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紅高粱〉西行》
李 輝
從復旦大學畢業,1982年2月我走進北京,在《北京晚報》工作五年多時間。記者與副刊編輯,我非常喜歡這個職業。記得《北京晚報》期間,採訪不同前輩,報導不同的影視、文學。
我自己特別喜歡開設的「作家近況」欄目、「居京瑣記」欄目。那個時代,可以與不同前輩聊天,可以約請不同文人賜稿,如今想來,多麼美好。
《北京晚報》期間,我經常讀《人民日報》「大地」副刊。李彤與我一樣,也是1977年參加高考,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大學畢業時他走進文藝部,成為專門報導文化活動的記者。80年代後期他報導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孩子王》等,十分精彩。
沒有想到,1987年秋天,我也走進《人民日報》文藝部,繼續編輯副刊,成為其中的一員。那個時候,上上下下,我們都直呼其名。袁鷹本名田鍾洛,我們叫「老田」;姜德明、藍翎(楊建中)、舒展、繆俊傑,我們都是叫老薑、老楊、老舒、老繆。文藝部各位朋友,關係十分融洽。
在文藝部,一待就是29年,2016年10月退休。說實話,我喜歡這個副刊職業,最終能夠與大象出版社編輯一套「副刊文叢」,也是我的一個夢想。我常說,副刊是半部文學史,的確如此。
非常高興約請李彤兄,將八十、九十年代他發表在不同副刊作品,結集出版,書名就叫《紅高粱西行》。
作為記者,李彤報導張藝謀是比較早的一位。
李彤採訪張藝謀,標題用得特別有趣:《活得舒展些,拍得灑脫些》。當時「大地」副刊有個欄目「文心探訪」,這篇報導就發表在1988年1月16日。這一年,張藝謀剛剛36歲。
報導開篇,李彤這樣寫道:「張藝謀,36歲,人稱『秦國人』。供職於電影界,身穿廣西廠的工作服,卻接連在西安廠拍片,不知其所司何職。先以《黃土地》獲『金雞獎』最佳攝影獎,繼因《老井》獲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近日又執導了《紅高粱》。」
李彤是位善於提問的記者。他在此文後面寫道:「1987年12月23日中午,導演張藝謀攜他的新片《紅高粱》到人民日報社放映。我在看完後,請他到辦公室,談了一個小時,因成此篇。此文的發表,遠在電影《紅高粱》獲獎和公映之前。」與張藝謀的交流對話,特別有趣:
記者:吳天明在東京領獎臺上說:張藝謀聽到他獲獎的消息後,一定會就地翻幾個跟頭。他說對了嗎?
張:消息傳來時我們正在寧夏荒原上拍《紅高粱》中祭酒神的鏡頭。夥伴們先衝我怪笑,然後又把我拋起來。我當演員純粹是撞上的,我認真去做了,「本色」到底,大概是「一次性」的吧!當你突然發現自己多做了一件原以為不可能做的事,也是愉快的。這段經歷對當導演有好處,知道了怎樣才能把演員發揮出來。幹過攝影的好處更明顯,如果能再多幹幾樣會更有好處。當導演則是我多年來的夙願,一直攢著想法,等待機會,因為我覺得當導演更能表現個性。
記者:《黃土地》你一心扶助陳凱歌,《老井》你全力貼近吳天明,《紅高粱》裡又跳出個與他們都不同的張藝謀。這是你有意為之的吧?
