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詩人岑參,一生都在不斷的錯過。
唐玄宗天寶八載(749年),已經32歲的岑參從長安出發,遠赴西域的龜茲(今新疆庫車),就任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幕府掌書記。
此前兩年(747年),高仙芝率領唐軍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降服小勃律國(在今克什米爾西北部),打破了吐蕃在克什米爾地區多年的壟斷,從而為大唐帝國威震西域、進軍中亞,打開了全新的局面。
但岑參錯過了這個大唐的榮耀時刻。作為一個27歲就高中進士,卻在苦候三年後,才終於等到一個正九品上官職(右內率府兵曹參軍)的詩人來說,他的內心是痛苦的。
在京城長安無法實現的仕途晉升,在邊疆或許另有可能。
於是,在被朝廷擢升為正八品上的安西節度判官後,他整鞍勒馬,西向而行,期待跟隨著那位帶領大唐走向中亞的一代名將高仙芝,攀上人生的高峰。
此前,他向朋友感慨說,「功名須及早,歲月莫虛擲」,「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效仿班超棄筆從戎,在邊疆成就一番功業,是有唐一代詩人們的夢想,但當真的踏上漫漫西行的旅途,大漠的風沙,炙熱的戈壁,卻讓這位遠離故土的詩人思鄉不已,在官道上碰到反向東行回京的友人時,他傾訴道: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故園漫漫,他的思念,穿透千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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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成功,首先是時代賦予的成功。
詩人岑參是荊州江陵人(今湖北江陵),作為名門之後,他的家族四代共出過三位宰相,誠如他本人所說,「國家六葉,吾門三相矣」:岑參的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李世民時期的著名宰相;另外,岑文本的侄子、岑參的伯祖岑長倩又是唐高宗李治時期的宰相;而岑參的堂伯父岑羲,又是唐中宗和唐睿宗時期的宰相。
岑文本在唐太宗時期得享榮光,但岑長倩卻因為擁立李唐、反對立武則天的侄子武承嗣為皇太子而被殺,甚至連累父祖墳墓被掘,五個兒子全部被賜死;而岑羲本人,則因為試圖擁立太平公主對抗唐玄宗李隆基而被殺,此後被滿門抄家。
身處名門,卻沒落潦倒,這使得岑參從小就擁有強烈的功名進取心,他渴望與這個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國一樣,重續家族的榮光。儘管少年的他,一度隱居嵩陽(今河南登封),搭建書院耕讀,但他從未忘記,在這榮耀的時代奮發向上。
此時,大唐正處於開元盛世,帝國光芒萬丈,對外開疆拓土遠至中亞和東北,對內物阜民豐康樂強盛,於是,大概從唐玄宗開元二十五年(737年)開始,岑參為了謀求功名,一直往返奔走於長安和洛陽之間,儘管在天寶三載(744年)27歲時高中進士,但他此後一直苦苦掙扎在帝國政治的最底層,一直到進士及第三年後,他才終於等到了一個正九品上的官職(右內率府兵曹參軍)。
所以,當岑參被朝廷冊封改派為正八品上的安西節度判官後,他異常珍惜這一次的西域履職,因為在大唐的人事甄選機制下,即使進士及第和擁有家族的門蔭光環,但畢竟時年日久,像他這樣的沒落公子,如果沒有朝中貴人扶持,想要登上坦途也並非易事。
朝堂上難以實現的理想,戰場上或許可以一搏。
按照當時的慣例,由於大唐帝國四處開疆拓土,因此擔任邊疆大將的幕府官僚,或許反而可能因為戰功一躍而上。
東漢書生班超棄筆從戎、揚名西域,是所有大唐士子的共同嚮往,對於在政治底層苦苦掙扎的詩人岑參來說,更是一種無上的精神激勵,於是,他勒馬西行,成為整個唐代著名詩人群體中,唯一一個真正踏足西域的詩人。
此前,在大唐的邊塞詩人群體中,無論是崔顥、王昌齡、王翰還是王之渙等人,他們聞見所及,東起沒有超過今天的北京山西一帶的幽州并州,西起也只是到達隴右的長城一線,而王維、高適,最遠也只是到過河西走廊一帶,在大唐的詩人群體中,他是唯一一位到達新疆、踏足西域的著名行吟詩人,因此在他的筆下,他的詩歌,擁有了源自生活的一線真實: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裡絕人煙。」
「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
