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六位打工詩人視作的詩集出版這些在礦井中和流水線上掙扎的打工者用詩句記錄自己生命中的絕境和希冀也記錄渴望與死亡
陳年喜。圖/受訪者提供
本刊記者/隗延章
發於2020.7.13總第955期《中國新聞周刊》
夕陽打在南澳海域的一片水面上,一個男人站在船上,捧著一個骨灰罈,向海中揚灑。逝者是個叫許立志的年輕人,曾經是富士康的工人,業餘寫詩。2014年,他從距離富士康3.6公裡的美麗AAA大廈17樓一躍而下。他給家人留下的,除了記憶,還有很多首不為外人所知的詩歌。
近日,一套名為《再低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的詩歌合集出版。該書由著名詩人楊煉和秦曉宇編著,收錄了六位打工詩人的作品,他們是許立志、鄔霞、陳年喜、吉克阿優、鐵骨、老井。除陳年喜在圈內被一些人所知之外,其他人可謂籍籍無名,但他們的詩歌卻著實令人震撼。他們用詩句記錄自己生命中的絕境和希冀,也記錄渴望與死亡。
在秦曉宇的估算中,中國打工詩人至少有1萬名,這個群體龐大卻沉默。而這六位詩人詩作的出版,某種程度上,是在為一個群體發聲。
工廠
長途汽車停在深圳西鄉的高速公路路邊,一位14歲的農村女孩從車裡走出來。她走出車門,迎面駛過一輛黑色轎車,差點撞到她。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轎車。那天,女孩的表姐找別人借了一張工牌,給女孩戴上,領她溜進一家電子廠,讓她在宿舍住下落腳。幾天之後,女孩的母親用女孩表姐的身份證,給她在一家名為「高松」的日資製衣廠找到一份工作。
這是1996年鄔霞初到深圳時的經歷。14歲的她成為一名童工。她的母親也在這家服裝廠工作。整個工廠,除了她母親,沒有人知道她叫「鄔霞」,工友都叫她「餘真聯」。「餘真聯」是她表姐的名字。她存在,又不存在。
鄔霞的工作是剪衣服上的線頭。她每天7:30起床,8:00上班,一天工作14個小時,沒有休息日。睡眠不足,加之工廠灰塵大,她每天覺得眼前一切都霧蒙蒙。
更讓她難捱的是沒有尊嚴。有一天,鄔霞和母親坐在車間裡埋頭工作,一位翻譯路過,嫌兩人擋路,踢了她們的凳子一腳,並辱罵兩人。鄔霞氣壞了,但不敢發作。那天夜裡,她人生第一次萌生寫小說的念頭。此前,她從工友那裡,看過臺灣言情作家于晴、席娟的書籍。她想像自己未來或許可以像她們一樣,成為一位風靡兩岸的言情小說作家,受人尊重。
鄔霞花了五天構思,一個月寫作,寫出一部名為《三角戀》的小說。這是一個「灰姑娘」的故事。「我寫這種跟我的生活拉開距離的小說,就覺得自己也過上了那樣的生活,可以暫時忘記現實中的煩惱。」多年後,鄔霞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除了言情小說,鄔霞平時還讀一些打工雜誌。對於多數人來說,「打工雜誌」是一個陌生的讀物。但彼時的深圳打工人群中,這些雜誌卻影響力極大。其中代表是一本叫做《大鵬灣》的刊物。它的定位是:「寫打工仔,打工仔寫。」一度招聘記者、編輯,都要求有打工經歷。
鄔霞在這些打工雜誌上結識了二十多位筆友。在製衣廠工作四年間,給筆友寫信和寫言情小說是她的精神支柱。寫言情小說這件事,她只願意對筆友提起。在工廠裡,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害怕被人嘲笑。
鄔霞偷偷進行的,還有對美的體驗。她最喜歡的衣服,是一件在地攤上花25元購買的吊帶裙。白天,她在工廠沒機會穿。夜裡,宿舍人都睡去之後,她換上吊帶裙,跑到衛生間,走到窗子前,看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
多年之後,她寫了一首名為《吊帶裙》的詩,「包裝車間燈火通明/我手握電熨鬥/集聚我所有的手溫/我要先把吊帶熨平/掛在你肩上不會勒疼你,吊帶裙它將被運出車間/走向某個市場某個時尚的店面/在某個下午或者晚上/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愛你」。
這成了她的成名作。
礦山
鄔霞在流水線上掙扎時,西秦嶺一座金礦,一位叫陳年喜的工人,耳畔正響起轟隆的爆破聲。
