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把詩人、學者、鬥士三重人格集於一身,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頁。他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照亮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的至暗時刻。
他的雜文猶如從火山口噴射出的巖漿, 以其震徹人間的怒吼動搖舊時代, 以其光芒萬丈的烈焰為新時代催生。
01
聞一多雜文, 內容豐富,既包括社會評論、文藝隨筆、雜感, 也包括一部分講演錄、序跋、以及書信。
從他1916年發表的文言雜文《論振興國學》、《新君子廣義》、《辯質》開始,至生命末期,其間雜文寫作雖時斷時續, 但也為我們留下了包括文言雜文在內的共60餘篇。
其中白話雜文來50多篇,30篇是在1943年後寫成的, 它們也是聞一多雜文最主要的部分。
聞一多雜文的思想和眼光, 縱貫古今歷史, 橫及政治、教育、文藝、軍事等諸多社會現實, 組成了一個較長的時序結構和較寬的空間結構。
正是在這時空交叉、縱橫伸延的結構,讓他的雜文具有了:對傳統文化的反思、文藝的社會使命、解剖自我、揭露時弊等意識。
聞一多在一系列雜文中深刻反思了儒家思想的危害,告誡人們認清歷史前進的方向,警惕時代開倒車。
他還把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加以比較,指出中國文化「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來的刺激」,提醒人們注意,要敢於和善於「學習旁人的民族」。
把反思歷史和現實需要結合起來,把中外文化聯繫起來加以審視,顯示了學者的鬥爭藝術和思想家的遠見卓識。
聞一多始終強調文藝要走向人生, 詩人必須為人民而歌唱, 具備強烈的社會使命意識。
在紀念 「三·一八」慘案時,他發表的《文藝與愛國——紀念三月十八》,又認為新文學運動應和愛國運動攜起手來,詩人應該將那「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也流在筆尖,流在紙上」。
尤其是在三、四十年代為一些詩歌集所寫的序言和一些文藝雜談中,他熱情讚揚的是那些「有頂真的生活意義」,「象徵搏鬥姿態」,具有反抗精神,能夠鼓舞人民戰鬥的詩,而反對那些以油頭粉面和嬌聲媚態去粉飾生活的詩。
他說文藝家應從個人的圈子走出來,積極參加社會實踐。這些雜文,顯示了聞一多積極參與文藝變革的社會責任感。
聞一多的思想發展走過一條漫長而曲折的路,他的某些雜文,實際上也就是自己心靈歷程的紀實史和不斷進行自我剖析的懺悔錄。
他毫不諱言地承認,自己在抗戰初期也與其他教授一樣,「大家似乎都不談、似乎也不太想政治問題」是很錯誤的,批評「博學多能的中年人,反而只會挑剔小節」,不能像進步青年那樣能識大體。
他嚴厲地自責:
「我們覺悟了我們昨天的那種嚴守中立,不聞不問的超然態度,不是受人欺騙,便是自欺欺人。因為只有我們超然,老爺們才敢放手幹他們卑鄙的勾當。」
當他看到人民的力量,就反覆強調,「假如我們是和人民在一起,我們就有希望了。」他堅信,中國的前途,「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後勝利是屬於人民的」。類似這些心靈剖白文字,透射出作者的真誠和勇氣。
而在聞一多後期雜文中,他多於揭露反動政府的黑暗統治,抨擊時弊,激蕩著他強烈的抗爭意識。
抗戰時期,前線兵潰如山倒,大後方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聞一多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以雜文與腐敗當局展開了針鋒相對的鬥爭。
他及時戳穿了報紙上宣傳的「我軍愈戰愈強」的謊言,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是在「爭取失敗」。
他痛心於國統區「一部分人為著旁人的剝削,在飢餓中畜牲似地沉默著,另一部分人卻在舒適中興高採烈的粉飾著太平」的可怕現實。
抗戰勝利後,聞一多更是大聲呼籲民主,呼籲和平,與反動統治寸步不讓地進行了抗爭。