張:(微笑)電影是人與人交流的一個很大的媒介。創作者都是想發言,若是出世的人就不必創作了,「自娛說」也是假的,發了言就希望人家有反應、有共鳴、有理解。當導演就是一個最好的發言席位。我對電影有一種迷戀,朋友之間曾開玩笑說:電影是條「賊船」,上去就下不來了。
就在1988年2月23日,根據莫言小說改編的電影《紅高粱》,張藝謀獲得第38屆西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為這部《紅高粱》,李彤寫了一篇報告文學《〈紅高粱〉西行》。
李彤寫道:「這一天是中國龍年正月初七,人日。《燕京歲時記》謂:『是日天氣清明者則人生繁衍。』除夕之夜,張藝謀一次又一次高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從此後,你搭起那紅繡樓,拋撒著紅繡球,正打中我的頭哇。與你喝一壺紅紅的高粱酒。呀嗨——』」《紅高粱》,如此這般,呈現在世人眼前。
從此,三十餘年來張藝謀拍攝不同電影。最近,電視劇《懸崖》編劇全勇先創作的諜報劇《懸崖之上》,即將由張藝謀拍攝為電影,值得我們期待。
1988年也是副刊紅紅火火的日子。春天,文藝部與貴州日報合作,請一批雜文家前往貴陽,舉辦「花溪筆會」,黃裳、嚴秀、邵燕祥等幾十人一起前往。隨後,舉辦「風華雜文徵文」,吸引全國各地作者投稿。這年冬天,副刊開設「七味筆譚」,邀請楊憲益、金克木、黃苗子、馮亦代、楊絳、董樂山、宗璞成為作者,也是一大盛事。
1989年兩會召開,文藝部約請百十位人大代表與政協委員,在北京地質禮堂娛樂中心舉辦一個「文化沙龍」。此次的沙龍時間在3月24日,正逢兩會召開之際的一個春夜。李彤寫道:
自稱長期自費訂閱《人民日報》同時也為《人民日報》寫一點小文章的鬱鈞劍,除自己唱歌,還愉快地擔任了節目主持人。場中優雅輕鬆的氣氛和觀眾頗詳內情的「點將」,調動起一位位文化名人的表演欲望。魏明倫扯開「莎士比亞的嗓門」唱一段川劇;被稱之為「酒仙」的楊憲益借著醉意哼了兩句英語的《一路平安》;鬱風即景編詞來上一曲民歌;晨耕、張非也合唱了他們年輕時熟悉的小調;瀟灑的張賢亮和拘謹的沈鵬各講一段據說是本人經歷的笑話,同樣使人開顏。陳昊蘇在卡拉OK帶的伴奏下,雖然節奏和音調都不那麼準卻極為認真地高歌一曲《雪城》主題歌,被公認為最佳節目之一。
書畫家們乘興揮毫。方成、苗地作漫畫人像,韓美林作大寫意駿馬。黃苗子以法度嚴整的篆書題一幅「此處不可小便」,據黃宗江作注,其意在響應亞運會之前北京市政府重開文明教育的號召。黃永玉畫了一幅八哥,題款為:「在音樂中嗓門遠遠不如誠摯重要。」這是在安慰剛才登臺的業餘演員們呢,還是在講為人為文之道?
如此美好的沙龍,至今永遠難忘。
1989年秋天,李彤、錢寧離開了,幾年後朱碧森也離開了。他們都去往不同的地方。90年代,錢寧兄回來了。他寫了一本《留學美國》交給我,寫得非常精彩。我將之推薦給江蘇文藝出版社,一炮打響,引起諸多讀者的關注。
旅居加拿大多倫多的李彤,90代初專門寫了一篇陳凱歌的《霸王別姬》,現在讀來依然精彩。有趣的是,李彤後來居然成為裝修房子的專家。2017年5月,我們前往加拿大,在多倫多終於與李彤兄見面。聊天時,我說,你在不同報紙副刊發表的文章,可以結集出版。他欣然同意。於是,這本《西行》經過一番努力,終於納入「副刊文叢」系列。
