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拍出了大眾想像中的科幻大片,但它不是科幻片的唯一形態。
時光網特稿 2019年春節檔,《流浪地球》成為一種現象。據最新數據,影片的票房已經突破46億人民幣,是中國影史票房第二高的影片,僅次於《戰狼2》。
伴隨著紅火的票房,《流浪地球》也一時間成為話題熱點。其中,「《流浪地球》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口號在媒體和大眾間播散開來。《新華社》也發表《<流浪地球>或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評論文章。
《流浪地球》預告
「國產科幻電影元年」是一個在媒體、科幻圈和影迷界存在多年的說法,大概可追溯到2015年左右。
2014年底,中影公布的電影項目中,有三部科幻電影,全部來自於劉慈欣——《流浪地球》《微紀元》和《超新星紀元》。
2015年,劉慈欣《三體》獲得雨果獎,「憑一己之力將中國科幻拉至國際的高度」,國人為之振奮;《三體》電影版權持有方遊族影業也宣布電影正式開拍。同年,寧浩《瘋狂的外星人》在電影局立項。
有成熟的科幻文學為底本,資本注入、名導加盟,國產電影中尚未成熟的科幻電影類型似乎在一夜間萌芽了,經過大眾媒體的助推,「國產科幻電影元年」的說法就此流傳開來。
時光網對於科幻元年的相關報導
伴隨著對於《三體》電影誕生的期待,國產科幻電影元年的說法幾乎每一年都會被拿出來討論一遍。而一年又一年的等待,迎來的卻是一年又一年的期待落空,「元年」說法甚至一度帶上了自嘲意味。
2017年活動現場圖片,最左是郭帆,最右是王紅衛
2017年,《銀翼殺手2049》內地上映前舉辦了論壇活動,《流浪地球》導演郭帆也是嘉賓之一。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王紅衛在論壇上說:「第一波中國科幻作品《流浪地球》《瘋狂的外星人》《上海堡壘》,目前都還在製作中,乾脆都推到2019年上映,中國科幻元年就正好是《銀翼殺手》中的時間點。」
不知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導演們都有《銀翼殺手》情結,當時王紅衛的感懷之言成真了。老版《銀翼殺手》中故事發生的2019年,成為了那期盼已久的「中國科幻電影元年」。
說2019年是元年,把《霹靂貝貝》放在哪裡?!
然而,稱《流浪地球》開啟了「元年」有多大的合理性呢?有不少業內人士已經提出了異議。
《珊瑚島上的死光》
寧浩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元年說法是大眾的「自嗨」,是對前輩的不尊重——忽略了《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等優秀國產科幻片的地位。
另外,他還覺得「元年」說法本身就有點可笑,「為什麼科幻就要提元年,而公路片沒有元年,愛情片沒有元年」。
科幻作家韓松也曾表示,他認為《珊瑚島上的死光》(1980)那一年是中國科幻電影的元年,因為它各方面符合我們想像中的科幻的概念。「奇觀、科幻的核心元素、想像力和情節衝突,按照現在的標準來界定,它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科幻電影。」
誠然,大眾口中的「元年」內涵並不明晰。若以最直接的字面方式來理解,稱2019年為元年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因為中國早就有過不少科幻電影。
《六十年後上海灘》
