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2014年,廣州四所高校圖書館借閱榜統計顯示,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名列前茅,是當下90後大學生最歡迎的文學小說。這個結果有些讓人「難以理解」,一本描寫80年代陝北的小說,內容久遠而陌生,寫法也頗為陳舊,何以籠絡當下大學生的靈魂呢?
時下,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熱播,讓路遙重回了公眾的視野,也讓很多人再次議論三十多年前路遙留下的命題。
毫不誇張地說,路遙影響了一代人。同為陝西作家,當時還是文藝青年的陳忠實,做著簡單而遙遠的文學夢。久沒有佳作,陳忠實鬱悶苦想時,《平凡的世界》面世了,問鼎了茅盾文學獎,這讓陳忠實很著急,發誓要寫一部「能壓棺材底的書」,於是就有了《白鹿原》。
在我僅會認字的年紀,哥哥姐姐就開始讀路遙。在那個年代,中國最為閉塞的鄉鎮裡,《人生》、《平凡的世界》就已經開始滋潤剛剛孵化的靈魂。印象中,而我記住了《人生》中的開篇語——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人生。
這並非路遙的話,而是引用自《創業史》,一部足夠「紅色」的經典小說。這可視為路遙有「紅色」基因的佐證。
後面,路遙在我的記憶裡消失,直到大學後,在那個還迷戀小說的年紀,我一口氣看完了電子版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直到那時,我才真正進入路遙的世界。儘管那時,我瘋狂地快速瀏覽,並未細究其中的細節及表述,極度沉浸在故事情節的張力之中,但路遙就是憑藉這種簡單的文學技巧,以沉重的主題以及厚重的歷史徵服了我。
也許是一個夏日明媚的下午,當看到田曉霞之死時,一個少年忍不住偷偷抹眼淚。多年後,小說的諸多情節他都早已忘記,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那決堤一般的淚水。當他在電視劇中再次觸及此處時,僅僅一個瞬間,就讓他再次忍不住流淚。而他驚人發現,事後,幾乎所有人都一致坦承:當年讀這時,哭了。
此時,他才意識到,少年時留下的那個疑問,一直在很多人心中,沒有答案。
田曉霞究竟為什麼要死?
死在「兩年之約」的前夕,死在雙方準備海誓山盟的前夕,田曉霞的死來得太突然,死在關鍵之時。
「兩年之約」,這份別致的浪漫早已暗示兩人的結局。「兩年之約」來源於一篇名為《熱妮婭·魯勉採娃》的蘇聯短篇小說,載於《蘇聯文藝》。小說中,謝廖扎和熱妮婭是中學同學,兩人互生情愫,然而他們畢業了。於是,熱妮婭與謝廖扎約定——十年再見。
「謝廖扎,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咱們倆十年以後再見面吧?」
熱妮婭從來不開玩笑,所以我也一本正經地問:「為什麼?」
「我想知道,你將來能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熱妮婭撩開那縷討厭的額發,說道。「知道嗎,這幾年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時光荏苒,謝廖扎與熱妮婭失去了聯繫,直到1944年,謝廖扎從廣播中才得知,熱妮婭在戰鬥中犧牲了,並被追授英雄。最後,謝廖扎決定獨自去赴約,只為見那個「看一眼那身穿短連衣裙、外套絨衫的少女」。
