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斯·安德森是美國導演,但不是好萊塢導演。這意味著自由。在韋斯·安德森的作品裡,我們看不到那些熟悉的條條框框,不管是場面調度,還是色彩運用,他都異於常人。
他的片子,處處都是個人化的印記。對稱構圖、俯拍鏡頭、高飽和的濃豔色調等等等等,都已經成了韋斯·安德森的籤名。
當拍電影這件事在全世界範圍內都變得越來越程式化、工業化時,韋斯·安德森這種特立獨行的天才便顯得愈發珍貴。人們總是期待他能創造些不一樣的東西。他也確實讓全世界影迷不斷地眼前一亮。從早年間的《瓶裝火箭》、《水中生活》,到近年來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月升王國》、《布達佩斯大飯店》,韋斯·安德森可從來沒讓喜歡他的影迷失望過。
時隔四年,他又有新片上映,而且得以被國內院線引進,就是這部《犬之島》。和《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一樣,這是部定格動畫片。定格動畫的製作有多麼艱難,我就不贅述了。
為了達到自己追求的藝術效果,韋斯·安德森這次又做到了極致。
極致地用心,極致地挑剔。
極致地……對稱。
熟悉韋斯·安德森的影迷,看《犬之島》會不時地會心一笑。你能想像到的「韋氏符號」,《犬之島》裡都有。
他的電影,還是那個樣子。我印象極深的是那場廚師做料理的戲。刀切三文魚、手捏壽司、給壽司塗抹芥末醬、裝盒打包,一道道程序充滿了儀式感,簡約而冷靜。按常理,似乎不該把這段戲拍這麼細緻,顯得冗長。但他就這麼拍,不把每一個壽司都拍得精緻,他肯定滿意不了。
有點呆,但呆也正是天才的特點之一。就像影片中那些直來直去的運鏡,一板一眼,不那麼圓融,卻構建出了一個充滿意趣的影像世界。
看《犬之島》,首先肯定還是會被這些韋斯·安德森的天才手段所吸引。看著看著,看到那些有稜有角的小道具,看到某個別出心裁的構圖,都能讓熱愛電影的人心生無限感慨。這樣的片子,每一幀都是藝術品,動起來更是美學盛宴。
不帶腦子,只用眼睛看,都是極好的。但韋斯·安德森畢竟不是平面設計師,而是導演。而且是位想法很多的作者導演。在美到極致的畫面背後,他對自己要講的故事也是有高要求的。韋氏的故事,大多有一個關鍵詞,就是:童心。所謂片如其人,你看韋斯·安德森的長相,就知道他會講怎樣的故事。高高瘦瘦,眉清目秀,飄逸的長髮下是通身的少年氣。
只看照片,絕想不到他已經有四十九歲。這種氣質大概便是源於「童心」。《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和《月升王國》自不必說,不管是《穿越大吉嶺》裡那些古怪的笑點,還是《布達佩斯大飯店》中那幾位呆萌的人物,也都顯露著滿滿的童真。
童心所對應的是童話,童話對應的則是簡單淡然。韋斯·安德森的電影,不管怎樣解讀,都能由深化淺。細節當然是極考究也經得起深挖的,但故事的主題大多沒那麼複雜。《犬之島》卻不一樣。視覺上的觀感沒有變,但我看《犬之島》,卻沒有之前看韋氏電影的舒適感和愉悅感了。原因也很簡單,韋斯·安德森這次把故事處理得還蠻複雜的。結構上的章回敘事不算複雜,細節上對黑澤明等日本導演的致敬也不算複雜,複雜的是他給這個故事賦予的隱喻。
在影片中,未來的日本某城市爆發了犬瘟,市長決定將城市中的犬類全部驅逐到一座垃圾島上,並禁止市民養狗。
這有點「種族滅絕」的意味。導演在接受採訪時也說過,這個故事確實想要隱喻20世紀的歐洲。二戰時法西斯對猶太人做過什麼事情,不需要我多做贅述。但這顯然不是導演最想要完成的隱喻。在《犬之島》裡,有一人一狗兩個主人公小男孩阿塔裡是整個故事的線索人物。他是市長的養子,他的狗點點也被放逐到了垃圾島上,於是他前往垃圾島展開了尋找。
故事在一開始,走向似乎是充滿了愛與正能量。但阿塔裡對於狗似乎也不完全是友情。在遇到垃圾島上的幾隻狗之後,他的行為與其說是和狗交朋友,倒不如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馴服。
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從此,你們就是我的狗了。」
流浪狗首領桀驁不馴,阿塔裡卻接二連三地要求首領去撿他扔出去的東西,服從他的命令。服從,在阿塔裡的字典裡顯得格外重要。流浪狗首領則代表了狗的視角。作為一個流浪狗。他一開始是沒有奴性的。但在阿塔裡對他示好之後,他最終還是成了它,變成了阿塔裡忠實的護衛犬。
而那隻叫做豆蔻的表演犬,一開始還說自己反感表演,後來則開心地學起了新的花樣。人與狗的關係,在影片中顯得格外微妙。不像之前我們熟悉的那些狗片,狗狗就是寵物,它們的特徵就是忠誠,這當然無法指摘。《犬之島》使用了兩種語言。狗狗們說英語,大部分人類說日語。換句話說,這是兩種視角。狗變得有了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這種骨子裡的忠誠倒顯得有些可悲了。
在影片裡,小林市長將狗驅逐到了島上。而結局小林市長入獄,阿塔裡當了市長,貓咪們則又跟主人一起進了監獄。從狗到貓,只是換了物種,統治者的行為卻其實並沒有改變。在野黨上臺,也未必就好過執政黨。這背後的隱喻,真是夠暗黑也夠驚悚了。
對狗的愛變成了對貓的恨,說起來無關貓狗,其實都是權力所引發的暴政。不管是小林市長還是阿塔裡,也都只是權力的傀儡而已。尤其是影片最後被供奉起來的點點,被塑上了帶有牢籠的雕像,則真是細思恐極。這些隱喻充斥在《犬之島》這部電影之中,如果細做解讀,能發現太多。但我其實並不喜歡去這樣去看韋斯·安德森的電影,因為這和他的美學觀念其實有點相悖。
韋斯·安德森這樣去拍,也造成了一些問題。過於深刻的寓意讓韋斯·安德森這次在講故事時有些太過用力,只要你夠敏銳,多半都能感受到影片後半段節奏的突然加快,這種失衡,其實頗為可惜。這是影片最明顯的問題,卻不是最致命的問題。最致命的是,韋斯·安德森其實並不是特別擅於設置隱喻。他沒有變,他還是那麼富有童心。於是《犬之島》中的政治隱喻,就像是一個孩子在觀察朝堂,也許能看到些什麼,卻大多似是而非。比如本片將背景放在了日本,在細節上也做足了日本文化的功課,卻並沒有真正在故事上體現出日本政治的特點。
說白了,還是歐美政治文化的裡子,套上了東方文化的殼子。韋斯·安德森到底想要諷刺誰,其實也挺明白,只是他沒太說明白而已。這種明白與不明白,就很不韋斯·安德森了。陰鬱暗黑的故事,配上明媚簡約的畫風,就形成了這樣一部《犬之島》。
當然,還是有很多人能看出溫暖和感動,那倒是讓人欣慰。我也希望我能少看出些暗黑和驚悚。畢竟,看韋斯·安德森的電影,我最想找尋的還是那份簡單的愛與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