當愛國民主人士李公樸被特務暗殺後,聞一多面對手槍,作出了雄渾的《最後的一次講演》,以震憾山河的氣概喊出了「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的錚錚誓言。
這是他最偉大的一篇雜文,卻也是最後一篇。
02
聞一多善於透過事物紛繁複雜的表象, 抓住要害和本質, 作鞭辟入裡的縱深剖析, 使雜文具有一種穿透力的效應。
中國傳統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他卻能洞幽燭微,舉重若輕,由今及古和由表及裡地去探視它的行蹤,刮它的腸肚。
比如《關於儒·道·土匪》一篇,文章起筆即肯定了一個事實:「中國是生著病,而且病勢的嚴重,病象的昭著,也許賽過了任何歷史記錄。」
接著借用一位英國人的談話,指出中國人靈魂裡潛藏著的儒家、道家、墨家的思想;並從文化上追根索源,探其底蘊,指出儒家是慣於「巧取」的「偷兒」,道家是看去「一無所取,一無所奪」,實際上是「無所不取,無所不奪」的「騙子」,墨家是破壞既定秩序的搗亂分子,它是「上匪」的前身。
聞一多的診斷是:儒墨道的傳統思想就是「中國文化的病」。不過比較起來,「講起窮兇極惡的程度,墨不如儒,儒不如道」;三者之中,儒和道最為狡猾,更容易迷惑人,也最值得警惕。
在對中國文化的病源進行了分析批判之後,作者又把筆鋒轉到了針對現實,指出如今反動統治者一一這些新的偷兒和騙子,打著儒道的旗幟,「天天剿匪」,實際在做著殘害人民的勾當。
文章批判儒道思想,抓住了它們維護歷代反動統治階級利益的實質;針對現實,又巧妙地揭露了反動派天天鼓吹所謂「剿匪」的要害。
聞一多看問題洞若觀火,分析事物力透紙背,使文章具有很強的穿刺力。
他還利用批判對象的心態邏輯進行駁斥,以無可辯駁的道理壓住對手,使文章產生一種震懾力的效應。
比如《愈戰愈強》是聞一多根據報紙的一則自欺欺人的報導,寫成的評論文字。
作者以「豁出去了」、「跟你拼了」的態度,要和「自己諱言失敗,同時也禁止旁人言失敗」的反動派「算帳」。
其算帳方式是抓住對方的「聞敗則餒」、「聞勝則驕」一一即只能告老百姓以「樂觀」消息,不能示人以失敗真相的邏輯進行批駁。
文章說:
「你既把我們當作聞敗則餒的人,那你洩露了許多樂觀的消息,難道又不怕我們驕起來嗎?明知驕是抗戰的雞毒,而偏要用『愈戰愈強』來灌溉我們的驕,那你又是何居心?依據你自己的邏輯,你這就是漢奸行為,因此你是出賣了你的祖國,你又曉得嗎?」
作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雄辯的道理化成了連珠炮似的詰問,使對方理屈詞窮,毫無辯解餘地。
同時,聞一多還經常結合具體事例,以確鑿的證據、周密細緻的分析,充分剖析時事的真相,以喚起人們的思索,使文章產生一種鼓動效應。這種手法在聞一多的講演稿中用得最多。
在名為《組織民眾與保衛大西南》講演中,聞一多講演一開始,就沉痛地列舉正面戰場節節潰退,連連失地,以致大西南後方也受著威脅的具體事例,把嚴重的時局擺在人們的面前,引起大家思考。
接著,他一方面指斥了涎著臉皮要無賴的流氓相,一方面又引導人民認清自身的責任與力量。他分析道:
「國家是人人自己的國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國民黨政府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還是我們人民自己。」
對於昆明的前途,他又設想了三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敵人不來,第二種是來了被人民打敗,第三種是不幸我們失敗了退出昆明。他告誡人們,應該準備第二種甚至是第三種可能的局面:「從黑暗中用我們自己的力量創造出光明來」。
雖然「這是一個夢」, 但這是「 一個美夢」; 如果不願意實現這個夢,那另一個等著人們的, 便是「 一個惡夢」對於「惡夢」的結局,他又細緻分析了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當「順民」的屈辱的路,一條是當「難民」的悲慘的路。
聞一多號召人們不要選擇這兩條路,而要組織起米,下定決心,走抗戰到底的路……
雖是一篇講演詞,卻有事實,有分析,有論證,條分縷析,深入淺出,頭頭是道。文章貫穿著周密的思考,充滿著戰鬥的渴望,便聞者興起,血液沸騰,力足以振人,氣足以奪人。
03
