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穿巖十九峰。新昌宣傳部供圖
上下巖貝村。張亮宗攝
一
天姥山下,班竹村口,陸布衣接過我遞給他的一杯木蓮花豆腐,問賣木蓮花豆腐的女人:
大姐,你知道李白嗎?
我不曉得李白的。木蓮花加了蜂蜜,吃了好的。
然後,她專注地核實著手機裡我們轉的木蓮花豆腐錢。她大概以為我們在找一個叫「李白」的村裡人。
木蓮花豆腐果然好喝,被初秋的暖陽輕輕裹著走了一段山路,這一杯清涼正合心意。踏上謝公古道,一張黛綠色的浙東唐詩之路地圖立在道旁,曾被歷史短暫懸置的巨大空間,此刻清晰地、具象地鋪陳在我們腳下。
司馬悔橋下的楓葉尚未紅透,被陽光照到的一小部分,通透明亮,在黛綠色的山林背景中凸顯出秋色令人驚豔的部分。腳下,一些細碎的陽光正落在謝公古道石頭路毛茸茸的青苔上,鑽石般的光芒,被一個個腳印覆蓋,又一一閃現。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塵一土,曾一起承載過千餘年前盛大的行吟,一首首唐詩、一樁樁往事、一個個傳說,任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如腳底下的一片片光芒,細碎、璀璨、斑駁,如露如電,如夢如幻。從杭州至紹興,自鏡湖向南經曹娥江,入剡溪,經沃洲、天姥山,最後至天台山石樑飛瀑,一條長約200多公裡、方圓2萬餘平方公裡的浙東唐詩之路,被千年時光衝刷得有點面目模糊,卻依然古意悠悠。
1500多年前,謝靈運京城被貶後帶領家僕幾百人,從上虞南山一路披荊斬棘,伐木開徑,自製前後齒可裝卸的木屐,經新昌,過天台,至臨海,打通了越州與台州、溫州的通道。他未曾想到,留在這條古道上的屐印,將被陽光、落葉、積雪覆蓋,將被紛至沓來的腳印覆蓋。李白來了,孟浩然、杜甫來了,盧照齡、駱賓王、賀知章、元稹、羅隱、崔顥、劉禹錫、賈島、羅隱、溫庭筠、孟郊、陸龜蒙、皮日休來了,400多位唐代詩人薈萃沃洲,漾舟剡溪,穿越古道,馳騁會稽、四明、天台三山,擊節高歌,留下了1500多首東海般恢弘壯麗的唐詩,也留下了一條逶迤絕美的唐詩之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雪盡天地明,風開湖山貌」(李白),「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杜甫),「漠漠黃花覆水,時時白鷺驚船」(朱放),「孤雲將野鶴,豈向人間住」(劉長卿),「苔澗春泉滿,蘿軒夜月閒」(孟浩然)……在那段夢境般的時光裡,浙東古道見證著人與自然的一見鍾情、深情相擁,見證著每一位詩人的狂喜、痛哭、低吟、長嘯。
為什麼有這麼多唐代詩人在浙東遊弋謳歌,並將唐詩之路的內涵擴及到書畫、音樂、哲學、倫理、民俗、經濟、宗教、建築等各個領域?它的魅力當然不只在山水。
這裡是史前傳說中「仙人所居」的蓬萊,亦是佛家聖境、道教福地,更有魏晉遺風與漢及先秦文化的深厚積澱,早被南朝劉勰贊為「六通之勝地,八輩之奧宇」。這裡流傳著無數美妙的神話和傳說,如劉晨、阮肇天台山採藥遇仙子的愛情故事,魯班刻木為鶴的傳奇,任公子釣巨鰲的寓言等等。因此,詩人們不僅醉心於這片山水,更痴迷於尋訪古人蹤跡,效仿古人雅事。李白「入剡尋王許」,杜甫嘆「王謝風流遠」,王勃效王羲之行修禊事,於濆等效戴顒攜鬥酒,往樹下聽黃鸝之音醫「俗耳」……