那是1999年,陳年喜29歲,剛剛來到這家金礦不久。此前,陳年喜是陝西省商洛市一個叫做金灣村的村民。金灣村地理位置偏僻,距離最近的縣城有50公裡。山路崎嶇,坐車要3個小時才能達到縣城。
上世紀80年代末,正是詩歌熱的尾聲。陳年喜在讀高三,喜歡上了寫詩。畢業前,他寫了五六十首詩歌,其中一首發表在報紙的中縫,稿費五元。
高考過後,陳年喜所在班級的45人,無一人考上大學。「那時大學生對我們來說,好像隔得很遠。而且上了大學,覺得好像也不一定就能有一個很好的出路。」陳年喜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相較於讀書,他更需要趕快賺錢。他畢業那年,兩個哥哥都將要結婚。彩禮、蓋房子,都是不小的開銷。在處於宗親社會的陝西農村,這是他的義務。
陳年喜回到了家鄉金灣村,砍柴、種地。他當然從不對村民說起自己喜歡詩歌。「我們整個鎮上都沒有人寫東西,如果給他們看,他們可能會覺得你不務正業。」陳年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那些年,陳年喜陸續有作品發表在《陝西日報》《詩神》等媒體。作品發表之後,一度有幾所高校,寫信邀請他去參加作家班。但他都因為需要賺錢,放棄了。
他終究還是想做一些更有價值感的事,比如,他夢想做律師,也夢想當記者,他都試過,幫村人寫訴狀,打官司,也在政府部門做過編外人員,但終究受挫,令他失望。
1997年,陳年喜結婚,妻子是鄰村的女孩。新婚之夜,陳年喜為妻子寫了一首名為《愛人》的詩,至今貼在妻子的梳妝鏡上,「我水銀一樣純潔的愛人/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
婚後是更沉重的物質壓力。1999年,陳年喜的兒子出生,母子身體都很差,奶粉、藥費,三餐油鹽,令他焦頭爛額。彼時,打工潮已波及多數鄉村,人們開始湧向沿海城市的車間、工廠。不過,對陳年喜的村子來說,還很少有人去沿海城市,人們出去打工,多是去西秦嶺南坡的靈寶金礦。
陳年喜的兒子一歲半時,一天夜裡,一個同學託人給陳年喜捎來口信,告訴他,西秦嶺南坡的金礦,缺一個架子工。當夜,陳年喜收拾行李,在天亮前趕到靈寶金礦。多年之後,陳年喜在詩中寫道,「愛人,今夜/我熄滅大火投身灰燼/今夜 秋風吹起我白髮三千/根根都是通你的天路 牽你的紫藤」。
西秦嶺南坡,陳年喜第一次見到礦洞的模樣:高不過一米七八、寬不過一米四五,深度達千米、萬米,內部布滿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場,像一座巨大的迷宮。
第二年,陳年喜成為一名爆破工。爆破工可以「跑單幫」,這類似於礦業的自由職業者,可以與各家礦山合作,幫其爆破,算掌握著一門技術。
陳年喜工作的地方,大多人跡罕至。書籍和紙張,都是稀缺之物。沒有紙,他就將詩歌寫在煙盒和炸藥箱上。工房牆上貼滿了《克拉瑪依日報》和《中國黃金生產報》,陳年喜每天下班,都去看幾頁,後來所有的牆面都讀完,他用臉盆在牆上潑水,將報紙一張張揭下來,讀報紙背面的內容。
當然,礦上不可能不死人,死亡時常纏繞著陳年喜。有一年,陳年喜在河南靈寶的楊寨幹活,他的一位叫作楊在的工友在處理殘炮時,本應燃燒緩慢的炸藥瞬間爆炸。後來,陳年喜將工友故事寫入詩歌《楊寨與楊在》中,「東面的山凹裡豎起了酒旗/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擁擠/聽說楊在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藥前面/跑成了一團霧」。對於這些打工者而言,詩歌與他們的生命經驗緊密相連,有時,甚至是血肉聯繫。
墜落
2010年7月,一個叫做許立志的年輕人提著行李,從廣東一個村子來到深圳打工。這是他高中畢業第二年,正處於人生最不得志的階段。他初中在玉湖鎮中學讀書,中考成績全班第一,卻依然未達到縣重點中學的分數線。之後,許立志在玉湖鎮中學高中部讀了高中,沒有考上大學。
來到深圳的第二年,許立志進入富士康。表面來看,他在富士康的三年間,職位在上升:先是擔任作業員,後轉崗倉庫管理員,最終做線長,管理整條生產線。但從他發布在社交網絡上的詩歌來看,他的心境確實一年比一年沉鬱。他在一首名為《流水線上的兵馬俑》中,書寫了工廠生活:沿線站著/夏丘/張子鳳/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蘭嬌/許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