思維過程的情感化,是聞一多雜文創作的最大特點。聞一多雜文不但具有精闢透徹的說理,更帶著詩人般濃烈的抒情意味和鮮明的形象性。他的理性評價總是同時滲透著情感,許多時候,甚至連理性評價也情感化了。
聞一多雜文濃烈的抒情,表現在一些評論詩歌的文章中。因評論的對象是詩歌,評論本身也籠罩著一種濃鬱的詩意。
《時代的鼓手》是一篇評論田間詩作的文章。聞一多針對國統區疲睏與衰竭的文藝風氣。特別頌揚了鼓的整肅、莊嚴、雄偉、剛毅,讚揚田間的抗戰詩就具有「鼓的聲律」與「鼓的情緒」。因為它:
「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捧著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是一片沉著的鼓聲,鼓動你愛,鼓動你恨,鼓動你活著,在這大地上。」
作者呼喚,「當這民族歷史行程的大拐彎中,我們得一股作氣來完成大業。這是一個需要鼓手的時代,讓我們期待著更多的`時代鼓手』的出現。」
整篇文章的寫法如抒情散文,沒有明顯的推理、判斷、論證過程,但邏輯思考卻不著痕跡地暗融在激情抒發中。
聞一多的更多雜文,是有較明顯的邏輯推理、判斷的,但情與理仍然高度融合,絕非枯燥的哲學論證方式,同樣具有強大的感人力量。
這類雜文的寫情方式,大致有「從容自如地揮灑」與「奔騰激蕩的宣洩」兩種方式。
他在向同事、朋友、青年學生闡述某一種見解,抒發某一種感想時,常用前一種方式。他寫《文學的歷史動向》、《八年的回憶與感想》、《五四斷想》等文章時,採用了款款而談,娓娓道來的手法。
他骨子裡蘊含著蔥鬱的情愫,外表上卻較為平靜和緩;鮮明的愛憎滲透在敘事、說理之中,使得文章並無大波大瀾的劇烈起伏。
比如《五四斷想》這篇頗具詩趣的短小文字: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一個一一這是演化。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退去,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一一這是革命。」
全文圍繞著「演化」與「革命」的區別,聯繫「新」與「舊」、「青年」與「老年」、「變」與「亂」、「跟」與「擠」等諸多問題,對照著行文,自如地揮寫。
得出的結論是:
「變是悠悠的演化,亂是擠來擠去的革命。若要不亂擠,就只得悠悠的變。若是該變而不變,那只有擠得你變了。」
文章中的情感濃鬱,哲理深刻,抒情與說理融合得十分自然。行文的筆調舒緩,內在的骨力卻是非常勁健,柔與剛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反觀「奔騰激蕩」的抒情方式,多用在直接面斥假醜惡、放聲向人民吶喊的時候。
作者胸中的激情不吐不快,常用直抒胸臆的手法,一任其奔迸跳躍而出。有時,文章一開頭,作者便出其胸中所憤,以感情的烈火炙人。
如《獸·人·鬼》的開篇:
「劊子手們的這次傑作,我們不忍再描述了,其殘酷的程度,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名之曰獸行,或超獸行。但既認清了是獸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類的道理和它費口舌了。甚至用人類的義憤和它生氣,也是多餘的。」
對特務們「一二一」屠殺群眾的憤慨之情、鄙薄之情,溢於言表。
有時,文章的開頭則是儘量按捺住情感,不太多露聲色,到感情實在控制不住時,堤岸一旦衝開,狂濤怒浪便呼嘯而來。
如《從宗教論中西風格》一文, 前半部分都是分析論證宗教的產生、宗教的作用, 情感的潛流蘊藏在縱橫議論之中; 到後半部分, 突然轉為激昂:
「中西風格的比較, 你拿什麼跟人家比? 你配? 儘管有你那一套美麗的名詞, 還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儒、虛偽, 掩不住你的小算盤, 你的偷偷摸摸, 自私自利和一切的醜態。你的孝悌忠信, 禮義廉恥和你古聖先賢的什麼哲學, 只會令人作嘔, 我都看透了!」
痛快淋漓地嘲諷了腐朽發黴的封建文化, 也毫不掩飾地把批判矛頭對準了尊孔復古思潮。
然而無論哪一種方式,他的抒情總是和敘事、議論水乳交融,難解難分。人們讀後,既了解到一種道理,一種觀點,又感受到作者心靈的顫動,被他的熱情所感染,所激動,久久難以忘懷。
