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劼
一直以來,提到太宰治,人們便立刻聯想到陰沉、頹廢等詞彙,以及自卑感、欠缺感、罪惡感等恐懼與不安的情緒,太宰治和「喪」這個字似乎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這自然與其晚期代表作《斜陽》《維庸之妻》《人間失格》有關,這些作品共同描繪了一幕幕瀕臨毀滅的人生。
日本芥川獎作家小川洋子對太宰治曾有這樣的的評價:因為懦弱,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淪中生出驕傲,因為驕傲,所以不選擇生,所以拒斥粗鄙的樂觀主義。
太宰治小說中的大部分主人公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塑造著多愁善感的「邊緣人」角色,給人一種「千篇一律」的頹喪之感。但是如果翻閱太宰治的中前期作品,則會讓人感到意外和驚喜,這些作品一改「太宰式頹喪」,反而能「有一種從容、一種健康和一種微笑而引人注目」。這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女生徒》和《正義與微笑》。因此,這兩部作品也被認為是太宰治反「失格」的青春小說。
《女生徒》是太宰治創作的女性獨白體短篇代表作。它以女性讀者有明淑的日記為素材,用細膩的筆法展示了少女的心情變化,以及青春期的多愁善感和叛逆之心。
1938年9月,這篇小說發表後便受到了川端康成等文學巨擘的讚賞,1940年獲得了第四屆北村透谷文學獎。雖然小說素材來自一名女讀者的日記,但是太宰治卻進行了大量的原創和改編,他將原日記的內容重新編排,以新的脈絡講述了少女一天的所見和感想。
「我好愛這世界!」我熱淚盈眶地想。注視著天空,天空慢慢改變,漸漸變成青色。我不停地嘆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這時候,樹葉、草變得透明,已看不見它們的美麗,我輕輕觸摸草地。好想美麗地活下去。
小說中的初中女生對於社會處事規則有著一種既喜歡又矛盾的心態,她偷偷喜歡自己的個性,想像著自己能一直喜歡下去,但又害怕把個性和想法完全顯露出來。青春期少女的內心充滿了迷茫,行為卻又衝動叛逆,這些細膩的少女言行被太宰治準確地捕捉到了。
至於小說中的主人公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心態,太宰治的解釋是:「有一種叫世俗的東西一直強烈地衝擊著我們。它控制著一切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事,以及自己的個性如何得以施展。」日本評論家夏本隆司在《〈女生徒〉論》中曾指出:所謂個性,其實是一種雖不得不在人群和世俗中謀求生存,但仍然希望活出個性和叛逆,希望正被世俗溶解,被現實生活淹沒的自己能夠恢復真我狀態的表現。
然而,如果結合這部作品的創作背景,我們能夠看出,太宰治其實是在巧妙借用一個初中女學生的可愛、天真、單純的內心世界反襯當時充滿戰爭陰霾的社會、被整體扭曲的道德體系,以及人們消極而絕望的情緒。因此,這些「女生徒」般的女生們那敏感的小心思本質上都被這個巨大的社會現實碾壓到角落,掙扎著保持內心「自我美好」的意識,以一種柔弱卻堅強的方式和「世俗」無休無止地抗爭著。
如果說《女生徒》呈現了少女複雜敏感的內心世界,掙扎著保持自我,那麼太宰治的另一部作品《正義與微笑》則是一首激烈憤慨、鬥志昂揚的少年抗爭之歌。小說以日記體的形式描繪了一個有著演員夢想的少年,他帶著「以微笑行正義」的人生理念,在剛剛步入社會後搖擺不定的微妙心理,以及踏上人生夢想之旅的心路歷程。太宰治塑造了一個雖然在生活群體邊緣地帶,但是有著渴望早日走出學校現實夢想的少年,並通過日記客觀地展現了少年不滿現狀的叛逆精神,在遭遇挫折後不斷地自我反省、自我修正,最終一步步成長,踏實地朝著理想邁進。
每一天便是奇蹟,不,生活的全部便是奇蹟。
在小說《正義與微笑》中,太宰治借用主人公少年的言行寄託了當時自己對未來的憧憬,展現了戰爭廢墟中萌發的一線希望。可惜這希望之光猶如曇花一現,我們可以感受到小說主人公對身邊的一切,包括朋友、家人、考試、學校、劇團等開始抱有幻滅感,儘管他勇於行動,在實踐意義上邁入自己所期盼的人生軌道,但那種幻滅感究竟是單純出於青春的叛逆,還是更為深層的東西?如果幻滅感隨著長大成熟依然揮之不去,甚至愈演愈烈,那麼結局就很有可能會走向自我毀滅。因此小說最終在結尾只留下一片空幻的光明,不禁令人唏噓。
《女生徒》《正義與微笑》被稱為太宰治作品中的「青春文學」,不僅僅是因為主人公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還因為這兩部作品中散發著的只有少年時代的人才有的「清澄的感受性」和決不妥協的純粹性。即便小說中的主人公從封閉的自我開始學著走向廣闊的社會,走向了成熟,但這顆純真的「少年之心」也總是會在字裡行間喚起我們內心深處一種鄉愁般的情愫,而這一情愫無疑來自於太宰治的創作精神內核——真誠。
對此,日本知名評論家奧野健男曾說:「太宰的作品總擁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他筆下生動的描繪都會直逼讀者的靈魂,讓人無法逃脫。道理似乎也並不複雜,因為,誰也不會懷疑,真誠是打動人最有力的。」
奧野健男的這段話點出了太宰文學的本質,並非是「喪」,而是「真誠」。可以說,太宰治正是以真實的個人體驗,讓小說中的主人公總是以個體和隱秘的方式闖入讀者心中某一片被刻意掩飾的角隅,攪動了讀者內心深處最柔弱的情愁。而《女生徒》的獨白體和《正義與微笑》的日記體,無疑是真誠表現自我內心世界最佳的形式了。
(作者系《正義與微笑》《女生徒》二書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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