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盡可夫」這個成語,在今天毫無疑問是帶了極大貶義的罵人話,是指不守貞節的婦女或過皮肉生涯的妓女。
按照字面理解,其實很簡單。可以把每一個人都當作丈夫,這當然是錯誤的,不道德的觀點,是應該被嚴厲批判的。
這種觀點在我們禮儀為重,道德為先的國度,是沒有翻身的可能——即使田園女權主義,抑或性解放支持者也拉不下這個臉來為這個詞洗白——因為女權主義的實施前提就是一夫,而性解放支持者,即使在西方,實際上對婚約是相當看重的,解放是在婚前,收心是在婚後。
可這個成語的本意並不是這樣,甚至毫無貶義。
它的主人公是一位面臨兩難選擇的女子,看似荒唐的故事充滿了痛苦和血腥。
《左傳·桓公十五年》:
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屍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夏,厲公出奔蔡。
祭仲,姬姓祭(zhai)氏名足,字仲。古姓太大,容易混淆,到後來就用氏來區別稱呼,而稱字則是尊稱,所以一般稱為「祭仲」。
這個人相當了不得,是春秋時期第一權臣。他深受鄭莊公的信任,在鄭莊公死後更擁有了廢立國君的權利。從政半個多世紀,先後輔佐鄭國五位國君。
「鄭伯」,鄭國老大,即鄭王,就是後面「厲公出奔蔡」的鄭厲公。他是祭仲擁立的第二位君主,前面是鄭昭公,就是很久前寫過「齊大非偶」這個成語故事裡面的太子忽。太子忽不顧祭仲的勸諫(尋找大國後盾),拒絕了齊國的聯姻,結果就導致了支持公子突的宋國綁架了祭仲和公子突,逼迫祭仲支持公子突上位,即鄭厲公。
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
鄭昭公逃亡,不過祭仲依舊把持朝政,上位的鄭厲公非常不滿。但是這位公子突顯然在朝中並沒有什麼嫡系力量,他想除掉祭仲,找來找去卻找到了祭仲的女婿雍糾,而這位女婿顯然忠君之心甚篤,不假思索就決定出賣自己的老丈人。「將享諸郊」,以女婿的身份準備在郊外宴請祭仲,見機動手。
外子畢竟不如親子,雍糾在二千年前就證明了這一點。
古文極其精煉,陳述事情結果,其中細節、經過、情感鬥爭一概忽略,留給我們讀者自行想像填充。
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雍姬,就是雍糾的老婆。雍糾是祭仲的女婿嘛,所以雍姬是祭仲的親女兒。這個女子從丈夫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怎麼知道的,使用了什麼手段,兩人感情如何,這裡一概省略——就去和母親聊天,她並沒有直接向父親告發丈夫的陰謀,這說明她心中也是猶豫的,畢竟在女人嫁夫隨夫的年代(連稱呼都是「雍姬」),違背自己最親密的人也是違背本心。
但陰謀的對象是自己血脈相連的父親,這種親情和愛情的取捨,放在誰身上都是一頭霧水,何況還牽連到國君、朝廷、權臣。
雍姬的重點與朝政無關,她只關心自己所愛之人:「父與夫孰親?」父親和夫君,誰是更親密,更加不可舍掉的人呢?
她媽的回答,就是「人盡可夫」這一成語的原始出處:「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我們不知道祭仲的老婆是否從女兒的表情和莫名其妙的提問中看出端倪,也許這是精明女性守護自己老公的回答,但更大的可能是「父親比丈夫更重要」是當時代普遍流行的道德倫理觀念。
而且她說的確實也是事實。
「人盡夫也」,只要是個男人,就可以成為你的丈夫,你是可以選擇的,而父母是沒得選的,我們血管裡留著相同的血脈,他們還守護了我們的成長,教會了我們生活,當然是最親密的人,也是最值得報答的人。
就好像今天,那些遇人不淑的女子,哪一個最終不是回到父母的懷抱?只有父母才會一直張開雙臂接納你,陪著你繼續下一段愛情的旅程,直到自己離開。
所以祭仲老婆的回答其實與精明無關,那是後人故事性的揣測,對父母親人的看重是每一個有了人生經歷的人共同的選擇。如果雍姬選擇了丈夫,謀殺了父親,為母親和家族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她的下半生,又如何能開心?
寧負丈夫,不負父母——這是雍姬痛苦的選擇,也是正確的選擇。
「人盡夫也」,本意是指配偶的可選擇性,因此才和沒得選擇的父母血親沒得比,「胡可比也?」——這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其實雍姬未必心中沒有方向,只不過母親的話讓她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屍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
她於是對父親說:「雍糾天天見您,不在家宴請,卻把您請到荒山野嶺去,我覺得很可疑啊,您得多小心。」雖然沒有明確指證丈夫謀害意圖,但祭仲是何許人物,幾朝權臣豈是白混的?祭仲立刻殺掉雍糾,並且曝屍於眾。鄭厲公替他收了屍,感嘆說:「這種大事卻與婦人商量,真正是自尋死路。」
這次刺殺未成徹底撕破了君臣之間的臉面,沒有實力的鄭厲公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於是「夏,厲公出奔蔡。」
「人盡夫也」什麼時候變成「人盡可夫」,成為婦女德行貶義詞,那估計是在千年之後的事情了。
中國歷史、文化上對女子德行的禁錮是從中唐逐漸開始,在宋朝理學時期到達高峰,然後成為傳統,一直危害婦女身心健康,直到民國。
這其中的衍變和意義的賦予是個長期的從底層到高層再進入通俗流行的過程。相對於理學之後的婦女地位,在春秋戰國時期,甚至漢魏隋唐時期,婦女的地位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在婚戀上,自由性非常高,和男人沒什麼區別。
唐朝儒學中興,同時社會生產力大幅提高,男性社會地位飛漲,女子成為男性附屬品,女性才逐漸在愛情、生活、社會地位、經濟權利各方面失去選擇。
即便是「人盡可夫」,在民風淳樸時代,在魏晉風流時代,都不算是貶義。
因為那個時候對女性愛情和生活自由這一點,還沒有道德枷鎖。
男子選擇女子,女子同樣可以選擇男子。
人盡可妻,當然也人盡可夫了。
有人會說,這和動物有什麼區別?
不要用現代社會的道德倫理觀點去要求歷史,人類是進步的,觀念是改變的。
即使在今天,你都不能用這種說法去形容「人盡可夫」的女子,又憑什麼去指責兩千年前的人呢?
按照正常邏輯推理,雍姬在告發了雍糾之後,肯定另許了人家,成為別的「姬」,實現了她母親「人盡可夫」的預言。
可能對雍糾會有一點遺憾,但她在後來相當長的日子裡,是過得安穩自在的——十四年後,祭仲死了,鄭厲公回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