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在一個苦楝樹發芽的日子裡,我的父親一臉莊重地向我們宣布,我們家要築屋了。我被寒冷的天氣蟄伏了一個冬季的心情一下子舒朗而興奮起來:「太好了,我要住新屋!」
「你哥要結婚了。」父親白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拋出了這句話。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抑制不住些許喜色。
我一下子像洩了氣的皮球,我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潛臺詞:那是為哥哥築的新房。
我們方言把建新房稱之為「築屋」。「築屋」這個詞非常形象,能準確地傳達出其特徵。因為那個年代,我們建房全是用泥土夯築,村裡沒有哪家能買得起青磚。
這是我家的一項重大工程。其實,這一項在我們眼裡的宏偉工程,只不過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那時節,我家就只有一塊夠築一間小屋的宅基地。我家的地是和我堂上六哥和七哥家的連在一起,我父親就和六哥、七哥商量說,我們一起築,不單可以省一些材料和人工,同時連在一起築新屋膠合得更好。六哥說好,同意!七哥說他家目前困難,沒有錢。於是我們就和六哥兩家合作築屋,一家一間房。
1968年冬,我們兩家就開始備料了。
築屋首先備的料是黃泥。黃泥得從池塘裡挖出來,從池塘裡挖泥得等冬天戽塘以後。我們村最好的黃泥是守更屋旁邊的六鬥塘的泥,挖出來金黃金黃的,拌上石灰後,夯出來的泥牆也金燦燦的發亮,格外堅硬。
六鬥塘,是蔡村當年挖取黃泥築屋的最佳地方,挖出的泥金燦燦的發亮。那時候沒有抽水機,池塘的水是用人工一戽鬥一戽鬥地戽幹的。冬季是戽塘的季節,因為只有冬季農民才有空閒,另外冬季雨水少,利於將「塘泥糞」(魚塘裡的淤泥)耙上來,曬乾,然後挑到田裡作肥料,這是一種上好的農家肥。1968年冬天,六鬥塘和我們生產隊的大塘戽幹耙上塘泥糞後,我父親和六哥就揮舞著十字鋤,在池塘底端挖泥不止。男人挖泥,女人挑泥,在那個漫長的冬季裡,兩家人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用螞蟻搬家的方法,將一擔一擔的黃泥挑回到白頭園宅基地的旁邊,堆成了一個大土堆。
1969年,那個黃土堆成了我們遊玩的樂園。放學回來,我就和小夥伴們爬上土堆,把土堆當成滑梯,一個跟著一個從土堆的頂部滑下來,其樂無窮。但這個遊戲常遭大人的痛罵,原因是這種「滑梯」並不滑,從上面滑下來,不僅弄髒褲子,還容易滑破屁股。——當年我們穿的褲子,個個屁股上和膝蓋上都被打上補丁。那時候,做一套衣服非常不容易,買布裁衣不單用錢,還得用布票,家長都期望一套衣服要多穿上好幾年,大的孩子長高了,穿不了的衣服要留給小的穿。所以滑破了褲子,是要讓父母打屁股的。罵歸罵,大人管不到的時候,我們照樣嘻嘻哈哈的一滑到底,屁股破了,可以補嘛。
1969年冬,農閒季節到了,我們兩家的宏偉工程終於宣布開工。