聞一多雜文創作的另一個特點,是思維過程的形象化趨向。作家不是一般地借形象來說理,借形象來抒情,而是自覺地運用形象來作為思考問題和表述見解的符號或載體。
形象是貫穿在其作品內部結構中的有機血肉,而形象化的思考離不開豐富的聯想和想像。恰好,聞一多的聯想力之強令人欽佩的,甚至連一件最平凡的小事,都能觸發他的聯想,寫出一篇既緣於題材又超越題材的有力的文字來。
如「龍鳳」,本是一個刊物的名稱,聞一多卻由這兩個字聯想到龍鳳的來歷。他在《龍風》一文中,由遠古神話講到圖騰時期,由圖騰時期講到封建時代,再講到古籍中以龍比老子、鳳比孔子的故事。從而展開形象化的議論:
「龍鳳只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從此打量孔、老,不過是一條「『見首不見尾』的陰謀家一一龍」和一隻「『戴聖嬰仁』的偽君子一一鳳」。「有了主子,就得用著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會捧出一個主子……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惡毒一一暴發戶與破落戶雙重勢力的結合,壓得人民半死不活。」
作者意味深長地提醒人們,要防備「窮兇極惡而詭計多端的蛇和受人豢養,替人幫閒,而終不免被人宰割的雞」;「萬一非給這個民族選定一個象徵性的生物不可,那就還是獅子罷!」
文章就是這樣利用聯想的鏈條,形象化的分析,環環相扣,層層推進,貫通古今,聯類無窮,將古今反動統治者狼狽為奸,摧殘正義的共同本質揭露得一清二楚。
這與《「新中國」給昆明一個耳光罷》一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新中國」本是一個話劇團的名稱, 聞一多說它「真能名副其實的象徵了新中國」,於是順手牽來,給予昆明「當胸一拳,再找上兩個耳光」。
這一耳光是對「充滿了偽善和臭美的頑固知識分子」的抗議,是要讓他們「受點教育」。
由於聯想得巧妙、自然,推理判斷又始終伴隨著可感的形象,使文章別有一種出奇制勝的效果。
作者也善於運用多種手法,把抽象的道理或感情化為具體形象,以有趣的畫面、場景作為結構思維的具體材料,使理性評判在生動的感覺描繪中活撥展開。
反動派昆明駐軍營房門口,曾豎著一塊上寫「頂天立地,繼往開來」八個大字的標語牌,聞一多把這塊標語牌和現實聯繫起來,寫成了一篇絕妙的諷刺文章。
他寫道:
這塊「極盡醜惡之能事的木質構造物闖入了視野,象黑夜裡冷不防跳出一聲充滿殺氣的口令!那東西可把人嚇一跳,再看那八個大字,「我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象被某種氣味燻得作嘔」一樣。這燻人臭氣「引起的一種惡性發炎的癰疽,浮腫的肌肉開著碗口大的花,那何嘗不也是花花綠綠的絢漫的色彩,其實只是一堆臭膿爛肉!」
作者從視覺、聽覺等生理,心理角度寫來,運用通感、比喻等修辭手法,把這塊標語牌化成了一種審美意象,讀者不難從中體察到反動派色厲內茬的真面目。
有時為了加強形象性,作者還特地新編一則寓言,藉以深入淺出地說明事理。例如為了引導人們認清劊子手的獸性,聞一多便創造了一則寓言故事:
村子附近發現了虎,孩子們憑著一股銳氣和虎搏鬥了一場,結果不少人犧牲了,於是成人們之間便發生了一串分歧的議論一一有的主張「立即發動全村的人去打虎」;有的則認為「趕緊別提打虎了,免得鼓勵孩子們去冒險」;有的還幫虎說話:「虎本無罪,禍是喊打虎的人闖的。
不同的議論反映了不同的社會心理。聞一多勸告「善良的人們」,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不要被「『為虎作張』的鬼」所利用。
借寓言來引譬,用形象來暗示,新鮮而又機智,使文章有了言少意多、發人深省的效果。讀者不但可以領悟道理,還能感受審美的意趣。
有了感情的灌注,有了形象的顯示,聞一多雜文就不是抽象觀念的推衍,不是僵死形式的堆集,而是鮮活的藝術創造物。
聞一多雜文有時表現為奔放激越,潑辣犀利;有時又表現為從容灑脫,凝鍊寫意。
它似一團火,熱烈酣暢,剛健明快,溫暖了人民,灼傷了奸邪,傳達出時代的情緒與韻律,使邪惡者聞之喪膽,良善者聞之振奮,為我們譜寫了一段中國人民對抗黑暗時代廣闊而壯麗的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