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喜歡聽英雄戎馬江湖的故事,但這不是一篇「講古」羅大佑的文章。它想呈現(哪怕一點點)的是,63歲的羅大佑是什麼樣子。63歲的羅大佑剛剛出了新專輯,5月還將在上海、成都和廣州三地巡演。
羅大佑接受專訪。 澎湃新聞記者 薛松 圖
1970年代的玉色琴心和1980年代的黑色劍膽,1990年代居香港一隅反思整個華人族群的命運,羅大佑抓住過時代的脈搏。
他想觸摸到黃皮膚的集體宿命,想在歷史的分分合合中找到不變處,想痛擊荒謬和虛假,想保護一個民族共同的記憶和血脈。
羅大佑的「古」確實精彩,那是過去數十年的華人共同記憶底色。
有整整一代人,羅大佑的歌常伴身邊的時候是聽不懂他的。這些歌與童年的和風細雨一起落入記憶深處,是當年大眾文化裡的異色。然而童年記憶影響一生,一旦記憶被喚醒,震動不可避免。
還有一代人,在懂事的年紀聽他的歌。隱約覺得他的歌印證了什麼,慨鬱悲壯觸動心底深處,原來和背過的詩詞篇章與聽過的民間傳說精神相通。
但時間滑過,最後羅大佑湮滅成記憶裡伸長脖子唱歌腔調古怪的中年人。《東方之珠》的主角是香港還是上海,《愛人同志》唱的是愛情嗎?他們都忘了,但還記得如何哼唱「或許明日夕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戀曲1990》)。
羅大佑不是神秘主義的預言家,也不是冷眼洞察的小說家。他沒有那麼抽身冷靜。他身上有舊時士大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頑和蠻勇,非要逼近問題的核心,然後用長句或短歌唱出來。
他唱歌的聲音和姿態又怪異,常常把聲音唱破,帶哭腔,好像隨時會哽住唱不下去,又有裂帛的颯然;唱歌時候前俯後仰地頓挫,臺上的玩笑有時不好笑,關切又誠懇過頭。
他說自己是孤僻的人。人前,他似乎不知道怎麼充分表達自己,恨不得掏出心肺。但有時強烈的表達欲若不能抵達聽眾,則易感挫敗而噤聲。
某次聽羅大佑的現場,他照例苦口婆心。說到一半突然覺得臺下人沒在認真聽,一愣,一仰頭抓起話筒立即開始唱。
羅大佑的本質是很古典的。關注國族命運和社會現實的人,到後來總會需要面對自己。上下求索,以超越生死。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發現,任何一個單獨的人類,都「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海上花》)。
但他沒有自以為參透生死和時間,從此撒手赤足東南歸。出走過幾次,1980年代「扛不下去了」離臺,輾轉紐約、香港、上海、北京。「容易碰到很怪的狀態」,都以探險的精神接受下來,還覺得有趣。
羅大佑北京演唱會
悲歌離歌寫了好多首,即使夢中被悲歌驚醒,也仍能用仿佛新生兒般的驚訝目光注視種種現象。
就算羅大佑的情歌(數量還不少),也有凡人戀歌難以企及的曠遠蒼茫。「搞不懂為什麼滄海會變成桑田」(《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不明白的是為何這人世間/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你的樣子》)。當最基本的問題被生活掩蓋,他問,聽者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
同時羅大佑的音樂又是超前的。當然音樂沒有「先進」和「落後」之分,所謂的「先進」不是指音色或類型,而是適宜合時和永恆的靈光。
他的創作一直是曲先行,詞的誕生極為緩慢,務求清晰達意。汲取過西洋老搖滾的養分,羅大佑和音樂夥伴們1980年代早期的編曲就遠超同時代的華語作品。後來西洋音樂的編曲成為主流,羅大佑的音樂是很恰當的時代之聲。