就開工的日子那時父母大約有些分歧。母親說,得請個先生看個日子。父親說,新社會,破四舊,看哪門日子,不搞迷信!抓緊開工,明年開春前必須要完工!母親說,你不信我信,就是看!我不知道最後我們兩家是否看了日子,也許是我母親和六嫂串通,偷偷的去問了我們村會看日子的巳先先生。我所知道的,是開工的那天,我和六哥的兒女們都像過年一樣高興。
築屋是大事情。當年哪一家有大事,堂上的兄弟們都自覺來幫忙的。什麼叫幫忙?幫忙就是義務付出,不計報酬。開工了,男人負責挖土開牆腳,女人則把那堆黃土推倒,攤開,撒上熟石灰,淋上適量的水,用月鋤反覆翻抄,將黃泥和石灰拌均勻,這個工序叫「抄灰沙」。
基腳開好,灰沙抄好後,就可以行牆了。築牆的工具有牆桶、衝條、牆桶夾、牆拍等。牆桶是用厚木板拼成的築牆模具,三面圍合,橫截面的外端,用一根細繩懸掛一枚銅錢,用來測量牆桶是否安放垂直,牆桶垂直才能保證夯築出來的牆體垂直。當年,那些肩扛著糞箕撿拾豬糞牛糞的老人,最喜歡斜著眼睛看人家築牆,你的牆體是向西歪了,還是向東斜了,這些「豬屎佬」眼睛特別厲害,隨時會挑刺。
當年築屋用的「衝條」。
當年築屋用的「牆拍」。
牆桶安放好後,用牆桶夾夾緊尾部,便可以向裡面倒泥。築牆用的泥土有兩種,一種就是黃金土拌石灰抄成的「灰沙」,另一種是就地挖取的普通泥土。灰沙是牆體的包皮,中間夾放普通泥土。困難的家庭,灰沙只能包牆的外皮,裡皮也用普通泥土。倒進泥土時就先沿著牆桶邊緣倒灰沙泥,然後在中間倒進普通泥土。大概倒進十來公分厚的土層後,就先用腳撥平,踩實,然後就用衝條夯築。抓衝條的是兩個人,一般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他們首先要有力氣,第二要有技術。兩人一起一落地快速夯築,極有節奏地將衝條砸落在該落下的地方,夯印要密實,不能留有空隙,以保證牆體的結實度。兩人衝條提起、落下的速度保持高度一致,夯印個數也基本保持一致,配合相當默契。開始夯築的時候,他們倆是背對背,夯築到中間部分時,他們會同時轉身成面對面,最後,衝條交匯到一起時,這輪夯築就完成了,然後重新開始新的一輪,周而復始。「笛篤笛篤」的夯築聲極像現代周杰倫演唱的快歌,酣暢動聽;他們的動作,呈現出詩的節奏和韻律。
當年抓衝條的是六哥和我的表哥。我的表哥是首席衝條手,他把技術關,牆桶安放正不正,他說了算。我表哥家在十幾裡外的大橋夢嶺村(現在屬王靈鎮周嶺村委),他是我姑姑的大兒子,我們叫他「六一哥」。他出生的時候,他阿公(爺爺)六十一歲,所以叫「六一哥」。賓陽人喜歡將頭個孫子出生時爺爺的歲數喚作孫子的小名,以作紀念。這個小名便往往叫到老。六一哥每天早晨騎著一輛破舊的單車來到我家,傍晚收工後,又騎著單車回家去。中午他在我家吃飯,我們吃什麼他吃什麼,沒有特別的招待。那時節,一放學回來,我就會入迷地觀看六哥和六一哥衝牆,他們倆個子都很瘦削,手臂卻很健美而富有力量,他們都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兩人衝條一起一伏,像發動機活塞的律動,這是一種力度的展示,宣示著一種昂揚激奮的精神。
經過好幾次加泥,好幾次夯筑後,才能築滿那個牆桶。牆桶築滿後,就用木槌撞開牆桶夾的楔子,鬆開牆桶夾,首席衝條手便將牆桶整個提起(牆桶的兩側用繩子各安裝有一個提手),然後拍打牆桶的尾部,將粘在牆桶的泥土拍落。這個動作到了牆體築高后,特別是收到山牆時就顯得相當驚險。人站在一面僅有四五十公分厚度的高高的牆體上,兩邊沒有什麼護欄,提起重重的牆桶拍打,如果沒點膽量,腿都發抖。
