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於北京大學社會學專業,從美國留學回來後,90年出生的錢莊萌生了創業的想法。一年後,她所創辦的微信公眾號「Knowyourself」(以下簡稱「KY」)成為國內心理學受眾最廣泛、閱讀量最高的新媒體。
在國內,心理學作為嚴肅的學科,長期遭遇汙名化的困境,許多粗製濫造的心靈雞湯被加工包裝成心理學書籍販賣給讀者,而真正專業的理論又過於深奧,普通人難以讀懂。在外,人們極少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深夜回到家中,那些「焦慮體」的文章卻能瞬間刷屏——背後暴露的是城市人群對心理健康的剛性需求。
2014年畢業後,錢莊放棄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的計劃,決定投身網際網路行業,一年後,KY誕生。和人們所想像不同的是,KY被稱為「逆潮流而行」,每篇推送都是篇幅過千的長文,它重視的是「科學」和「邏輯」,通過心理學理論解析讀者遇到的情緒困境,試圖打破他們心裡原有的認知,幫他們抵達人性更幽微的深處。
錢莊這其中,帶有錢莊濃烈的個人印記:她熱衷學術,走路時會聽古典音樂,空餘時間裡常在iPad上閱讀英語的心理學書籍。推送的文末,以論文的尾注格式附上全部的引用文獻名單,這也源於她在美國求學時得到的學術訓練。
在微信後臺,錢莊每天都能收到無數條留言,讀者傾訴的問題包括了親密關係、職場和家庭。在美國求學期間,錢莊曾經在醫療機構實習,接觸過毒品癮者、愛滋病人等無數重度創傷患者,從病理角度而言,大部分讀者面臨的問題並不嚴重,通過調節和疏導即可治癒,但錢莊堅信,「痛苦是無法比較的,每個寫下留言的人,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真實的。」
為此,在KY後臺有一群受過心理學培訓的志願者隨時待命,回復留言者傾訴的煩惱。它也因此被稱為年輕人的「心理診所」。
「城市修行·生活哲學派對」活動現場。 本文圖片均由主辦方提供外界眼中的錢莊端莊和順,塗閃閃發光的指甲油,會在朋友圈曬自拍,符合人們對一個年輕「小姑娘」的世俗期待。而「cynic(憤世嫉俗)」是她對自己的評價。她喜歡福柯、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批判、分析和揭露,厭惡被貼上「美女」「精英」等標籤,她覺得自己有很強烈的反思意識:「當我們佔用了更多的資源,獲得了更好的成就,本質說明我們是幸運的:我應該對這個社會負有更多的責任。」
從北京遷至上海後,KY發展為一家60餘人的團隊,如今粉絲總量已經達到700萬餘人。和記者交談結束,錢莊給自己倒了杯水,「今天又要工作到12點。」
她坦言自己不常感到年輕人普遍面臨的迷茫和焦慮,也從不追求「work,life balance」。在她眼中,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生真正的事業決不能和生活分開。這個29歲的女孩計劃在退休後讀一個哲學博士學位,她始終渴望尋求「宇宙的真理」。
「最想改變的是大家的心靈狀態,讓這個社會上的人去意識到,美好的生活不只有一種可能,幸福也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對話】
澎湃新聞:誰在看KY?
錢莊:我們的用戶70%是女性,來自一線和二線省會城市。有一個很鮮明的特點是受教育水平非常高,80%以上是本科以上學歷,40%以上是碩士以上學歷。
澎湃新聞:作為90年出生的心理學從業者,你怎麼看當代年輕人的心理狀態?