我把汽車停在街心花園旁邊,向賣花女人買了一束鈴蘭,朝大劇院正中央的兩根圓柱走去。那兒果真有八根柱子。我在那兒佇立片刻,把鈴蘭獻給了一位腳穿運動鞋 , 身材纖瘦的灰眼睛姑娘,然後驅車回家去了……
我真想讓時光在霎那間停止流逝,讓我回顧一下那逝去的年華和我自己,讓我看一眼那身穿短連衣裙、外套絨衫的少女,那緩緩而行的笨重的木船和在淺藍色的湖面播撒下萬點水滴的蒙蒙系雨,傾聽一下「咱們到印度啦」那激動的喊聲,找回那顆矇昧無知的少年的心,這顆心曾輕易地錯過了決定命運的時刻。
這是一則浪漫而煽情的故事,顯然也打動了路遙,於是路遙也決定讓謝廖扎和熱妮婭的故事在孫少平和田曉霞身上再演一次。
在古塔山上,田曉霞從黃原師專畢業,即將成為一名記者;而孫少平也從攬工成為一名煤炭工人,將遠赴大牙灣煤礦,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田曉霞想起了蘇聯小說,主動定下了「兩年之約」。
這是一份誓言。可結局卻早已註定,當初提出誓言的懵懂少女,離開了人世,無法赴約;而當初應諾的青澀少年,懷著對時光的追憶,獨自赴約。
可就是預見了結局,讀及此處時,仍止不住淚水。這不得不感嘆路遙的「用心良苦」。坦白說,路遙的文學技巧並不多好,文字中仍可見傳統的「紅色」、「革命」色彩,有著早期「政治小說」的共病,並未真正與過去決裂。但描寫田曉霞之死,路遙是慎重的,並精心布了局。
《詩學》談論戲劇時,稱要想情節吸引人,免不了要「發現」和「突轉」,即「事與願違」和「意想不到」。每個作家寫心愛的人物死亡時,心情都是複雜的。在田曉霞死之前,路遙濃墨重彩,不停地鋪墊渲染,不要忘了「兩年之約」。在此之前,田曉霞和孫少平度過了一段愛情的「蜜月期」,靈魂最高層次地契合,高度期待那次約定,並多次互相提醒,不要忘了約定;同時,路遙也在極力暗示,「兩年之約」,會面之刻,就是二人的愛情之花結果之時。
孫少平一直期待著那個日子,他和讀者所不知道的是,小說最大的「突轉」已經來臨,田曉霞走向了命運的終章。小說中描寫田曉霞之死時,用的是「追憶」,簡單的話語勾勒出田曉霞的最後時刻:趕赴前線採訪,冒死搶救落水小女孩,小女孩得救了,田曉霞卻犧牲了,屍體至今找不到。
女記者洪水中救人而死,這樣的安排代入感不高,但路遙似乎早已打算。事實上,路遙在用他的方式記錄一段苦難的事實。1983年7月31日,安康縣(現安康市)發生百年不遇特大洪災,死亡870餘人,大半個城區被淹沒。
強行把田曉霞嵌入其中,這是路遙作為作者的「任性」。就像熱妮婭一樣,路遙如願讓田曉霞成為了一名英雄。而英雄是不死的,路遙也並不想田曉霞死得徹底,悄無聲息。所以,田曉霞的屍體找不到,留下一絲生的幻想,而孫少平獨自赴約時,也見到了「另一個田曉霞」。
不管什麼時候,這是一段詭異的描寫。孫少平獨自赴約時,古塔山他見到了傳說中的外星人。借用外星人的口吻,路遙說,田曉霞沒有死,她以另一種生命活著,而且活得很崇高。而路遙曾在小說第三十一章寫道:偉大的生命,不論以何種形式,將會在宇宙間永存。
這段超現實的描寫,與全書的格調並不搭,路遙仍舊固執,就算是死,也得給田曉霞立下的精神豐碑。那麼,田曉霞又寄託了路遙什麼精神呢?
如果說孫少平是路遙的化身,那麼田曉霞就是路遙對於青年女性、人生伴侶的最高想像:出生高貴,個性獨立,不嫌貧愛富,不物質吝嗇,愛讀書,聽音樂,過著富足的精神生活,同時對愛人高度崇拜,忠於愛情,並會選擇精神伴侶。
所以,在別的男人面前,田曉霞像男人一般,英氣逼人,獨立而有想法,沒有女人味;而在孫少平眼裡,田曉霞仿佛找回了做女人的感覺,對戀人依戀,並儘可能地體貼、溫柔。
當然,也只有這樣的田曉霞才會愛上孫少平,路遙的幻想何嘗不是很多男人的幻想?