中國第一部有料可查的科幻片可追溯到1938年,是一部帶喜劇色彩的影片《六十年後上海灘》,海報上標榜為「理想科學滑稽巨片」。作品講述兩個公司職員,在睡夢中來到六十年後的上海,被大學教授用科學手段「復活」,面對新世界鬧出許多笑話。影片出現了不少基於當時科學水平的「高科技」,比如天氣控制室、機器人、視頻通話,等等。
《小太陽》
1952年中國誕生了一部名為《小太陽》的電影,這部電影是劉慈欣心目中國產科幻的開山之作。影片講述幾位青年在科學家的幫助下,利用反物質造出能發光的小太陽,駕駛著他們設計的火箭,將小太陽發射到太空中,北國的春天提前到來。
劉慈欣在《被忘卻的佳作》一文中寫道,「在《流浪地球》60多年前,國產科幻就表現出改造太陽系的野心。」
儘管在當時大躍進的背景下,影片帶有濃鬱的政治色彩,但文本的科幻設定以及影像的科幻場景一點不含糊。與之類似的還有1958年電影《十三陵水庫暢想曲》。
《霹靂貝貝》
進入1980年代,隨著思想的開放,國產科幻一度進入鼎盛時期,大家所熟悉的《珊瑚島上的死光》(1980)、《錯位》(1986)、《霹靂貝貝》(1988)、《大氣層消失》(1990)陸續誕生。還有帶恐怖和Cult色彩的科幻片《兇宅美人頭》(1989)、《毒吻》(1992)、《瘋狂的兔子》(1997)等,說起來是不少80/90後的童年陰影。
《未來警察》
近年來,隨著中國內地電影市場的發展壯大,觀眾對影片的類型多樣性有了更大的需求,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科幻片產出。這些科幻基本都與其他類型「混搭」出現,若只論以「科幻」為主打類型的作品,代表性的則有劉鎮偉執導《機器俠》(2009)、王晶《未來警察》(2010)、周文武貝《蒸發太平洋》(2016)、楊冪主演《逆時營救》(2017)等等。
《長江七號》
不以科幻為主打類型、包含科幻成分的影片則更多,比如周星馳《長江七號》(2008)、郭帆《李獻計歷險記》(2011)、《鋼琴木馬》(2013)、孫周《不可思異》(2015)、張藝謀《長城》(2016)、《記憶大師》(2017)、《超時空同居》(2018),等等。
這裡僅就內地影片而言。若算上港臺電影,這樣的例子更加數不勝數,在這裡不做贅述。
「元年」標尺——好萊塢式重工業視效科幻大片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大眾普遍認可《流浪地球》開啟了國產科幻電影元年,而不認為此前的這些電影是「真正的」科幻電影?
畢業於中科院科學史專業的科幻文化研究專家戴一向時光網表示,核心原因是,觀眾在這裡對標的是好萊塢重工業視效科幻大片。
《瘋狂的外星人》
這一認知,在觀眾對待春節檔兩部科幻片《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的態度差異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這兩部電影都根據劉慈欣的小說改編,除了共通的科幻題材,《瘋狂的外星人》其實也是實打實的「燒錢特效大片」,只是不太明顯,比如很多觀眾沒看出來猴子是特效做的,寧浩自己也覺得冤。
寧浩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影片投資4個億,光特效就花了2億多;某些特效做起來難度非常大,「比如,影片結尾黃渤用一根香蕉降伏了被外星人附體的歡歡,歡歡當時的表情反應製作起來就特別難」。
但是結果是,大家都認為《流浪地球》開啟了科幻電影元年,而《瘋狂的外星人》只是寧浩「瘋狂」喜劇系列中的一部分。同樣是類型的混搭,觀眾主要看到了《外星人》中的喜劇類型,而幾乎沒有人認為《流浪地球》首先是一部家庭片。
「其實《瘋狂的外星人》所用的解構手法,是對科幻外沿的拓展。」戴一說道。「它是關於科幻的科幻。」
