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關於韓國經典神作《殺人回憶》真兇落網的新聞刷屏網絡。人們紛紛感嘆,正義也許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但隨後,有新聞披露,事情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和痛快。首先是疑似兇犯決絕認罪。警方調查證實,嫌犯的DNA與過去10起案件中的3起所留DNA相一致;韓國警方還表示,會進一步詳查。而這名嫌疑人因為1994年姦殺自己的小姨,被判無期徒刑。《殺人回憶》2003年才上映,當時兇手其實早已落網,但不被人知,所以才成為懸案。
另外,雖然韓國政府於2015年通過了新的《刑事訴訟法改正案》,取消殺人案件的公訴時效。但根據法律規定,2007年之前發生的案件公訴時效為15年,這個連環殺人案的最後一樁案件發生的時間1991年4月3日,追訴時效到2006年4月3日就已經截止。所以,兇手身份的披露並不會給他帶去相應的懲罰,而且證據顯示,兇手極有可能不止一人。
《殺人回憶》根據轟動全韓國的「華城連環殺人案」改編,該案件的案發地點是華城市周邊的村莊。連續5年之內,有10名女子受害,其中僅1人倖存。10起案件中,兇手的手法近乎一致,先行綁架,之後姦污,最後勒斃受害者。受害者中,既有71歲的老人亦有年僅14歲的少女。
該案對韓國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因為舉國關注,官方不僅動用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警力,還在案件偵破過程中,首次使用了當時最新的DNA鑑定技術。當時韓國還未掌握此項技術,專門將樣本發往日本進行了鑑定。在影片中,樣本被送到了美國,成為全片關鍵的轉折點之一。
在現實中,「華城連環殺人案」從未被遺忘,真兇身份一直被國民關注。多部韓國電影和電視劇都對該案件進行了改編,引發了公眾的持久關注與熱議,最終推動了韓國司法體系中「公訴時效」制度的變革。
其實,大眾都關注「兇手是誰?」,而《殺人回憶》導演奉俊昊的初衷是揭露「什麼讓他成為兇手!」。《殺人回憶》之所以成為永恆經典,在於它通過連環兇殺案所呈現出的當時社會的風貌。影片的重心並非懸疑的答案,不是去糾結「誰捅出了那一刀」,而是「誰把刀子遞給了兇手」。
《殺人回憶》從類型元素上來看,無疑是一部懸疑犯罪電影,這是一種對結果上癮的類型片。影片行進的過程,是一場警探與兇手之間你死我活的肉搏,也是一場無法預測結局的智力馬拉松。
弔詭的是,這部懸疑片到最後也沒有抓到兇手,真相看似永遠無法公布。因為只有兇手才有資格按下停止鍵,結束這場煉獄淬火一般的纏鬥,否則,虛構電影與殘酷現實之間模糊不清的「盜夢陀螺」將永不會停止旋轉。
奉俊昊沒有在《殺人回憶》結尾指出兇手,一方面是因為案件在現實中已成懸案,另外也是一種宏大敘事的藝術性選擇。相對於那個具體實施犯罪的人,奉俊昊更想知道,是什麼讓一個人成為了罪犯,又是什麼令他可以一再實施犯罪。
其實,奉俊昊早就在影片裡指出了兇手,只不過這個兇手不是具體持刀殺人的那一個,而是提供給他刀子的那一個。在《殺人回憶》中的那個年代,無論技術抑或體制,都殘缺不全。
《殺人回憶》所處的年代,是韓國由軍政府向民主政府過渡的20世紀80年代。那個時候,正是技術薄弱、體制混亂、人心迷茫、社會失序的年代。
影片中多個細節處都透露出了這一點,比如宋康昊飾演的小鎮警探,專業能力差,各種迷信,信奉暴力,認為破案全憑肉眼和經驗;比如,證據繁多,卻一直沒有專業人員去檢測,而且犯罪現場常常得不到保護而被村民破壞。
當警探根據兇手犯案習慣,布下天羅地網,好不容易逮住時機抓人時,卻沒有足夠的人手去阻止,因為警力大都上街去維護治安了。
整部影片,來來回回只看見幾個警察在奮力追兇。影片開場是宋康昊飾演的警察樸鬥滿盯著藏屍水溝看,影片最後也是他盯著曾經的藏屍水溝看,然而17年過去了,他那雙「自認為有魔力的眼睛」始終沒有看出兇手是誰。雖然陽光燦爛、稻穗金黃,但他一直都沒能從事發當時那些連綿的陰雨裡走出來。
而那個罪犯,不僅強姦殺害了當事人,也強姦殺害了樸鬥滿這些公務人員的信念,繼而強姦了一整套安之若素許久的社會運行秩序,讓一些人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變得搖搖欲墜。在那個具有象徵性的火車洞穴的場景之後,原先信奉暴力的樸鬥滿阻止了同伴準備私自處決疑犯的行為,無可奈何地選擇了逃離。
所以在《殺人回憶》裡,一方面是以樸鬥滿為代表的警方,去抓那一個強姦殺人犯;一方面是奉俊昊,站在事發地17年後,去揪出那群強姦殺人犯。奉俊昊說:「80年代的無能,是整個社會的缺陷,這是我這部電影要極力說明的。人們對這件事的憤慨和傷心,全部都凝聚在這部影片裡。」
在奉俊昊眼中,《殺人回憶》中抓不到兇手,是因為整個社會的「無能」。而某種程度上,也是對這種「無能」群像的精準塑造,讓這部電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正是因為那個未被抓到的兇手,成就了這部電影。
曾經有人問《殺人回憶》最後一個鏡頭,扮演警察的宋康昊突然把頭轉向屏幕盯著觀眾看,是否意味著殺手就在觀眾席裡?
奉俊昊毫不遮掩的說:「確實是這樣的。一想到這部電影公映之後,殺人犯也有可能來看,我就很生氣,所以就想用這樣一種方式,讓沒有抓到犯人的警察和沒有被抓住的犯人,讓他們通過銀幕進行一次對視,所以就設計了這樣一個結尾。」
但就像現實證據所揭露的一樣,也許當時的殺人兇手並不只有一人。因為奉俊昊強調的「社會的缺陷」,導致了暴力從上至下的傳染,壓抑了當時整個韓國各階層的人。
暴力不僅僅限於政治,壓抑的環境也會孵化暴力,它就在你我身邊。當大環境提供了施暴的可能,暴力,這個潛伏於人心深處的惡獸,就睜開了眼睛,露出了獠牙。
《殺人回憶》裡觸目驚心的暴力,不光來自隱藏著黑暗雨夜裡的兇手;還有不問緣由抬腳就踹人的警察;更有那些麻木冷漠,駕駛著拖拉機飛快碾過辦案證據的村民;也有在拿到DNA結果之後,心灰意冷,失去理智,差點開槍殺死嫌疑人的漢城來的警官。
多年之後,逃離警隊,從商多年的樸鬥滿依然對第一次出現屍體的「溝渠」無法釋然。所以,仍籠罩在嫌疑犯陰影裡的,不僅僅是樸鬥滿們,影片最後那令人背脊發涼,打破第四面牆的驚人凝視中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暴力的受害者,也可能是暴力的施加者。
《殺人回憶》裡,人人都是兇手,更加的悲劇是,人人也是受害人。今天,也許兇手被披露了,就好像實現了願望,但人們卻好像忘記了過去,忘記了恐懼,以為獲得了安穩。
但別忘了,「那個人」還時常回到事發地,向當年藏屍的水溝裡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