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
赤焰燒虜雲,炎氛蒸塞空。
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
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
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工!」
作為唐朝地理的紀實資料,岑參的《經火山》,更是如實記錄了新疆地下煤礦自燃的奇景,當時,從東沙爾湖到新疆哈密大南湖以西,長年有地下煤礦自燃,一直從唐朝燒到清朝才耗盡,這樣的奇景,只有「萬裡覓封侯」的他,才有緣親身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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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為大唐唯一的西域詩人,他還是沒能趕上一個好時代。
此前在唐太宗李世民時期,大唐先後平定突厥、薜延陀、回紇、高昌、焉耆、龜茲和吐谷渾,奠定了在西域稱霸的基礎,但隨著時間推移,吐蕃和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也不斷崛起,於是,在遠離長安的西域中亞,大唐、吐蕃、大食在中亞地區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為了抗衡兩大強國,大唐則在天山以北設立北庭都護府,在天山以南設立安西都護府,以此為基地延伸爭奪中亞。
作為安西都護府的最高長官,安西節度使高仙芝,是來自帝國東北的高句麗人,大唐滅高句麗後,高仙芝跟隨父親入唐,並因戰功卓著逐漸升遷,在公元747年大破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國後,高仙芝憑藉戰功晉升安西都護,此時,大唐在中亞的聲譽和勢力也達到了巔峰。
但盛唐的榮光即將逆轉。
就在大唐與吐蕃爭戰於中亞克什米爾時,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國阿拔斯王朝)也不斷崛起,並在今天的哈薩克斯坦一帶,與大唐帝國形成了對峙之勢。
當時,遠徵小勃律、擊敗吐蕃的安西都護高仙芝個人慾望也在不斷膨脹,為了掠奪財富和擴張軍功,高仙芝先是縱兵殺掠石國(在今烏孜別克斯坦塔什幹),然後又誣衊突騎施部落反叛,俘虜了突騎施的移撥可汗,此外,高仙芝的軍隊還四處殺掠在西域經商的胡商,並向長安報稱「破九國胡」。
高仙芝在西域的四處濫殺,也極大損害了大唐帝國在中亞的聲威,於是,中亞地區的各個部落開始接洽引入大食軍隊,並試圖聯合大食,進攻唐朝在西域設立的安西四鎮(龜茲、焉耆、于闐、疏勒),面對大食軍隊的東進緊逼,高仙芝決定先發制人,主動向大食發起進攻。
對於即將遠行的大唐鐵軍,岑參在送別軍中一位朋友時,寫下了《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裡西擊胡。
功名祗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但戰爭的走向並不如意,歷經一個多月行軍,高仙芝率領的3萬蕃、漢聯軍再次成功翻越蔥嶺(帕米爾高原),並於751年七月,抵達大食軍隊駐守的怛邏斯城(位處今哈薩克斯坦東南部的江布爾城)。
隨後,唐軍與大食軍在城下展開激戰,沒想到戰爭進行到第五天時,與唐軍聯合的葛羅祿部眾突然叛變,與大食夾擊唐軍,經此一變,唐軍中數千人戰死,一萬多人被俘,高仙芝則率領一千多人的殘軍,逃回位處今天新疆的安西都護府。
怛邏斯之戰慘敗,也使得大唐帝國在蔥嶺以西威嚴掃地,後來儘管繼任的安西都護封常清再次率軍兵臨中亞,但此後一直到清朝乾隆時期,一千年間,中華帝國的鐵騎再也未能長期馳騁中亞草原,而隨著大食勢力的擴張和中華文明在中亞地區的敗退,此後,中亞地區逐漸伊.斯.蘭化。
唐軍潰敗,也使得岑參憂心忡忡,他原本寄望於跟隨高仙芝建功立業,沒想到一代名將卻在第二次遠徵中亞時折戟沉沙,果不其然,此後高仙芝被解除了安西節度使的職務,入京擔任右金吾大將軍的虛職,安西節度使一職則由王正見接任。
主將被調回長安,作為高仙芝幕府的官員,岑參頓失依靠,無奈下,他只得再次回到長安,蟄伏中再次等待崛起的時機。
