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視野和經驗裡。
同樣是孤女,同樣寄居舅舅家,林妹妹顯然把客邊的身份始終記在心裡。她告誡自己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要求更多,不開心的時候自己「淌眼抹淚」,或到詩句裡尋求溫暖。治療咳嗽需要人參入藥,不肯對人言,寶玉答應幫她向老祖母提起這件事,可他走後,她還是覺得和寶玉之間「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
儘管我們覺得,她在外祖母家,其實也沒人敢欺負她,但她始終處於低調的緊繃狀態。
簡愛顯然同林妹妹的性格不同,作為孤女,她對舅媽的區別養育十分不滿,她為僕人區別的服侍憤憤不平,她有個表弟,但並未發展成青梅竹馬——孤單無助的她成為表弟欺凌取樂的對象。
她在生活裡握著拳,隨時準備著戰鬥。
故事正是從這裡開始,她回擊了表弟,也因此被舅媽懲罰——關在紅房子裡了。
林妹妹的自苦贏得很多人疼愛,而簡愛則把親情搞得十分僵化,攪起人性中的惡,並承受帶來的後果。
並不是說林妹妹的方式一定好,簡愛的方式一定差,而是說無論哪種方式,順從或對抗,作為寄居女孩,都會有難以消解的委屈。
可以說,《簡愛》在某些敘述角度上有一點和《紅樓夢》相似,它們都有一部分內容來自作者親歷,又都以歷經過滄桑的成年者的眼光回望當初的成長。
不同的是,曹雪芹的感覺更複雜,理性上承認愧對父兄,感情上則對逝去的青春九死而不悔,而夏洛蒂﹒勃朗特則以勝利者的姿態揭露和批判那些曾阻礙過她尋求成功的醜惡人物。
夏洛蒂勃朗特畫像
曹雪芹的林妹妹,自苦,也能看到別人的不如意,明白眾生皆苦;簡愛則一直困在委屈裡,用別人最終的沒落墊高自己的幸福。
長大後的簡愛回憶起被關在死寂的紅房子裡擔驚受怕的情景時說,「假若我是個漂亮的小孩,我可能就會得到大家的喜歡」。
這真是夏洛蒂﹒勃朗特的死穴啊——她還是歸咎於容貌這類外在東西,就像她向羅徹斯特告白時一樣;或者說她真的不了解人性的自私,人們對待一個侵佔他們資源的外來者,天生就會提防,很自然地就會把她歸為異類。
夏洛蒂﹒勃朗特暗示讀者,簡愛的媽媽因追求真感情不顧一切嫁給了窮苦的父親,失去了財產的繼承權,簡愛的舅舅拿走外公所有遺產,這也就意味著舅媽其實是用簡愛媽媽的那一份財產來養育簡愛,因此,舅媽沒資格區別教養她。
作者這樣寫,總感覺那裡不對,這其實是簡愛媽媽明知道這麼個結果,已經放棄了的啊。
這多少對舅媽不太公平,但,簡愛就是這麼理直氣壯。她倔強地要求這世間給予她該得的一切,以致有時顯得蠻不講理。
坦普爾小姐對她多加照顧,幫她撕去「愛撒謊」的恥辱的標籤,又帶她吃糕點,以緩解學校供應不足帶來的飢餓,但後來因為坦普爾小姐結婚,搬走了,長大後的簡愛這樣說,「她和她的丈夫搬到了一個很遠的郡,最後和我斷絕了聯繫」。
斷了聯繫,或許是坦普爾小姐也不能左右的,比如信件被郵差弄丟,或坦普爾小姐生活裡遇到難題自顧不暇,不得而知,但從她對簡愛之前的種種照管來看,她不像個有了歸宿就忘記窮朋友的女人。
所以夏洛蒂﹒勃朗特這種口吻讓人不適,會讓人感覺,坦普爾小姐找到了幸福,便不屑和她這個孤女聯繫。這正是夏洛蒂﹒勃朗特潛意識裡倔強孤僻的映現。
《閣樓上的瘋女人》引用裡格比的話評價簡愛,「簡愛是驕傲的,也是不懂感恩的,她不僅把別人所做的一切視為理所應當的權利,而且還覺得這一切遠遠不夠」。
是的,假若我們生活中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她總覺得是別人欠她太多,她總願意享受你一直的持續不斷的付出,你會怎麼想她?
作者寫簡愛第一次遇到羅切斯特的場景,仿佛是個童話:
天寒地凍薄暮時分,獅子一般的獵狗,高頭大馬上坐著一位裹著披風的騎士,而這位從畫中飛出的騎士在她的旁邊摔下馬來,要藉助她的力量站起來。後面所有的相處也是如此,他從和她的聊天裡得到樂趣,看到她瘦小的身體裡蘊藏著的巨大熱情。天真的孩子是個喜歡裙子、飾品這類俗物的小世俗者,競爭的女友則是漂亮的狂妄者,管家太太雖然溫暖,但是一點不懂她和主人談話的內涵,他有一個妻子,但這個妻子是他年輕時對金錢、欲望、地位的追逐時的副產品。
總之,誰都不是他的靈魂伴侶,只有她可以深入他的內心。
在她離開的那段時間,高大的男主人成了瞎子,瘋女人被火燒死,然後她繼承了大額財產歸來,名正言順的找回了她的真愛,並讓她的丈夫在兩年後奇蹟般地看到了光明。字裡行間,我能感受到充溢在簡愛或作者心間的那份激烈和爽快,沒錯,簡愛的倔強孤僻使一切讓了路。
可能嗎?夏洛蒂﹒勃朗特生活在一個偏僻山村裡,父親是個貧苦的牧師,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因姑姑的遺產贈與,得到一個去法語學校學習的機會。
學習期間,她戀上了自己的老師(這也無可厚非),老師有點粗魯,貴在率真,有思想見地,能和她談到一起,就在兩人關係有進一步發展時,被老師的老婆發現。夏洛蒂﹒勃朗特不得不退學回家。後來她寫了很多言辭熱烈的信給老師,可惜後者再無消息。
夏洛蒂﹒勃朗特為了生活,先後在不同人家做家庭女教師,但她忍受不了世人那種銅牆鐵壁似的對女教師的成見。
她曾說,私人教師是沒有存在意義的,根本不被當做活的、有理性的人看待。
作者在《簡愛》中曾借簡愛之口說,我的個性中有一種騷動不安的東西,有時,它攪得我很痛苦,唯一的解脫辦法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任由心靈的目光浮現眼前任何光明的景象。
她找到了小說,找到了讓心靈安靜的港灣,在這裡,她可以把圓滿的夢說給自己聽。
羅切斯特的原型,就是那個法語老師,而他的老婆變成了閣樓上的瘋女人。當然,也有人分析說,閣樓上的瘋女人是簡愛的另一個自我,是簡愛的重影,正是小時候簡愛被關在紅房子裡的疊加。但不管哪種,夏洛蒂﹒勃朗特構建的圓滿的夢,讓很多個角落裡不為人知的灰姑娘也看到了希望。
最後說一點,曹雪芹比她要悲觀得多,他骨子裡是不相信寶黛可以過得了煙火日子的,所以,他把孤苦的林妹妹寫死了,而夏洛蒂認為簡愛這樁由真實的心靈在芬丁結合而成的婚姻是幸福的。
當然,夏洛蒂此後再也沒有投入到這樣一種樂觀主義的想像中。
或者也可以這樣理解,她的那份倔強在終於功成名就之後,被現實裡的巨大的榮譽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