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衡
蘇東坡有一首寫廬山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廬山從遠處看是一座山峰,尖尖的。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的時候,它就不是尖尖的,而是長長的一條線,橫看成嶺了。這首詩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它講了一個道理,一個事物你從不同角度看,會呈現出不同的面目。
寫作也是這樣。有的文章為什麼不好看,就是因為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角度,總是在重複,原地踏步,自己還不知道。全國每年出版的小說、散文集、詩歌不計其數,讀者都懶得看。什麼原因呢?就是作者老在重複,今天寫了一篇遊記,明天換了個地方又寫一篇遊記,今天寫山,明天還是山,總是一個面孔。突不破,不出新。
我曾經因此寫了一篇短文,《砍的不如旋得圓》。如果你拿一塊木頭,想把它砍成圓球,一刀一刀地砍下去,肯定會越來越圓。但是你再怎麼砍,也不如在車床上幾秒鐘「唰」的旋一下圓,為什麼呢?因為你那個是手工砍的,他是機器旋的。文章也是這樣,你總是用同一種素材、同一種手法,等於是在不停地砍。寫文章最怕原地踏步式的重複。
要注意兩個情況,一是儘量不要和別人重複,別人寫過的題材、角度、立意等等,就不要再寫了。再一個是不要和自己重複,自己寫過的同樣題材、立意、角度,等等,也不要再用了。只有克服這兩個重複,才能寫出最好的東西,我曾有一首談寫作的詩,專講這個道理:
文章從來無中求,恥踩前人腳印走。
文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
但是有同學可能會問,怎樣才能出新呢?最好當然是選新題材,寫過去沒人寫過的。如果遇到了舊題材,我們就換一個新角度。世界石油大會有一年開會,會議的邀請函上有一段話,我覺得對我們寫文章很有參考價值。
我們曾經無數次地在新地方用老方法發現了石油,也曾在老地方用新方法發現了石油。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在老地方用老方法發現過石油。
我們寫文章也是一樣,你不可能用老的題材、老的方法寫出一篇新文章。
下面,我用自己的文章舉例,來說明怎麼換一個角度讓文章更新鮮。我寫過一篇文章,名叫《夏感》,為什麼它會被選入語文課本?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這是一個別人很少寫的題材。在寫四季的散文中,寫春天的最多,寫秋天的次多,寫冬天的也有,但是寫夏天的卻很少,幾乎沒有。因為大家寫得少,你寫了,當然就很容易選上。我們來看一下其中的句子。
火紅的太陽烘烤著金黃的大地,麥浪翻滾著扑打著遠處的山、天上的雲,扑打著公路上的汽車,像海浪湧著一艘艘的船,金色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熱風浮動著飄過田野,吹送著已經熟透了的麥香。那春天的靈秀之氣經過半年的積蓄,這時已釀成一種磅礴之勢,在田野上滾動,在天地間升騰。夏天到了。
這種描寫過去很少見到,我在文章裡也說:「遺憾的是歷代文人不知寫了多少春花秋月,卻極少有夏的影子。大概春日融融,秋波澹澹,而夏總是浸在苦澀的汗水裡,有閒情逸緻的人自然不喜歡這種緊張的旋律,而我卻要大聲地讚美這個春與秋之間的黃金的夏季。」別人不寫你寫,這就是新意。
還有一種情況,舊題材、舊內容,怎麼能夠出新呢?有一年我和幾個作家應邀去江西宜春的明月山採風,主人很想讓我們寫一些文章,但是看了兩天,也沒找到感覺。最後很多人都走了,只剩下少數幾個人,第三天大家說咱們乾脆不坐車了,邊爬山邊看。回來後我寫成了一篇很短的文章,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大家都覺得有新意,文章裡寫到了竹子,這也不奇,奇的是很少人知道竹子還分公、母。
路沿峭壁而修,左山右河。山幾不見土石,全為翠竹所蓋;河卻無岸無邊難見其貌,其實就是兩山間一谷。谷隨山的走勢成「之」字形,忽左忽右,漸行漸高。谷間只有四樣東西:竹、樹、石、水。水流漱石,雪浪橫飛,竹木相雜,堆綠染紅,好一幅深山秋景圖。
