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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深深浸潤於傳統文化脈絡間,而她對傳統的借鑑最多的恰恰是最潑辣、最富於生命力的民間文化,因為只有與日常生活對接的傳統才是有力量的。由此她格外看重在中國社會根深蒂固與普及的戲曲,她的為人行文都有戲園子的氣氛與做派。縱觀張愛玲的作品,不要說當行本色的編劇之作,單就張愛玲的小說而言,其中就存在著一個隱而不見的民間戲劇舞臺,而且是中國式的熱鬧的、開放的象徵舞臺,有嘈雜的音樂、鮮明犯衝的色彩,連動作對白也富於戲劇性。張愛玲雖然自稱對國粹京劇是外行,但實際並非一無所知,實際上她看過不少京劇劇目,在觀戲上見多識廣,對京劇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和思想。只是她深知京劇的「規矩重」,「就連幾件行頭,那些個講究,就夠你研究一輩子」。所以,她寧願以業餘愛好者的立場來談論見解,反而可以無視規則、破門而入,對此張愛玲自謂「外行的意見是可珍貴的」,「門外漢的議論比較新鮮戇拙,不無可取之點」。
張愛玲在《傳奇》再版的序中,即以「蹦蹦戲」勾勒出她所要表現的小說世界,她提到舞臺上幕布拉開,「拉胡琴的一開始調弦子,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風急天高的調子,夾著嘶嘶的嘎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坐在第二排震得頭昏眼花,腦子裡許多東西漸漸地都給砸了出來,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露天搭演的草臺野戲,還保留著某些生命力頑強的原始形態,那是鄉村觀眾所喜聞樂見的一種很本能的娛樂,不執著於固定的曲譜,不受套曲形式的束縛,也不必通曉音韻和曲文裡的詞藻典故,而一任方言俚語、土腔俗調自由組合,吟唱出底層人民發自內心的唱詞。民間戲劇的魅力即在暴露人生最原始、最赤裸的面目,表現在真實生活中淬鍊而來的感情,非常動人,可直接滲入人的心靈深處。張愛玲愛這種庶民的歌聲,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從戲曲中看到過去未來的世界,她說:「將來的荒原中,斷瓦殘垣裡,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裡,到處是她的家。」這個序,如在開篇搭起巍然木閣,張幔蒙屏,懸幡插旗,管弦鑼鼓聲聲響起,鳳冠霞帔、蟒袍繡甲一一亮相起霸,讀者便在這悠揚的迎客曲中入場看戲了,在一種人生和舞臺分不清的滄桑氛圍中,「藝術與現實之間有一塊地方疊印著,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拿著根洋火在陽光裡燃燒,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見那淡橙黃
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覺得自己的手,在陽光中也是一件暫時的東西……」
張愛玲筆下的女人多具有「花旦」的原型,美麗俏皮,妖嬈潑辣,渾身都是戲。她們不拘泥於禮教傳統,無論在什麼情形下她都「理直氣壯」,仿佛放開喉嚨就可以唱上這麼一段,她們似乎代表了中國永久的青春,身上散發著一種孩子氣和原始性。張愛玲小說中的女主角,尤其是《傳奇》中的女人多多少少具有這種特質。她們大部分有著一雙花旦般的吊眼梢,如小艾「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即使是非純正的中國人,如新加坡華僑王嬌蕊,「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底下的臉是金棕色,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
其中花旦氣息最重者當推白流蘇這位傾城佳人。「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的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流蘇仿佛是戲臺上走出來的花旦,她擅於做作,懂得低頭,眼神步態都饒有韻味。連範柳原都說:「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連流蘇自己也不否認:「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
流蘇四周濃厚的戲劇氣氛,使小說變成有聲有色,有做功有念白的古典舞臺,讓讀者讀小說時恍如掉進戲裡,掉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世界裡。
又如《金鎖記》中曹七巧一出場活脫是舞臺上的戲子,「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帘子,報導:『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住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下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被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裡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母——不欺負我們,欺負誰?」這段描寫無論扮相、動作、念白有戲劇意味,誇張而富有表演性,而且人物還沉浸於自身的表演中。
到了晚期的小說世界中,張愛玲筆下的舞臺意象更為豐富多彩,由《金鎖記》改編的《怨女》,所有的情節都架設在一個戲劇舞臺上,在浴佛寺替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時,女眷們打扮得花枝招展,作者描寫:「她覺得她們是一個戲班子,珠翠滿頭,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種突兀之感;扮著抬閣出來,在車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戲,演得很高興,扮做一個為人尊敬愛護的人。」年華老去的銀娣聽京戲,不由得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她是本地人,京戲的唱詞與道白根本聽不太懂,但是剛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就是她自己從前穿的襖褲,頭上的亮片子在額前分披下來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輕的時候戴的頭面。臉上胭脂通紅的,直抹到眼皮上,簡直就是她自己在夢境中出現,看了許多感觸。有些玩笑戲,尤其是講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齒,更使她想起自己當初」。在這裡,戲與人不分,夢境與現實也失去了疆界,在小說中搭設傳統戲臺原是張愛玲所擅長的,但都沒有像《怨女》這樣,無處不存在著一個戲劇舞臺,它所造成的疏離效果,和如夢如幻的人生寫照,是比《金鎖記》更富於心理層次。
張愛玲的小說是一出又一出充滿色彩、光線、聲音、表情、動作的戲劇。然而這戲臺不全然是古典的舊戲臺,她賦予它們新的形式和內涵,似乎是現實生活的反照,亦是未來文明的寓言,新與舊的交融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隔離的效果,這個世界沒有了圓滿的大結局,也失卻了具體細節的和美。李歐梵在《漫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一文中就提到:「張愛玲小說的戲臺所造成的是一種『間雜效果』,它不但使有些人物和他們的歷史環境之間產生疏離感,而且也使觀眾和小說之間產生距離,這個距離的營造就是張愛玲的敘事手法,是十分現代的。」張愛玲在此表現的疏離與孤傲,從深層心理原因而言是「以矜持存自尊」,儘管她的顯赫家世已在天翻地覆的二十世紀破落無遺,難以收拾,又所遇非人,情路坎坷,但她也決不願意成為一個讓人憐憫的對象,她終生保持了一種高傲拒人的心態,從為人處世到行文從藝均是如此,是一種臺上優伶看臺下眾生、參透悲歡戲夢人生的態度。
「分身」、「化身」似乎是張愛玲的一種欲望,看起來似乎與「自戀」成為相反的趨極,其實是一體之兩面。她以寫小說、劇本來滿足其「分身欲」、「化身欲」,移情於戲中人之意趣。
生活中的她,當年盛名之時,曾奇裝異服在舊上海的街道上旁若無人地遊蕩,即使所到之處路人側目,她也自是灑脫從容,如同一個久慣的戲子。張愛玲曾經說過:「中國的戲劇的傳統裡,鑼鼓向來是打得太響,往往淹沒了主角的大段唱詞,但到底不失為熱鬧。」在張愛玲看來,流言並不可畏,毀譽紛紜不失為沉寂人生的一種熱鬧,就如戲中助威的鑼鼓,縱然人喧鼓響,一切都是隔了一層的,尋常悲喜近不了身。這樣一個天性清冷敏感的女子,又生逢民國,置身於中國社會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張愛玲感到在這時代中人如影子似地沉沒下去,充滿被遺棄的虛無感,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所以,貪一點民間舊戲的活力,對著熱鬧喧囂的舞臺,懷念曾經的歲月靜好,這是一種慰藉,用張愛玲的話來說——有一種悽涼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