那幾年,陳年喜同樣內心沉重。2013年底,他在河南內鄉的一個銀礦接到弟弟電話,母親確診食道癌晚期。陳年喜沒有趕回家,而是留在了礦上,他知道相比於陪伴,家裡最需要的是錢。那天夜裡,他寫下日後廣為流傳的《炸裂志》,「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 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裡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 在他們床前/我巖石一樣 轟地炸裂一地」。
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打工者詩歌,是在80年代中後期出現的,其背景是國家放寬對農民進城務工政策的限制。此前,工人詩歌大多由國企工人寫作,內容是歌頌勞動之美和集體生活,整體上,受意識形態影響濃厚。進城務工者中誕生的詩人,則第一次讓工人詩歌中有了深切的疼痛感。而大約在2000年之後,更年輕一代的打工者進入城市。相比早先來到城市的打工者,他們普遍受教育程度更高,留在城市的願望也更強。身份認同上,早先來城市的打工者對自己身份,更有認同感的是「農民」,年輕一代打工者則更傾向於認為自己是「工」。這些差異,投射到詩歌表達中,使得年輕一代打工詩人的作品中表現出更強的權利意識。相比對鄉村的懷念之情,他們更多的情感是對融入城市的渴望和對尊嚴的表達。
2014年左右,詩人秦曉宇正在編撰《中國工人詩典》,陳年喜、許立志、鄔霞等打工詩人陸續走入他的視野。他聯繫了許立志,要將其詩歌收入詩典,許立志欣然應允。當年8月,他再次託同事聯繫許立志,提出拍紀錄片,許立志卻拒絕了,說自己「不寫詩了」。那時,秦曉宇只當許立志的拒絕是年輕人的任性。他沒有想到,兩個月後,許立志會選擇自殺。
秦曉宇在許立志自殺後第三天趕到深圳。他從警方那裡見到一段監控錄像,那是許立志自殺前的最後幾分鐘:距離深圳富士康科技集團龍華科技園3.6公裡的美麗AAA大廈17樓,許立志走出電梯,先向左邊走了幾步,見到那邊是辦公區。之後,許立志轉頭,走到窗口,此時,許立志已在監控攝像頭之外。辦公區的玻璃門,反射出許立志的身影。他在窗口駐足5分鐘,向窗外望了一會兒,推開窗子,一躍而下。
美麗AAA大廈對面是一家書城。據秦曉宇後來了解,許立志自殺前半年左右,從富士康辭職。辭職之後,許立志曾給對面的書城投簡歷,想去那裡工作,但未收到回應。許立志自殺前一天,還和富士康續籤了勞務合同。
許立志自殺一周之後,秦曉宇來到許立志生前住的出租房。那是一個8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裡面有一個書桌、床鋪和一個簡易的塑料衣櫃。衣柜上層,擺放著海子、顧城、川端康成、卡夫卡的作品,這四位作家中,有三位因自殺離世。
秦曉宇徵得許立志家人同意之後,將他的書籍帶回北京家中。一天夜裡,他坐在書房,打開許立志的書籍,翻看幾頁,心臟突然像被狠狠握住:在顧城和海子的詩歌下方,許立志畫了很多黑線,黑線標註的那些詩句,都與死亡有關。
許立志去世一年之後,爆破工陳年喜被查出嚴重的頸椎病,三塊金屬被植入他的頸椎4、5、6節處,之後,他無法再做爆破工的工作,離開礦山,去了一家景區工作三年。今年3月,陳年喜又查出塵肺病。
喜歡在小說和詩歌中追尋夢幻的鄔霞,九年前結婚,又在四年前離婚。那是一段不幸的婚姻。最近,她正在寫作一篇小說,故事中,女主角得了乳腺癌,丈夫不離不棄照顧她。寫作之餘,鄔霞在準備自考大專。她在深圳已經生活了24年,依然沒有戶口。根據深圳最新的落戶政策,想在深圳落戶,需要有大專學歷。
這些打工詩人大都仍在生活裡掙扎,但他們都留下了詩行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而他們背後那群打工者,仍然沉默不語。
責任編輯:郭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