這不免讓人想起路遙真實家庭生活。路遙是陝北土溝裡的農民,青年時是革命的活躍分子,甚至年紀輕輕就混上縣上的要職,被很多人視為「幹政治的料」,然而改革開始後,時代變了,政策也變了,曾經的理想主義青年只得拾起窮酸的文學夢。而路遙的夫人林達是北京來的知情,是城裡人,相當多的資料證明,他們的婚姻並不幸福,長期分居,婚姻名存實亡。有著文學追求的路遙,或許寫作時幻想著,「林達如果是田曉霞就好了,那樣她就懂我的心了」。
可這樣的幻想,總顯得有些不切實際。所以,相當多的人認為,田曉霞與孫少平沒有未來,就算結合也不會幸福,所以田曉霞必須死。
這樣的追問,很難有明確的答案。不過肯定的是,假如孫少平與田曉霞圓滿結合,並幸福地過二人精神生活,這樣的人生還平凡嗎?顯然與全書的主題相違背。
同時,路遙似乎有意識通過三組人物向人們暗示,這並非真的不可能,一切不過是糟糕的時代害人罷了。孫少安與田潤葉、孫少平與田曉霞、孫蘭香與吳仲平,孫家三個子女都有著跨越門第式的愛情,隨著時代的變化,它們的結局分別是,沒可能、有可能、成功。
但最後孫少平的命運走向證明,路遙想捍衛這一沉重而殘酷的主題:不管孫少平多努力,多想做一個有精神追求的有志青年,他的人生註定是平凡的。
當另一個田曉霞式的人物出現孫少平面前,他毅然拒絕了。雖然金秀的魅力遠不及田曉霞,但金秀卻具備田曉霞的某些特質,勇敢追求愛情,願意為愛犧牲;是大學生,有精神生活。這又是一段理想主義式的愛情,接受意味繼續與命運搏鬥,不甘於當下的平凡,路遙讓孫少平再次面臨人生抉擇,孫少平的放棄暗示了他的命運:不再相信遙遠的美夢,歸於平淡而真實的生活,從平凡的家庭生活中獲得安寧。
所以小說結尾是這樣寫道:
「這是讚美青春和生命的歌。他依稀聽見一隻用口哨吹出的充滿活力的歌在耳邊迴響。他上了二級平臺,沿著鐵路急速地向東走去。他遠遠地看見,頭上包著紅紗巾的惠英,胸前飄著紅領巾的明明,以及脖項裡響著銅鈴的小狗,正向他飛奔來…」
惠英嫂變成了惠英,路遙用婉轉的方式暗示了孫少平的選擇:和惠英、明明一起過平淡的家庭生活。田曉霞不過是過去的一段美夢,抓不住,得認命。
令人唏噓的是,一生熱愛政治、有著官夢的路遙最後倒在病魔下。遭遇青年時代的折戟後,路遙淪為貧困的文學青年,後來《人生》全國獲獎了,他得向四弟借去北京的路費;《平凡的世界》獲矛盾文學獎時,他又向四弟借去北京的路費。四弟只告訴路遙,以後別再獲什麼獎了,如果拿了諾貝爾文學獎,他可找不來外匯。路遙只說,日他媽的文學。
《平凡的世界》獲獎後,路遙名聲大噪,並有望再次圓「官夢」,是當時陝西作協主席的唯一候選人。但那時,路遙病倒了,幾乎看不清東西,仍堅持看報、看電視,惦記著作協的事,同時路遙堅持向上隱瞞了病情,就怕官夢再次落空。
顯然對於當官,路遙沒有認命。而對於愛情,路遙似乎認命了。
事實上,路遙的夫人林達有著田曉霞的影子,具有小資情調和獨立意識,事業心極強的現代女性,但嫌棄路遙的「農民身份」。他們之間的愛情很短暫,婚姻也名存實亡,雖然這段婚姻拖到了最後,但在離世的前三個月,路遙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
或許,路遙潛意識裡,還是需要《人生》中劉巧診那樣的妻子,體貼入微,對自己工作、生活有所幫助,但諷刺的是,書中劉巧珍必定被高加林所拋棄。據此,田曉霞的人物形象就不難理解了,作為男人最美好的伴侶,她必須是「林達+劉巧珍」。
如果你也在懷念七十年代,懷念那段青蔥的奮鬥歲月,如果你對七十年代感興趣,想了解爸爸媽媽甚至是爺爺奶奶的過往,讀一讀下面的這套《平凡的世界》吧,你會熱淚盈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