他又摸索出中文詞曲嵌合的獨特美感。他有這種功力,普通話歌、粵語歌、臺語歌的曲式可以完全不同,以語言和文化背景為基礎觸摸音律的美和驚心動魄。又曾做過以同樣的曲調配普通話、粵語和臺語(《皇后大道東》和《原鄉》就是這種嘗試),類似古時同一支曲牌填不同的詞,以此探索音樂和語言究竟有多寬廣的空間。
羅大佑的老去是有路徑是可循的。2017年他時隔13年的新專輯《家Ⅲ》好像突然變成溫柔的老人家,而人人都留戀他激昂悲壯的年代和歌,忘記他早就唱過「生命終究難捨藍藍的白雲天」(《戀曲1990》)。
人都以為他老了,傲骨變柔腸,開始唱優美的療愈之歌,教人如何在人世尋找幸福。其實只是透過時間,羅大佑發現留下的東西是美的。他(和林夕)把這句話送給所有人:「能返璞歸真都因為情真/難返璞歸真都因為情深/能返璞歸真真的要感恩」(《Do Re Mi》)。
而作為諷世者的羅大佑依然存在,出現在《北西南風》《握手》《你準備要活兩次》和《沒有時間》。他仍在觀察,血脈噴張,甚至《握手》的音樂都像《愛人同志》還魂。
但是,現在的羅大佑確定放棄了剖析時代脈搏的醫生和異見者的身份。就像1980年代他不要做「抗議歌手」,和浪潮保持距離一樣。他現在的歌只是表達「對生命的看法」。如果聽起來覺得太平淡,過十年二十年再聽試試。
和羅大佑聊了新專輯和這次的巡演(5.11上海、5.19成都、6.23廣州),他對寫方塊字、電子音樂和網絡新媒體的看法。還有「時間」,羅大佑始終沒有搞明白時間,感嘆「時間是神」,彈指不復。
羅大佑接受專訪。 澎湃新聞記者 薛松 圖
「我不會硬要把音樂做到驚天動地,非要把音樂做到很不像音樂的樣子」
澎湃新聞:
你在知乎提問:「你最想聽羅大佑演唱會現場唱哪首歌?為什麼?」這裡列了大家提得比較多的幾首(編註:括號中為收錄專輯及發行年份):
《將進酒》(《之乎者也》,1982)
《稻草人》(《未來主人翁》,1983)
《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家》,1984)
《耶穌的另一個名字》(《家》,1984)
《歌》(《閃亮的日子》,1989)
《赤子》(《皇后大道東》,1991)
《戀曲2000》(《戀曲2000》,1994)
《東風》(《戀曲2000》,1994)
《天雨》(《戀曲2000》,1994)
《往事2000》(《美麗島》,2004)
《啊!停不住的愛人》(《美麗島》,2004)
挑幾首歌聊聊吧。
羅大佑:
看到答案我蠻驚訝的,比如《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東風》《赤子》《天雨》,這些歌非市場,是和獨特的一些人在溝通。我驚訝原來生命在冷門的角落也可以得到溝通。
《稻草人》這首歌我自己很喜歡,做的時候覺得中間需要一段很長的音樂。假如稻草人有生命,看到天空、原野、雲,鳥從它身上飛走,它一定是有想法的。很長的編曲就是從「想像稻草人是一個人,被固定在那裡」出發。
《赤子》的錄音是在尖沙咀,1988年底1989年初。我們訂了錄音室三更半夜的時段,歌詞沒寫完,林夕趕來現場寫,他走來走去的,「哎這句可以」,就寫進去,很多疊句。
澎湃新聞:
在紐約的時候你決定不要做前衛藝術家,還是想寫主流的歌。
羅大佑:
到現在還是這樣。但《天雨》這個歌絕對不是主流的。模式是主流的,但我不會硬要把音樂做到驚天動地,非要把音樂做到很不像音樂的樣子。歌是要能唱的,不需要搞三個八度。
澎湃新聞:
你和林夕從音樂工廠開始有合作,到《家Ⅲ》裡有四首他填的詞,你們好像一直在一條軌道上。
羅大佑:
我跟林夕天生就蠻合拍的,我們都是比較孤僻的那種人,喜歡的音樂人也類似。我有很多朋友都是gay,自從有了女兒就覺得好對不起這幫朋友,好像跟他們說了「拜拜」。
音樂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兩個人能經得起音樂形態的變化、新人輩出、各種天王天后,還能做下來,表示我們在時間裡還是經過了歷練。大家都是一起成熟的。
澎湃新聞:
你們的合作是命題作文式的嗎?