新夯築出來的牆體,要經過牆拍拍打。因為夯築出來的牆比較粗糙,往往有一些蜂窩或麻花,需要用細碎的灰沙抹補並拍實。拍打過後的牆體,光潔、密實,堅硬,經得起風吹雨林,百年不朽。那些細碎的灰沙,也是黃泥和石灰的攪拌物,那是經過用篩箕篩出來的泥中精品。
架好牆桶後,用無耳的泥箕往牆桶裡倒泥。(蔡村資料照片)牆體築到門頂的高度後,要裝門龍。所謂門龍,就是門口上端的一塊厚木板,用來承擔門口上方牆體的重量。裝門龍要舉行一個儀式,也就是吃「過門餈」。過門餈一般是湯圓,賓陽人稱之為「水圓餈」或「糖水餈」。要「過門」了,主家會做一大鍋湯圓,還有一大盆發糕,放在現場,見者有份,做工的人和路過的人都可以吃。來吃的人越多,就顯示屋主越旺氣。裝門龍時,往往在門龍上方裝幾串稻穗,掛上蔥蒜,有的還掛個新篩箕,撒上幾枚硬幣在門龍上面,築到牆體裡,以求豐衣足食,吉祥如意。舊時有傳說,如果屋主對待築屋的工人不好,工頭會搞點「路數」,往門龍上偷偷地放些汙穢之物,念幾句咒語,那麼這座屋就會永遠有「穢氣」,住得不安寧。我們家築屋的人都是兄弟和親戚,當然不會搞這些「路數」。
牆體「過門」之後,往上面運送泥土就多了一道工序:拋泥。將夯築的泥土裝在無耳的泥箕裡,然後有專人將裝滿泥土的泥箕往上拋,兩個衝條手在上面接住,把泥土倒進牆桶裡,再把泥箕往下扔。牆體再加高,就得搭手腳架,兩級接力拋泥。手腳架同時也供拍牆的人拍牆時站立。
牆築到了兩米多高,就在屋內的裡端安裝上幾條杉木,做成「攔抗」。「欄抗」是供日後存放一些雜物的,這就充分利用了有限的空間。
為了順暢地排掉雨水,屋都做成尖頂的,尖頂的牆體叫「山牆」,矮的那兩列牆叫「列腰」。民間傳統的風水理論認為,如果你家的門口對著別家房子的山牆,那是極不吉利的。所以我覺得這山牆是挺厲害的,我是一屋之山,要頂起整個屋頂,你不能無禮貌地對著我,你開門必須要避開我,否則我不客氣了。風水理論還認為,門窗不宜開在山牆,必須開在「列腰」,這點我想倒是有道理的,因為山牆要承擔整個屋頂的重量,在這面牆開門開窗,挖空牆體,會降低其承重力,影響到房屋的穩固性。築到山牆頂端叫「收山」,這時最考驗築牆的技術。越到高處,越要保持垂直,山牆築歪了,是挺危險的。
泥牆築成後,用杉木做橫條(檀條),架在山牆上。裝橫條講究取「水平」,要因材而用,選擇杉木的哪一面向上,看其平整度,如果瓦面不平整,排水就不暢,甚至會形成「倒槽水」,倒灌到屋裡。杉木有大小兩頭,根部大,樹梢端小,架上山牆,大小要錯開,不能小頭的全在一邊,以保持承重力的平衡。橫條上釘上的約十公分寬的木板叫椽皮。釘好了椽皮,就可以蓋瓦了。把瓦運送到屋頂,也是用拋的方法。這比拋泥更具觀賞性。將一疊瓦片往屋頂上拋,一大束瓦不能散開,整體拋到位;上面接瓦的人要接住整疊的瓦,不能讓一塊瓦片掉下,以免摔爛造成浪費。這顯然沒有技術是不行的。如果你不會拋瓦接瓦,你就吃不得築屋這碗飯。為了保證屋內採光,每間屋要安放兩到四片用玻璃做成的瓦片,這種玻璃瓦叫「瓦亮」。