在這條線路上,詩人們的遊法也是五花八門,有杜甫孟浩然式的「壯遊」,有宦遊、隱遊、避亂遊、經濟考察遊,還有白居易的「神遊」、李白的「夢遊」。據考,李白曾四入浙江、三入剡中天姥山、二上天台山、一上四明山,47歲的李白奉詔入京又被放逐還山後,自淮南南下越中,臨行前揮筆寫下了傳誦千古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響徹天宇,在每個中國人的內心激起了漣漪或巨浪。
唐詩之路,與萬裡長城、絲綢之路、茶馬古道遙相呼應,千古遺韻在後人們的舌尖上、耳蝸裡、筆底下、靈魂深處日夜迴響。
二
班竹村深處的盡頭,是一條通往天台山的必經之路。領我們走的村裡人說,以前這個村叫斑竹村,村裡人日子特別苦,覺得斑竹淚漬點點,寓意不好,後來改叫班竹村了。
有人說,還是斑竹好聽。
有人說,總是日子好要緊。
昨日在下巖貝村路過一家客棧,見一把舊銅鎖,拴著一枚銅錢和一個繡著蓮花的藍荷包,靜靜躺在客棧門廊的木臺子上,像是被誰遺忘了。客棧敞著大門,樓上樓下沒有一個人,仿佛一個忙累了的主人,攤著手腳躺在陽光裡打盹,靜等著周末的又一波熱鬧,等城裡人沿著古道上來,在此棲息一夜,看穿巖十九峰的平流霧,拍日出或日落。一把舊銅鎖,一家小客棧,一碗熱湯麵,某個旅人面朝大山發著呆,突然再次相信美好,相信遠方,相信每一個生命都是一首珍貴的唐詩。
60多歲的菊蓮將一條卡其色的背帶裙晾到家門前的竹竿上。她說是年輕時穿的,現在胖了穿不了,捨不得扔。菊蓮邀我到她家坐一會兒,說要煮一鍋紅薯給我們吃,自己種的,剛挖,特別甜。她邀請的姿勢是一邊側著身往家門口走,一邊笑著伸出手像要牽過我的手。
畢竟曾是士族文化薈萃之地,一位普通的村婦,也溫文爾雅,古道熱腸。半小時後,紅薯還未熟透,我往土灶裡添了一把柴火,看火苗軟軟地舔著鍋底,看菊蓮揭開鍋蓋時,蒸騰的熱氣使她變成一個仙女。
拿著半塊紅薯走出她家,走在下巖貝村的暮色裡,聞到了整個村莊瀰漫著煮紅薯、曬稻穀、曬小米、曬豆子的香氣,聽到了雞鳴狗吠和很土的方言,還聽到一些與唐詩格格不入的名詞,比如「握手言和」工作室、「微法庭」「老娘舅」「民宿貸」「草莓貸」等等,與我們追尋的詩情畫意相去甚遠,卻與菊蓮們的日常息息相關。
村口空地上曬滿了金黃的稻穀,幾位閒坐著的老人臉上的褶皺裡窩著一團一團金黃的陽光。忽然覺得,那些名詞也有了某種詩意。比起奇山異水,這裡的人間煙火是否曾給過「李白們」更多撫慰?
三
從班竹村的盡頭往回走時,見一位白髮老嫗站在家門口含笑看著我們,身旁曬著兩大竹篩紅棗。
我問她,老人家您知道這裡是唐詩之路嗎?
她笑了,知道知道,你看牆上畫了好多詩,可惜我不識字的。
我的母親,每年從家鄉海島玉環前往新昌禮佛,一路向北,經溫嶺、黃巖、臨海、天台,抵達新昌大佛寺,她從不知道自己走在唐詩之路上,走了那麼多年。
年少時的我,從玉環前往杭州求學,大巴車一路向北,常於風雪交加的深夜,在天台山會墅嶺下車吃一碗麵,繼續漫長的車程。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正走著「李白們」走過的路。
假如唐詩是一個人,他一定很高興這些年自己的名字在此被頻繁提起,在更遠方被更多人惦記。我想,他一定也不介意自己的名字在此被鄉野老人們忘記。
每個生命都獨自奮力承載著自己的萌芽,掙扎,綻放,凋零,對於鄉野平凡的人們,唐詩當然可以像賣木蓮花豆腐的女子想的一樣,只是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普通人而已。李白是誰?唐詩是誰?他們自己就是。
繁詩似錦,哪及眼前的半點溫馨?要緊的,是將日子過成一首好詩。
(蘇滄桑,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愁》等多部。曾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