就在高仙芝兵敗怛邏斯的第二年,唐玄宗天寶十一載(752年)秋天,愁困中的岑參回到長安,期間的一天,他和友人杜甫、高適、薛據、儲光羲等同僚詩友,一起登上長安城內的慈恩寺塔(大雁塔),寫下了《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詩: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
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蒙蒙。
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這一年,詩人35歲,想到前路漫漫,仕途坎坷,在登高眺遠中,他一度想到「掛冠」而去,悟道無窮之中。
但坎坷之中,詩人的妙筆與大唐的國運,即將迎來最後的輝煌時刻。
3
雖然在怛邏斯之戰中慘敗,但大唐在西域的赫赫聲威仍在,而接過高仙芝戰鞭的,是名將封常清。
比詩人岑參大28歲的封常清(690-756年),本是唐代的蒲州猗氏(今山西臨猗縣)人,封常清年少時,他的外祖父因罪被流放安西(今甘肅安西縣)胡城,老人帶著外孫封常清一起到了西域,儘管流落邊城,但封常清卻跟著外祖父一起讀書識字,每天坐在城門樓上讀書,積累了廣博的知識。
史書記載,封常清人長得非常瘦弱,並且斜眼、一隻腿短有點跛腳,相貌上並不受人待見,一直到三十多歲時,封常清作為駐紮安西的一名唐軍普通士兵,仍然默默無聞。有一次,封常清無意中看見了儀表堂堂的高仙芝,他認定高仙芝必成大器,於是自己寫信向高仙芝毛遂自薦,請求跟隨在他帳下效力。
沒想到高仙芝是個外貌黨,直接拒絕了封常清。封常清不氣餒,又繼續寫信自我推薦。高仙芝感到很煩,就說,「我手下的侍從已經錄取夠了,你幹嘛又來呢?」
封常清作為普通士兵卻毫不畏懼地說:「我仰慕將軍您的高義,願意侍奉您,所以沒人推薦也要毛遂自薦,你為什麼一定要拒絕我呢?你以外貌取人,會看漏人才的,您還是考慮一下我吧!」
最終,封常清憑藉著過人的毅力和出人才幹,在高仙芝帳下步步高升至安西四鎮的節度判官,外加朝散大夫,後來,高仙芝每次出徵,甚至經常命令封常清為留後使鎮守大本營。
怛邏斯之戰敗北後,王正見接替高仙芝出任安西都護,但不久王正見病逝,封常清正式接管安西四鎮,並且代替程千裡權知北庭都護,持節充伊西節度,在此情況下,封常清的權力甚至超越了高仙芝,直接成為了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最高長官,成為了大唐帝國在整個西域的統軍大將。
就在高仙芝兵敗怛邏斯後兩年,唐玄宗天寶十二載(753年),封常清率軍攻破大勃律國(位處今印巴交界的克什米爾),讓大唐軍威再次重震中亞。
怛邏斯兵敗不到兩年,大唐帝國就在中亞捲土重來,唐玄宗滿心歡喜,於是召封常清進京覲見。於是在天寶十四載(754年),岑參藉助老領導封常清的提攜,被任命為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節度判官。
帝國在中亞捲土重來,唐軍新任統帥封常清又提攜看重,這使得岑參一掃多年來的頹廢和迷茫,他以萬丈豪情再次奔赴西域,在大唐帝國照耀西域中亞的最後光芒中,邊塞詩人岑參,也將古典中國的邊塞詩,推向了歷史的最高峰。
可以說,岑參與邊塞詩,也是在與大唐帝國的國運共進退。
在這種豪情萬丈地馳騁中,岑參迸發出了極大的工作熱情,在送封常清出徵的《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徵》中他寫道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軍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徵,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儘管不乏逢迎長官的意志,但岑參仍然將大唐帝國在中亞的軍事光芒與西域的自然風光完美地融合在文字裡,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徵》中,他描寫一個內地文人幾乎無緣見到的西部風光: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將士們勇往直前,詩人也在第二次出仕西域的幕府生涯中,馳騁著壯士豪情,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中,他自詡精神風貌不減胡兒:
「胡地苜蓿美,輪臺徵馬肥。
大夫討匈奴,前月西出師。
甲兵未得戰,降虜來如歸。
……
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
側身佐戎幕,斂衽事邊陲。
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後衣。