石頭一色青黑。大者如樓,小者如房,橫空出世,雜布兩岸。有那順洪水而流落谷底者,無論大小皆平滑圓滾,俯仰各態。雨,似下非下,朦朦朧朧,溼衣潤膚。正行間,路邊有一石探向谷中,四圍藤樹橫繞圍成天然扶欄,我說好個「一石觀景處」。憑「欄」望去,只見竹浪層層,滿川滿山,一直向天上翻滾而去。近處偶有一枝,探向林外,正是蘇東坡詩意「竹外一枝斜更好」。
竹子這東西無論四季,總是一色的青綠,永葆青春朝氣。大家就說起蘇東坡,寧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又說到城裡菜市場上賣的竹筍。主人見我們對竹感興趣,突然說:「你們知道不知道,這竹子是分公母的?」我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都說不知。他說:「你看,從離地處起往上數,找見第一片葉子,單葉為公,雙葉為母。」眾人大奇,撥開竹子一找,果然單雙有別。我自詡愛竹,卻還不知這個秘密。大家又問,這有何用?「採筍子呀!山裡人都知道,只有母竹根下才能挖到筍子。」這山原來不只是為了人看的。
開始講到的竹、竹海、竹浪滾滾都是給人看的,最後突然引出一個能吃的竹子,以及吃竹筍的訣竅。披露了一些新的知識、新的信息,舊題材就有了新內容。這裡主要用到了採訪的功夫。
再看我寫的另外一篇文章,《方志敏的最後七個月》。
方志敏是大家熟悉的一個革命領袖。紀念長徵勝利七十周年時,我很想寫一篇關於方志敏的東西,當時寫方志敏的文章很多了,要找到新的角度才行。我把《方志敏全集》讀了一遍,又到他的出生地、工作的地方,包括他犧牲的地方走訪了一遍,回來以後我找到一個新的角度。從他被捕入獄到最後就義,一共不到七個月。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在近七個月裡寫了二十萬字的文章,這些文章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我用這七個月來折射他的人生,寫成了一篇五千字的長文,發表後在社會上引起了轟動,後來獲得首屆「方志敏文學獎」。
在中國的土地上有很多古樹,過去我們對古樹的觀察,一般都是看它的外形,古老蒼勁,或者樹形長得很怪。那麼,古樹身上還有什麼值得我們去關注的東西呢?近幾年來我在幹一件事情,就是挖掘古樹身上所記錄的歷史事件和人物,揭示樹和人的文化關係。從這個角度上來深挖,我寫成了一本書,叫《樹梢上的中國》,並且致力於創立一門「人文森林學」的新學科。這本書前面有一首序詩,可以看出我研究古樹的角度。
在伐木者看來,
一棵古樹就是一堆木材的存儲;
在科學家看來,
一棵古樹就是一個氣象資料庫;
在旅遊者看來,
一棵古樹就是一幅風景的畫圖;
而在我看來
一棵古樹就是一部歷史教科書。
我在中學時期對數理化是極無興趣的。那枯燥的公式定理,算不完的習題,一想起就頭疼,所以數理化成績並不好。到後來懂得自覺去學,也就是說有了興趣時,讀書的最佳年齡業已過,真是後悔莫及。我又留心一下,為什麼文學能引起一般人的興趣。一生不做理化實驗,不演算高深的習題,這樣的大有人在;一生不讀一篇小說或散文的人幾乎沒有。
另外,數理化是邏輯思維,與文學的形象思維不同,它沒有曲折的故事和生動的形象,自然也就枯燥些。倘若沒有專門的目的和壓力,人們很難去親近它。我想,能不能借文學之力培養數理興趣,變苦為樂呢?於是,我就想能不能用小說的形式,將那些數理化方面的知識寫出來。一九八五年的時候,我開始了《數理化通俗演義》的寫作,並在《科學之友》雜誌上進行連載,四年後出版成書。
這也是一個找新角度的例子,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針對數理化寫一些教輔類的東西,而是換個角度,挖掘每個公式、每條定理背後的故事。要論人物形象、故事情節,一部自然科學史絕不比一部社會科學史遜色。這本書自出版至今三十五年來暢銷不衰,總銷量近一千萬冊,深受中學生們的喜愛,不知道拯救了多少害怕學習數理化的孩子。
我們來小結一下。上面舉到的例子有山水,有樹木,有科普,有革命領袖等題材。不管是什麼對象,我們在處理的時候,都可以換一個角度,從而挖掘出一些新的東西。我不把樹當木材看,而當人文記錄來看;我不把科學發明當枯燥的公式定理看,而當故事來看。換個角度,就能看到事物不一樣的地方,就能看到別人沒有看見的東西。這樣文章自然有了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