈發出消息。
三天後,終於有人告訴張衡,醫院附近的一家樂器店開門了。「不過只開一上午,你得快點。」
張衡坐了兩公裡的班車,來到了這家小店。挑挑揀揀,終於選定了一支口琴。當店主得知他來自浙江醫療隊、這支口琴是要送給剛剛甦醒的新冠肺炎患者時,便堅決不收一分錢:「就當是我為荊門出的一份力吧。」
那天上午和往常沒有任何的不同,ICU內,醫生們逐一查房、護士們忙著監測數據……直到一陣悠揚的口琴聲緩緩響起。
人們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是靜靜地聆聽著,聽著這首賀新森用口琴吹響的《回家》;時間似乎在那一刻靜止了,只有無數願望在心中迴蕩:
讓疫情退散,讓生命康復,讓相愛的人們不再分離,讓辛勞的人們不再擔憂,讓溫暖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讓我們面帶笑容地走上回家的路。
現在,「回家」的時刻就在眼前。賀新森沒顧上休息,就直奔浙大邵逸夫醫院。
「你知道我是誰嗎?」肝病感染專家呂芳芳問。
「雖然你每天戴著面罩,但是我記得你明亮的眼睛和溫柔的聲音。」賀新森說。
這是最可愛的人們,他們摘下面罩、口罩的樣子又一次溫暖了賀新森:劉利民、周建倉、葛慧青、宮曉豔、張衡、徐培峰、張劍、王勇剛、周勇、梁寅、申蕊蕊……「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名字,我不會忘記援荊醫療隊。」
這一天,悠揚的薩克斯旋律響徹了見面的會議室,身著黑色演出服的賀新森動情演繹著這曲反覆練習過的《愛的故事》。這一幕,人們終於盼到;這一天,來得恰到好處。
隊員們拿起手機,紛紛拍下這一難忘時刻。歲月,此時定格在所有抗疫英雄的記憶中,如這首樂曲般盪氣迴腸、歷久彌新。
就這樣,人們等到了「春天」。在這個故事裡,主角是賀新森,是援荊醫療隊和當地醫護人員,更是見證這場偉大戰疫的你、我和他。等待「春天」的日子裡,有令我們同頻共振的奉獻與大愛,也有註定被載入史冊的一段歷程、一種精神、一份象徵。(文內患者為化名)
【來源:浙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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