羅大佑:
蠻多是的。第一首《皇后大道東》,寫之前我翻了一下資料,潘源良、林振強都寫過皇后大道東。1989年我不會廣東話,旋律已經有了但需要詞,中間一定要有「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西」。我跟林夕說,你們香港硬幣上有英國女王,她還會在電視上跟大家「拜拜」;你們香港有跑馬,大家拼命拿外國護照,要把這些香港的寫照寫進去。他出來的歌詞就和大家不一樣。
羅大佑2017年新專輯《家Ⅲ》
澎湃新聞:
新專輯的四首是怎麼合作的?
羅大佑:
《Do Re Mi》有兩個版本。之前杜琪峯拍《高海拔之戀》作主題曲,鄭秀文唱,編曲我沒有那麼喜歡(是適合鄭秀文的方式)。這首歌有一種模式,我認為自己可以表達得漢子一點,就用1960年代Old School Rock的電吉他做了整首。
年紀大了戀愛少,但這種朦朧的戀愛的感覺林夕依然可以完成。
澎湃新聞:
你覺得新專輯裡的《同學會》和《人生愛繼續》,哪首更能觀照這是個時代?
羅大佑:
兩首歌都是我對生命看法的寫照。《人生要繼續》,多少身邊的朋友都已經走了,楊德昌(臺灣導演)、羅曼菲(舞蹈家、羅大佑2004年專輯《美麗島》中的《舞女》是寫她的)、孫大偉(臺灣廣告人)、黃霑(香港音樂人)。我們這些還沒走的,要幫他們完成生命還蠻想做的事。活著的時候要給別人希望。
另一首《同學會》,有兩個版本。有一個版本是twist扭扭舞的版本,因為看到同學開心啊。後來發現其實同學會也有另一種情緒,晚上回家會覺得「哎,今天過得真不錯」,開始更心平氣和地想那段念書時光。慢慢地,更浪漫憂傷的感觸,令人喜悅的憂傷,時間的滄桑感會出來。
你會發現,生命留下來的東西是美的。怎麼用更簡單的樂器,更感性的因素把同學見面後留下來的東西表現出來。同學沒有非留在你身邊的理由,但他們是你在世界上另一個地方的印證。
澎湃新聞:
《家Ⅲ》的歌詞語句的長度都挺短的,為什麼?曲和詞哪個先行?
羅大佑:
現在還是詞比較慢,曲先出。到現在還是覺得旋律是要聽了之後有持續的感覺,然後歌詞進來,形成清晰完整的意境。
歌詞變短是無意識的。有一首歌叫《北西南風》,旋律是睡覺時無意中出現用iPhone錄下的。當時就想要有小朋友的聲音在歌裡。小朋友不會唱很長,因為他們的思考本來就是短的。
羅大佑在知乎
「就好像媽媽死掉要插電才能哭嗎?不是這個樣子的嘛」
澎湃新聞:
是什麼時候開始想要了解現在的媒體生態和網絡生態?之前有脫節過一段時間嗎?
羅大佑:
在發MV或是上微博等社交網站的時候,發現打字說「你好」,這種語言的模式非常不熟悉。想著倒不如借發新專輯去大量了解。我的詞作者搭檔武雄就說:「大佑你宣傳做太多了」,我說我得去看一下發生什麼事情。現在的世界視覺變得好厲害,需要認真去注意。
澎湃新聞:
所以你還註冊了知乎,真的有認真在上面答題。
羅大佑:
有答題可是沒那麼認真吶。很難認真,一旦認真,得到認真的迴響,會被卷進網絡的世界無法自拔。
現在的年輕人不太寫字了,我覺得這是危機的開始。寫字是人一定要用的一個東西。中文是象形語言,它每個字有聲音、形象、拼湊組合後的獨特意義,構成民族美學和文化思考的方式。
中文寫的時候不像德文、法文或是英文。我們沒有那麼多語法,翻譯到中文的語句和走法會有不同處,但基本上還是優美的。所以人生的美學是靠寫字出來的。有思維的人,字一定不錯,這表示ta思維系統已經成型。即使是不同的文字,寫的好看依然可以辨認出來,會覺得「寫得也有道理吧」。
人的頭腦是宇宙最神奇的器官。頭腦發育的可能性靠的是雙手,而不是靠思維。手幫人探討世界的可能性,腦筋對視線細膩的程度和吸收的可能性。如果只是打字,那是電腦在打字而不是人。
澎湃新聞:
現在獲取資訊的方法是什麼?