錢莊:我們這代人跟95後00後不太一樣。我們的焦慮是有時代性的,在父母輩的時候,整個社會階層流動比較大,但是到了我們這一代,我們能夠看到情況不一樣了。但是我們又不像下一代,他們的焦慮不會那麼強烈。
我覺得當代年輕人的核心狀態是:我的生活被「規定」成某種狀態,必須要有比較強的經濟能力,有一個中產以上的生活水平,才能過上一個得體的人生,但是又擔心自己實現不了,這是多數人的痛苦所在。
從後臺我們接到的讀者反饋來看,其實絕大部分人的心理還是處於亞健康狀態,是完全可調節的,這也是我們想服務的主要人群。目前心理諮詢的整體環境並不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希望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身心健康的提升和早期的預防上,及時幹預一些輕度的問題,希望讓更少人發展為重度的精神疾病。
澎湃新聞:一個趨勢是,好像現在的人們選擇單身的越來越多了,你是怎麼看待的?
錢莊:這是一個文化演變的結果。我們這代人不僅在傳統中國的家庭制度下成長起來,我們也通過西方文化,看到了個體主義、更多文化不同的面貌。
我覺得這不是說現在的年輕人更多的選擇單身,我更願意覺得,是整個社會在停下來幾年反思婚姻的本質:婚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們為什麼要選擇婚姻。我覺得是一個思考性的暫停,未必他們想清楚了之後不結婚。
澎湃新聞:你最大的人生追求是什麼?
錢莊:我覺得有兩件事,有一個前期的一個後期的。前期的時候,我對自己的希望是參與社會,儘量投身在社會實踐當中。參與是一種最好的觀察,你必須先充分地參與其中,才能看清楚。這對我來說也像是人類學田野調查的過程,要先做很多田野調查,你才能去搞研究。
經過這個過程之後,我所追求的人生意義就是不斷地靠近一個真理,這個真理可能是關於這個宇宙是如何運行的,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會形成很多自己的見解,這個真理對我來說特別重要,年老以後我還想去讀一個哲學的博士學位。
澎湃新聞:你希望對社會產生一些影響,希望能夠追求真理。很多同齡人可能現在正在考慮買房、結婚、養孩子之類的問題。怎麼看他們這樣的想法?
錢莊:我覺得投入生活本身是很高貴的,但結婚和孩子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不是特別看重的東西。
澎湃新聞:你平時經常看哪些書?最喜歡的書是什麼?
錢莊:我看書看的還是挺多的。一般在社會學、心理學、哲學領域看得都比較多一些。我對於哲學比較感興趣的是後現代主義的部分,尤其是涉及到性別研究的東西。我可以說幾個我很喜歡的作者:米歇爾·福柯,他是後現代主義哲學家。海明威,雖然他娶過四個老婆,是一個「渣男」,但是我很喜歡他的意志力,我很喜歡他的《老人與海》。其實人生就是一場必敗的旅程,但是意義就在於抗爭的姿態。
我還喜歡作家卡爾維諾,他所表達的內容也是後現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還有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時光》,他是詩人和導演,他的作品也很自我。所以你大概可以看到,我喜歡的東西是批判的,具有意志力的,也可能是比較自我的。
澎湃新聞:除了工作之外,你還做什麼?
錢莊:養貓,看書,看綜藝,打打麻將,打打王者。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投入人間煙火的。最近在看《中國新說唱》,我好像對於這種文字的東西,語言的東西比較感興趣。你不覺得它其實是新時代的詩歌嗎?
詩歌並不是大家現在理解的小情小愛,或是小清新。很多當代詩的意境甚至是醜陋的,它並不都是麥田、花香這樣美好的事物,而是充滿垃圾、流浪狗這樣沉重的意象。我覺得《中國新說唱》的節目中就有這種批判的、對抗的精神,我是一個比較憤世嫉俗的人。
澎湃新聞:但是你表面上和世界融合得特別好。
錢莊:我批判性很強,但是從小就看起來比較乖。我會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對我來說就是「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吧,這是北大的一句話。我喜歡所有的事情都是經過我自己的思考之後做出的判斷,而不是因為是別的權威告訴我的。
澎湃新聞:《福布斯》雜誌把你評為30歲以下的精英,你怎麼看這樣「精英」的標籤?
