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解放是歷史活動,「沒有蒸汽機和珍妮走錠精紡機就不能消滅奴隸制;沒有改良的農業就不能消滅農奴制」,解放由以感性的生產關係的變革運動所形成的歷史關係與歷史運動造就,「『解放』是由歷史的關係,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因此共產主義作為「消滅了現存狀況」的現實的解放運動日益現實化的條件,是由生產力與普遍交往的世界歷史性的客觀條件和歷史前提創造的。
馬克思哲學一直存在著指向人的自由、尊嚴和解放的倫理關懷(抑或一種倫理維度)。而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及其豐富發展中日益得到彰顯的歷史邏輯,則為這種倫理維度的實現與成就自身創造了感性實踐的現實條件與客觀基礎,歷史唯物主義最終由此實現了倫理維度與歷史邏輯的統一。
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的倫理關懷。馬克思曾氣宇軒昂地指出,「我痛恨所有的神」這一普羅米修斯的自白,「就是哲學自己的自白,是哲學自己的格言,表示它反對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不應該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識相併列」。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中,馬克思指出了宗教批判與舊哲學批判的異曲同工之妙,通過觀念批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後,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聖形象被揭穿以後,揭露具有非神聖形象的自我異化,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隨著此一宗教批判同時進行的,還有對作為「德國迄今為止政治意識形式的堅決反抗」的黑格爾思辨的法哲學的批判。
按照馬克思的思路,無論是宗教還是法哲學,都是人們對現實苦難與不幸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無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樣」,思辨的法哲學所提供的國家觀念的實質「仍然是彼岸世界的抽象而不切實際的思維」。然而,這種抗議卻是一種思想世界中的虛假反抗。因而無論是宗教批判還是哲學批判,都首先力求通過揭露其世俗基礎本身的對抗,「德國人那種置現實的人於不顧的關於現代國家的思想形象之所以可能產生,也只是因為現代國家本身置現實的人於不顧,或者只憑虛構的方式滿足整個的人」。批判最終必然指向「人的解放」的根本議題,它「不會專注於自身,而會專注於課題,這種課題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實踐」。實踐批判的要點在於通過一個「有原則高度的實踐」,不是實現作為「現代各國的正式水準」的「政治革命」以完成「政治解放」,而是提高到超越這一「水準」的「人的高度的革命」,以實現「人的解放」。
以此觀之,作為一種倫理訴求,開啟現實批判以實現人的解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馬克思哲學矢志不渝的「絕對命令」,它要求我們「必須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係」。基於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在做出黑格爾辯證法與國民經濟學都和基督教神學一樣導向人的「非對象化」存在的診斷之餘,也強調了解放狀態(共產主義)中人對自身的積極的自我意識,「任何一個存在物只有當它用自己的雙腳站立的時候,才認為自己是獨立的,而且只有當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時候,它才是用自己的雙腳站立的。靠別人恩典為生的人,把自己看成一個從屬的存在物。但是,如果我不僅靠別人維持我的生活,而且別人還創造了我的生活,別人還是我的生活的泉源,那麼我就完全靠別人的恩典為生」。因而「社會主義是人的不再以宗教的揚棄為中介的積極的自我意識」。
然而,如果說馬克思哲學的倫理維度一直致力於開啟現實批判以實現人的解放的話,進一步的追問就是,我們究竟如何理解和穿透「現實」。顯然,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產生之前(甚至產生之後)馬克思一直在思索的課題。雖然早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就提出「國家決定市民社會」的唯物主義主張,但無論是萊茵報時期對現實物質利益的思考中存在的衝突,還是《導言》中將德國現實定位為「國家與法」這一「政治制度」層面的錯位(按照後來馬克思的觀點,法權關係顯然屬於政治上層建築而非經濟基礎領域),抑或《手稿》中異化邏輯與私有財產邏輯之間的張力都向我們顯示出,光有倫理關切是不夠的,只有在現實世界中抓住其有效的感性實踐的現實條件和歷史邏輯,進而在資本主義經濟生活中真正深入生產方式內部,倫理之維才能現實化自身。如果不能破解歷史邏輯,馬克思哲學也就不能從應然蛻變為實然,「人的解放」的價值關懷也只能是美好的空中樓閣。