羅大佑:
老實說現在的資訊對我來說沒重要到那個地步。以前看電視新聞,哇這裡發生什麼,那裡又爆炸了。現在那些重要人物,那個最大國家的總統整天在那Twitter,那重要嗎?
不如去看BBC的節目、大自然的紀錄片比較重要。
澎湃新聞:
你對電子音樂怎麼看?採訪過一個很年輕的臺灣電子音樂人,他的觀點很有趣,大意是「電子音樂不老不死,音色不會隨時間磨損,它具有創造力和時間上的優勢,所以常常令人恐懼。但人應該對自己的思考力、壽命有信心才對。」
羅大佑:
有些人天生就是做電子的。1970年代日本有個作曲家叫Tomita(富田勳)已經能做非常複雜的電子音樂,他可以把斯特拉文斯基《火鳥》那樣的曲子全部用電子做。喜多郎的音樂也使用電子模仿大自然的聲音。那些人先天靠插電燈泡才會亮,但是大部分人不是這樣的。
但如果電子樂變成主流就會有問題。因為都要插電,一拔電就不行了。人類唱歌本來就不是為電而唱歌。歌聲存在於語言之前,原始人有同伴受傷死掉,出來的聲音就是歌了。
要是插電才能唱歌,就好像媽媽死掉要插電才能哭嗎?不是這個樣子的嘛。
但電子樂的確可以讓原來的音樂更寬廣。從數學的角度來看電子音樂在某方面很合理。五線譜也是數學的,看譜時就能大致知道寫曲人的表達。數學的換算溝通在音樂中是必要的,但如果把這個機制換成全部,我個人認為是會有問題的。
我希望這個年輕人在沒電的時候還能彈鋼琴。
「假如羅大佑還不甘寂寞要領導年輕人幹嘛幹嘛,那我就會看他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
澎湃新聞:
2000年以後你出專輯的速度慢了,是因為要握住時代的脈搏比從前難了嗎?
羅大佑:
我不可能永遠扮演醫生的角色嘛。現在的年輕人看得很細,他們的生活大起大落。這個世界相對來講對他們比較不公平,他們處在一個「非要這種東西不可」的年代裡。所以會失落,這就是我為什麼不相信網絡或者電子這些媒介的原因。
臺灣年輕人是很憤怒的,他們對環境、對任何不滿是很敏感的,行動力也很強。
既然已經有那麼多年輕人憤怒了,還需要我們去憤怒嗎?這個世界在被各種力量撕扯,我們發揮音樂最原始的功能就可以了。
澎湃新聞:
所以不會再想抓時代的脈搏了嗎?
羅大佑:
這些我們都抓過,曾經跟這些聲音在一起過。但是生命不同階段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假如羅大佑還不甘寂寞要領導年輕人幹嘛幹嘛,那我就會看他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
生命的轉換需要蠻長時間才會到下一段,人在其中不自知。讓時間帶著我們走,跟旁邊人做最好的溝通。
永遠記得太陽每天升起,黃昏的時候會落下來。宇宙在進行,我們時刻活在裡面。不要忘記月球繞著地球轉,地球繞著太陽轉,這個事情 正 在 發 生。
澎湃新聞:
「老」了的時間感和年輕時有什麼不同?
羅大佑:
時間是很厲害又可怕的東西,時間是神。人在世上唯一沒法真的了解的東西就是它。現在這一瞬(打一個響指),永遠過去了哦,永遠抓不回來了。
澎湃新聞:
會想多維宇宙的問題嗎?
羅大佑:
會想,但想不透。
澎湃新聞:
那麼多年你一直關心人類社會的運作,為什麼一直還是對人事熱忱?
羅大佑:
哎我不知道哎。是命吧。可能年輕時一直往外跑,那麼大年紀又回到家裡。我是先立業再成家,58歲才有女兒,成長過程被拉得很長。也許幸也許不幸,現在看成是幸運。
給年輕人的忠告是,假如現在不想有小朋友,可以等年紀大了再有。因為老了生命力往下掉,小朋友會給你一個撐住的力量,讓你對世界重新好奇。
Never say never 』cause you』ll never know never.
澎湃新聞:
對離家的年輕人,你有什麼話要跟他們說?
羅大佑:
一個人的成長沒那麼簡單,但也沒那麼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