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
在大唐所有寫過邊塞詩的著名詩人中,他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出河西走廊,直達新疆和西域的中原詩人,這就使得他無論是在生活經驗上,還是情感體驗中,都擁有了唐代詩人中無與倫比的真實經歷,這也賦予了唐詩更大的生命力,從而將唐詩邊塞詩的巔峰,定格在了唐軍馳騁帕米爾高原的輝煌之時。
4
儘管唐軍在中亞捲土重來,但是帝國的內亂,即將摧毀邊塞詩的最後輝煌。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55年),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在範陽起兵叛亂,當時,封常清剛好入京朝見,於是被唐玄宗任命為範陽節度,募兵前往東都洛陽抵擋叛軍;另一方面,唐玄宗又命令自己的兒子、榮王李琬為元帥,高仙芝為副元帥,率領5萬大軍和募集的新兵前往抵擋叛軍。
封常清率兵進抵洛陽後,由於手下士兵都是新兵,因此在作戰中,根本無法抵擋安祿山手下的兇悍叛軍,封常清於是率兵退到陝郡,當時由於榮王李琬病逝,高仙芝獨自統領大軍,於是,封常清與高仙芝兩人決定合兵退到潼關,死死捍衛通往長安的關中門戶。
聽說封常清兵敗洛陽,惱怒的唐玄宗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封常清削去官爵,並命令他以白衣的身份在高仙芝軍中效力,高仙芝則讓封常清巡監左右廂諸軍,以助自己。
當時,高仙芝與封常清死死扼守潼關,叛軍前進不得;另一方面,郭子儀等人又開始反攻安祿山的大後方,這使得安祿山叛軍一度進退失據。就在這歷史的轉折點上,被唐玄宗派在潼關監軍的宦官邊令誠,因為惱怒高仙芝曾經得罪過自己,於是向唐玄宗進獻讒言,說高仙芝退守潼關是畏敵失土,並且偷偷剋扣士兵的糧食和賞賜。
在領到唐玄宗的旨意後,邊令誠於是先將封常清處死,臨死前,封常清留下遺言說:
「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則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
封常清被殺後,屍體被陳放在一張粗蓆子上面。高仙芝回到官署後,又被宦官邊令誠下令逮捕,對於邊令誠羅織的罪名,高仙芝奮聲高呼說,我帶領將士們為國殺敵,如果我真有罪名,將士們請直接指認,如果我是清白的,也請將士們為我洗清冤屈。
於是手下將士們呼聲如雷,紛紛為高仙芝喊冤說:「高將軍冤枉!高將軍冤枉!」
邊令誠則執意將高仙芝處死。臨刑時刻,高仙芝看著身邊死去的封常清說:
「封二,你從貧微到顯著,我一路提拔你,我離開西域後你又代我為節度使,今天我們倆竟然一同死在這裡,這難道不是命嗎?」
封常清、高仙芝被殺後,急於求成、老來昏庸的唐玄宗,又強迫接任駐守潼關的名將哥舒翰強行出兵與叛軍決戰,哥舒翰明白封常清和高仙芝死守潼關的良苦用心,也明白急於求戰,正中糧草短缺的安史叛軍下懷。
於是,哥舒翰在痛哭一場後,無奈命令唐軍出徵,最終兵敗潼關。
關中門戶已破,安史叛軍於是直搗長安。
而封常清、高仙芝兩位名將同時被殺,不僅斷送了大唐王朝的氣運,也敲響了唐詩邊塞詩的巔峰喪鐘。
早在封常清兵敗洛陽的消息傳來後,當時聽聞消息的岑參就預感不詳,在《送四鎮薛侍御東歸》中他寫道:
「相送淚沾衣,天涯獨未歸。
將軍初得罪,門客復何依?」
潼關淪陷後,安祿山叛軍很快就在當年(756年)六月攻佔長安,長安淪陷前,唐玄宗倉惶西逃入蜀,太子李亨則在半路北上靈武,並自行即位,是為唐肅宗。
在歷史的劇變中,詩人王維淪為俘虜,並接受了偽職;杜甫則在被叛軍俘虜後,又半路逃脫投奔唐肅宗;擔任哥舒翰幕僚、頗具政治意識的高適則在潼關兵敗後,堅持不懈追上了一路逃亡的唐玄宗,此後又投奔唐肅宗,率軍出擊永王叛軍,由此開啟了自己人生最後的輝煌,成為了唐代詩人群體中,唯一成為封疆大吏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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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一代詩人,在安史之亂的劇變中隨波浮沉。
作為與高適並稱「高岑」的邊塞詩人,岑參沒有高適的決毅和政治遠見,在帝國的哀鳴聲中,面對恩主封常清被殺的局面,岑參選擇了從西域遠赴陝西鳳翔,跟隨唐肅宗成立的新朝廷。
在好友杜甫等人的聯名推薦,岑參被唐肅宗授為右補闕,這是一個從七品上的諫官職務,亂世紛擾,人微言輕,他為此給杜甫寫詩說:
」朝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
……
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低微的職務,讓他在皇帝面前無從顯現才華,即使進諫,也經常不受待見,此時,詩人已經37歲了,儘管豪情萬丈兩赴西域,但他先是錯過了高仙芝遠徵小勃律的榮光時刻,卻見證了怛邏斯之戰的慘敗;接著又錯過了封常清遠徵大勃律的榮耀,本來以為跟著幕主可以在後面建功立業,沒想到最終的結局,卻是等來兩任幕主高仙芝、封常清同日慘死的噩耗。
人生無常,他生在盛世,卻未能參與盛世的最後輝煌,反而見證了盛極而衰的顛沛苦難。
面對安史叛軍作亂犯上、四處殺掠,他只能無能為力地哀嘆:
「早知逢世亂,少小謾讀書。
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
一介書生棄筆從戎,面對時代的沉淪卻無能為力。
此後,在安史之亂的顛沛流離中,他一路跟隨著唐肅宗和後來的唐代宗,經歷了收復長安和洛陽兩京、此後又藩鎮割據的歷史動蕩,並歷任起居舍人、虢州長史、考功員外郎、虞部郎中等多個官職,就在擔任虢州長史時,他就曾經在《題虢州西樓》中憤懣地寫道:
「錯料一生事,蹉跎今白頭。
縱橫皆失計,妻子也堪羞。
明主雖然棄,丹心亦未休。
愁來無去處,只上郡西樓。」
一直到766年,49歲的詩人才終於被任命為正四品的嘉州刺史,但由於蜀中內亂,他又半路折返,一直到767年才正式到四川嘉州上任,但僅僅一年後,768年七月,他就被罷官免任。
仕途坎坷,他想念起年少時曾經隱居在嵩陽(今河南登封)讀書的日子:
「早年迷進退,晚節悟行藏。
他日能相訪,嵩南舊草堂。」
時光一去不返,耗盡一生追逐功名,希冀恢復家族的榮光,為此兩次入幕西域,最終卻老來流落四川,詩人在悲憤中想要東返故鄉,沒想到四川卻再次內亂,此後,他生命中最後的時光,都被迫困鎖在成都,一直到兩年後的769年正月,一代邊塞詩人,最終蒼涼病逝在成都的旅館。
臨死前,他在《西蜀旅舍春嘆,寄朝中故人呈狄評事》中哀嘆說:
「四海猶未安,一身無所適。
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
功業悲後時,光陰嘆虛擲。」
他有心無力,在《客舍悲秋有懷兩省舊遊呈幕中諸公》中又感慨說:
「人間歲月如流水,客舍秋風今又起。
不知心事向誰論,江上蟬鳴空滿耳。」
作為聞名後世的邊塞詩人,他與其說是敗給了自己,毋寧說是敗給了巔峰隕落的時代,大唐榮耀不再,他所希冀的通過立功邊塞、封侯拜相的理想,最終隨著大唐的盛極而衰,化為烏有。
在動蕩的時代裡,詩人終究也只是,一朵浪打的浮萍。
就在岑參去世前,吐蕃趁著安史之亂後,大唐邊疆軍隊大量調撥前往東部平叛、西部邊防空虛之際,逐漸入侵攻佔了河西走廊,吐蕃軍隊甚至一度在763年短暫攻佔了長安,使得唐代宗倉惶出逃,幸虧郭子儀組織大軍反攻,長安才重歸大唐。
作為連接西域的咽喉,河西走廊的淪陷,也使得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長期孤懸境外,根據史書記載,在755年安史之亂前,大唐在西域的安西和北庭共駐紮有44000人的部隊,安史之亂爆發後,有15000人被調撥前往內地平叛,此後儘管河西走廊被吐蕃攻陷,但駐守天山南北的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將士們,仍然在苦苦堅守。
此後,北庭都護府的唐軍一直堅守到唐德宗貞元六年(790年),才最終被吐蕃擊敗,北庭淪陷後,北庭都護府末代都護楊襲古最終力戰殉國。
而安西都護府的唐軍,更是一直堅持到了唐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冬天。最終,這些從公元755年就開始孤軍駐守西域的唐軍將士們,歷經五十多年堅守,從英雄少年鏖戰成了滿頭白頭的暮年戰士,在公元808年的最後一次血戰後,他們最終在吐蕃人的刀箭下全軍覆沒,戰士們用五十多年的孤軍奮戰,譜寫了最後的大唐悲歌。
安西都護府最終淪陷,那時,距離岑參在769年去世,也已經39年了。詩人若泉下有知,面對他曾經馳騁嚮往的西域曠土淪落胡塵,或許也將死不瞑目吧。
此後千年,隨著中華帝國全面退出了在西域的爭奪,中國的邊塞詩歌盛世,也在岑參去世後星隕滑落。
岑參已死,西域不再,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民族的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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