1970年的1月或是2月的某一天(我實在弄不清具體日期了),豔陽高照,天空格外高遠。當太陽歪斜到西南角的時候,六一表哥和六哥衝完了最後一個牆桶的泥。六一哥抬起牆桶,站在高高的山牆頂端,仰望天空,用力地拍打著牆桶,「啪啪啪啪……」這回他特意多拍打了幾回,聲音震響了整個村莊,他用那穩健的動作和清脆的聲音告訴蒼穹,謝謝上蒼,謝謝土地神,我們的土牆夯築完工啦!粘在牆桶的碎泥,紛紛打在手腳架上,散落到地下,沙沙作響,像是讚賞的掌聲。他那站在高高的山牆上提著牆桶的身影,被斜陽拉到白頭園的邊緣,拉得很長很長……
新房建成後,是必須要吃完工飯的。幫工的兄弟、親戚他們不要報酬,主人就借這場完工飯來犒勞他們。我父親擅長做扣肉,在完工的前一天,他就將幾大塊五花肉炸成了扣肉。吃完工飯的那一天,宰雞殺鵝,用自家釀製的米酒,讓大家高高興興地「篩」了一頓。
新房建成後,我父親又買了木料,請李家的木匠「鼓手四公」做了一張新床,那是當年農村流行的大「三烹床」,連同我家那張古老的八仙臺搬進了新房,一新一舊的兩樣家具,簡潔地安放在新屋裡。
在築屋的同時,母親也早已忙開了另一邊的活路。她坐在織機上夜以繼日,用自己的雙手製造新屋裡的床上用品:一床九子花被和一床青麻蚊帳。新床裝好的時候,母親也從織機上卸下了她得意的產品。同時她早已曬好了一大堆的棉花,冬天來臨前,那一老兩少的北方彈棉匠如期而至,走進了村莊的古宅裡。在「噠噠鏘」的動聽的彈棉樂音中,一床潔白而厚重的棉胎便膨鬆地呈現在母親的眼前,散發出綿軟的芳香。她喜不自勝地將它抱進了新屋。
安置好後,父母就小心翼翼地細數著日子,期待他們的大兒子娶回媳婦,在這間屋子裡為他們傳宗接代。
我的兩個大學畢業在外工作的哥哥,最終都沒有按父母的計劃回鄉結婚,他們都在外地自己安裝他們自己的窩。父親打造的新房新床,母親勞苦製造的被窩,自然而然地成了我「豪華」的專享。這間泥土房,就一直成了我的臥室,曾經有好幾個小夥伴,爭著擠在這張大床裡和我「佮睡」。
屋頂上的兩片「瓦亮」射下的陽光,打在牆上,一年四季周而復始地掃描著時光的軌跡,將我推到了充滿夢想的青春年華。改革開放,我離開小屋,到外地求學。
1988年1月,我結婚,特地回老家蔡村舉辦儀式,這間泥瓦房,也就成了我和妻子的新婚洞房。這回總算圓了父親終生期盼的一個美好的夢想。可是,那一年,父親因病不治已經離開我們整整七個年頭了。
2005年,蔡村開發蔡氏書香古宅旅遊景區。為了恢復舊時景觀,村裡把六七十年代在練武場和白頭園裡建起的泥瓦房全部推倒,重建練武場和蔡家的後花園。這一間刻錄著我童年記憶和青春夢想的泥瓦房,就在這一年的金秋時節,完成了神聖的使命,化作了歷史的塵煙。
(題圖:蔡村遺留下來的泥瓦房,如今成了旅遊景點。)
蔡呈書,廣西賓陽縣古辣蔡村人。賓陽縣教育局教研員,廣西作協會員、南寧市作協副主席、賓陽縣作協主席。多年被評為南寧市優秀作家。作品散見《廣西文學》《百花園》《紅豆》《三月三》《小說月刊》等全國各地數十家刊物。有多篇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各種選刊及《當代中國經典小小說》等多種選本轉載。出版有作品集《南風輕輕吹》(三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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