影片中,好萊塢太空場景和中國土味山寨拼接到了一起,自認為能代表地球人類接觸外星文明的某國科學家和中國底層小人物碰撞,好萊塢大片構築的科幻想像遭到解構和戲謔。
王家衛《2046》
「科幻電影的界定在不同語境中是不一樣的。比如在西方的電影資料庫中,他們把王家衛的《2046》也歸為科幻片。可能很少有中國觀眾會這麼認為。」戴一說道。
《後天》
在中國當下的商業電影語境中,觀眾期待看到的是《絕世天劫》《後天》這樣的、展示特效奇觀的優質科幻大片。《流浪地球》雖然仍有不少缺點,尤其是一些科學上的低級硬傷,不過它起碼拍出了我們「想像中的科幻片」。
「在我看來,『元年』說法本質是伴隨著資本注入產生的媒體噱頭。不過,這裡的『噱頭』沒有任何貶義。」戴一補充道。
「沒有浪潮,只有海洋」
《流浪地球》開啟了媒體和大眾想像中的國產科幻電影元年,然而《流浪地球》的出現並非偶然事件。在它的背後,是各種條件的積累和成熟。
首先,中國電影市場這些年的快速發展,為拍6000萬美元(綜合多方渠道得出的數據)體量的視效科幻大片提供了可能性。綜觀全球,除了好萊塢,也就中國有這樣的條件——而且中國僅靠內地的單一市場收回成本。
《上海堡壘》劇照
其次,以劉慈欣為首的科幻作家帶熱了科幻文化,更為國產科幻電影提供了直接的文本基礎。即將上映的科幻電影,譬如《上海堡壘》《拓星者》,無一不是改編作品,前者改編自江南同名小說,後者改編自同名國漫。在科幻類型尚未成熟的時期,由編劇直接創作原創科幻劇本難度非常大。
《明日戰記》預告片
不過也有例外,古天樂醞釀多年的科幻片《明日戰記》就是原創劇本。至於成效如何,還要等上映之後看。
另外,《流浪地球》幕後從導演、編劇、視效,到美術、布景、服化道等各方面的人才都有一個積累的過程。
劉慈欣表示,影片75%的特效都由國內團隊製作。而正是由於近些年有《狄仁傑之四大天王》《九層妖塔》《爵跡》這樣的視效大片,培育了一批視效人才,才打下了如今的基礎。
僅僅從導演郭帆本身的經歷來看,我們也能看到一條清晰的積累軌跡。郭帆2011年拍攝了長片處女作《李獻計歷險記》,劇情天馬行空,包含不少科幻元素——儘管缺乏科學邏輯,更偏奇幻而非科幻。2014年,他拍攝了青春愛情片《同桌的你》,獲得巨大的商業成功,以2千萬成本換來4.56億票房。
因此,郭帆雖然拍片不多,他以往的作品中既有科幻片,又有商業票房大片,為他拍攝《流浪地球》打下了一定基礎。《流浪地球》的最大牌明星吳京演藝生涯也多次參與過華語科幻片,包括前文提到的《機器俠》,以及和導演陳木勝合作的《全城戒備》。
除此之外,儘管鮮少被大眾提及,此前誕生的不少優秀的科幻短片、微電影、網大,也從各方面推動了中國科幻的發展。譬如2015年王壬執導的短片《水滴》,將劉慈欣《三體》小說意境展現得淋漓盡致,令眾人膜拜。喬飛執導的微電影《冬眠》、網大《全金屬裂痕》等也在科幻迷中獲得不錯口碑。
當被問及「元年」時,郭帆自己表示:「《流浪地球》也許不代表中國科幻元年,但卻是一個節點,讓懷疑的聲音少了一些,信任多了一些,讓更多人願意參與進來。」相比於外界的喧囂,郭帆本人站在產業發展的角度,顯得更加務實。
《拓星者》導演張小北也認為,「元年是一個得回頭說,事後總結回顧的東西」。「我們是有一批不錯的科幻電影IP,但真正被資本看中的幾乎都是劉慈欣老師一人的作品。而科幻電影產品也還未得到市場驗證,現在定論科幻元年為時尚早。」
法國電影新浪潮代表導演之一克勞德·夏布洛爾曾說:「沒有浪潮,只有海洋。」阿方索·卡隆在今年的奧斯卡獲獎感言中也引用了這句話(他被認為是當今墨西哥電影新浪潮的旗手),並強調「我們都是海洋的一部分」。
這個比喻對於當下的國產科幻電影熱潮也同樣適用。無論再怎麼洶湧澎湃,浪潮只能脫胎於海洋,浪潮永遠是海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