在我們看來,在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歷史唯物主義時期,馬克思哲學突破了舊哲學的藩籬,開啟了「人的解放」的本質性的歷史邏輯,最終完成了與倫理之維的統一。
因而《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不僅強調「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而且進一步指出「對於這個世俗基礎本身應當在自身中、從它的矛盾中去理解,並且在實踐中使之發生革命」,這顯然為把握歷史邏輯指明了方向。《德意志意識形態》則將歷史邏輯表述為自發分工基礎上的生產力與交往關係交互作用下的現實的個人的生產史。「人的解放」並非衝破「觀念、思想、概念」等被青年黑格爾派視為「某種獨立東西的意識的一切產物」的牢籠,作為「人們的真正枷鎖」,統治和奴役人的從來不是概念。
人的解放是歷史活動,「沒有蒸汽機和珍妮走錠精紡機就不能消滅奴隸制;沒有改良的農業就不能消滅農奴制」,解放由以感性的生產關係的變革運動所形成的歷史關係與歷史運動造就,「『解放』是由歷史的關係,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因此共產主義作為「消滅了現存狀況」的現實的解放運動日益現實化的條件,是由生產力與普遍交往的世界歷史性的客觀條件和歷史前提創造的。狹隘孤立的「地域性的個人」如若不能變成「世界歷史性的、經驗上普遍的個人」,那麼「共產主義就只能作為某種地域性的東西而存在」,交往的力量就會「依然處於地方的、籠罩著迷信氣氛的『狀態』」。因此,「共產主義只有作為佔統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時發生的行動,在經驗上才是可能的,而這是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相聯繫的世界交往為前提的」。
《資本論》及其手稿時期立足於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的辯證關系所把握到的「抽象上升到具體」和「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方法論,則為把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邏輯提供了科學方法論。以此為基礎,《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歷史邏輯旨在再現並破除「資本的邏輯」,而「資本的邏輯」及其力量,雖然衝破了人的依賴紐帶、血統差別等家長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狀態,由此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人的解放,但它卻使絕大多數個人屈從於社會生產及其成果的佔有者,個人必須將活動與產品轉換成商品—交換價值—貨幣,以這種物的形式證明自己的社會權力,他們「從屬於像命運一樣存在於他們之外的社會生產;但社會生產並不從屬於把這種生產當做共同財富來對待的個人」。
相反,交換價值和貨幣的少數所有者則「行使支配別人的活動或支配社會財富的權力……他在衣袋裡裝著自己的社會權力和自己同社會的聯繫」。而使人的關係發生物化的最簡單、最基本的關係,即商品關係。在其中,勞動的抽象屬性所產生的商品的價值維度造成商品拜物教現象,正像昔日人拜倒在「神」這一人腦的產物面前並成為「獨立的並且與人發生關係的東西」一樣,在商品的世界裡,人拜倒在人手的產物——商品之下。而充當一般等價物並進一步用物的關係掩蓋了商品生產的社會關係的貨幣,拜物教現象顯然會緊隨其後。商品生產者的命運現在取決於能否換得貨幣;支配人的商品變成了支配人的貨幣,「貨幣拜物教的謎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謎,只不過變得明顯了,耀眼了」。以此為基礎,資本的價值增值必然顯得更具魔力。正是在資本拜物教中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採取了數不盡的物的形態,人們把無數的物的社會屬性甚至自然屬性都視為增值價值,「在生息資本的形式上,資本拜物教的觀念完成了」。
通過以上「資本的邏輯」的再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產生剩餘價值的秘密及人的非解放的現實生存處境才被深刻揭露出來,而人的發展三階段說、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發展空間與自由時間得以充分實現的人之全面發展等,則正面闡述了「資本的邏輯」之後,作為倫理訴求與歷史邏輯之統一的屬人的「人類社會」前景。
(本文系黑龍江省普通本科高等學校青年創新人才培養計劃(UNPYSCT-2016172)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