錢莊:我特別不喜歡精英這一個詞。我甚至因為這個跟人起過衝突,就是有一個人Ta說我精英,我覺得Ta是在罵我。
我自己是社會學出身,所以有特別強的特權反思意識。我們過得好一點,或者說表現得出色一點,很多時候真是因為享受了一些別人享受不到的資源。相對應的就意味著要去承擔更多的責任。
這就是我為什麼老是和我們的作者說,你們寫出來的東西不能讓人家看不懂。作為受過更好教育的一方、享受過更大資源的一方,我們有責任去學習他們的語言,再用他們的語言,把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再告訴他們。我很不喜歡知識精英的自以為是。
澎湃新聞:你也曾經接受過性別研究的專業教育,你關注哪些女性領域的問題?
錢莊:這個社會對於女性的要求是比較嚴苛的。你不漂亮也不行,你太漂亮也不行;你太瘦不好生養,太胖沒有自制力;事業太好不好嫁,事業不好不獨立。在這個社會上,其實女人幾乎沒有一種不被批判的可能。
但實際上,更讓我注意到的可能是女性和女性之間的問題。由於整個社會的父權,女性原本應該互相關懷、聯結,形成整體,但現實的情況卻是形成競爭和分裂,這是讓我覺得可惜的。
澎湃新聞:在20多歲時,大多數人都會感到孤獨和焦慮,你自己會覺得孤獨和焦慮嗎?
錢莊:我基本上不會。這個和我的社交方式有關,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意識到了,要把時間留給真正重要的人,留給彼此珍惜的人,所以我從小的社交方式就是,朋友不會很多,但是我們的關係特別密切。
我覺得人生有兩種驅動方式,有一些是被恐懼驅動的,有一些人是被創造力驅動的。這兩種都是人的天性,但是被恐懼感驅動的人他會焦慮,害怕不能實現什麼,或者說害怕會實現不了。但是被創造力激發的人,其實是對生命有好奇心,我可能更好奇我的生命能夠創造出什麼,A創造不出,我還可以去創造B嘛。我覺得我可能是被生命天性中的創造欲望所驅動。所以更看重在人世間走一遭的過程。
澎湃新聞:這個世界上,哪些事情你特別想改變?
錢莊:性別研究的女作者勞倫·勃朗特寫了一本書,名為《殘酷的樂觀》,主要就是談「fantasy(幻想)」。這本書主要談論的是,人們如何被自己對生活的fantasy所驅動,又被自己對生活的fantasy所限制。
她經常舉的例子是,一位女性遭遇到丈夫的出軌,她感到十分痛苦,但是卻不敢跟丈夫離婚,這是為什麼?這是因為我們這個社會對什麼是幸福有統一的藍圖,這個藍圖可能是一種中產階層的生活,穿某種logo的衣服,孩子上私立學校,已婚、有一個孩子,等等。這樣的圖景讓很多人相信,自己現在的努力在add up to something。很大程度上是,這樣的幻想在驅使著我們生活的延續。
但是問題在於,很多時候這種圖景不適合所有人。就像剛才說的女性,她知道自己和這個丈夫生活在一起不會幸福。但她也害怕,他們離婚之後,她就失去了符合那個圖景的可能。這就是勞倫·勃朗特所說的「雙輸困境」。
我最想改變的是大家的心靈狀態,讓這個社會上的人去意識到,美好的生活不只有一種可能,幸福也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澎湃新聞:你覺得什麼樣的人生狀態是最幸福的狀態?
錢莊:我提倡平凡的正當性。很多人會說,你說的平凡是不是一個人不會有什麼成就。我覺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更想過一種關注自身的生活,如果我會有所成就,那也是因為我自身有這樣的熱忱,不是因為追求社會的評價。
對我來說最幸福的人生狀態可能就是,走自己的路,沒有人會看見你,沒有人會記住你,但是你知道你有自己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要成為的人,有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有少數人陪伴在你身邊。我的豆瓣籤名,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我的名字微不足道,我款款而行,有如來自遠方而不存到達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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