我想,這本書一定不會讓大家失望。《在走進考場之前》的故事,以報告文學描述廬山圖書館館長徐效鋼《殘損的手掌與書的青山》的故事,寫文藝部的文藝沙龍,寫電視劇《紅樓夢》與《石頭記》……可以說,在李彤筆下,一個時代的歷史身影,一一呈現於我們眼前。
(本文系《〈紅高粱〉西行》序言)
善為詩者,其聲可聽
王瑞來
在過去,讀詩叫作吟詩。就是說,詩是用來吟誦的。格律詩和詞,之所以要有平仄之分,要合轍押韻,就是要在吟誦時,琅琅上口,讓聞者在聽覺上產生一種跌宕起伏、錯落有致的音樂美。
漢語的音韻、聲調,為許多語言所沒有。這種語言本身的優美韻律,成就了一個詩的國度。
內容與形式,固然內容更為重要,所以詩首先要講究立意,要表達什麼。其次還要講究構思,如何將想要表達的內容,即把某種情思、某種心境貼切完美地表達出來。然而,僅僅做到了立意深、構思巧還遠遠不夠。詩為別裁。詩之所以為詩,是因為它是一種不同於其他文學樣式的獨特的文學體裁。
舊體詩包括詞,有著千年以上的傳統。新體詩的歷史不過百年。百年間,經過幾代詩人的探索,大體上,基本形式已為詩人與讀者所認同。那就是,至少要分行,要押韻。
不過,新詩也還處於不斷探索之中。從朦朧詩的時代開始,近二三十年以來,詩不押韻、不講節奏變得很普遍。近年,尤有甚焉。
我並不守舊,並不認為不押韻、不講節奏的就不是詩。舊體詩詞過去在印刷和書寫上還不分行呢,也沒有人否認那不是詩詞。在我讀到的詩中,雖不押韻、不講節奏,但詩意很濃,詩味十足的作品很多。必須承認這些作品不僅是詩,而且還是好詩。
然而,讀這些不押韻、不講節奏的詩,一直心有慊慊然,總難揮去。
固然,僅僅分行,未必是詩。只是押韻,擁有節奏,而毫無詩意,也只能歸於打油之屬。
我心有慊慊然,是為那些好詩遺憾。這些詩,大多只適合看,不適於吟誦。因為不講節奏,沒有聲韻的呼應。讀起來詰屈聱牙,聽起來沒有餘音繞梁。不利用漢語聲韻的得天獨厚,實在可惜。
詩不僅應當可以看,更應當可以念。念,就是發出聲來讀。
南宋人周密在他的筆記《齊東野語》卷20《讀書聲》條中講述了蘇東坡的一件逸事:
昔有以詩投東坡者,朗誦之,而請曰:「此詩有分數否?」坡曰:「十分。」其人大喜。
坡徐曰:「三分詩,七分讀耳。」
周密在講述這件逸事之後評論道:「此雖一時戲語,然涪翁(黃庭堅)所謂『南窗讀書吾伊聲』,蓋善讀書者,其聲正自可聽耳。」
的確,逸事中的蘇東坡不過是在婉轉地表示那人的詩不大好,只是朗誦得不錯。不過,也道出了朗誦之於詩的重要性。
我建議寫詩的人不妨做兩個試驗。一是朗讀一下你的詩,甚至是當眾朗誦一下你的詩,自己感覺一下效果如何,再看看聽眾的反響如何。二是把詩行合併,寫成文章的樣子,看看還像不像詩。如果此時依然詩意盎然,那就是詩。當然,第二個試驗是屬於另一個層面的問題,這裡只是順筆觸及。
「三分詩,七分讀」,坡公戲言可當真。套用周密的話說,善為詩者,其聲正自可聽耳。
清人何紹基在《與汪菊士論詩》中就說:「自家作詩,必須高聲讀之。理不足讀不下去,氣不盛讀不下去,情不真讀不下去,詞不雅讀不下去,起處無用意讀不下去,篇終不混茫讀不了解。真箇可讀,即可管弦樂府矣,可管弦樂府方是詩。」
何紹基的這段話,也是強調吟詩的重要性。不過,我從這段話中還讀出了評價詩作高下的標準。
「理不足讀不下去」。這是強調詩的立意的重要性。無論是感性還是理性,一首詩想要表達什麼,作者首先應當明確,是為立意。立意之高下,決定了詩的基調。詩雖重抒情,亦需尚理致。情以理貫之,詩中顯現的哲理,就像是只撥弄琴弦的手,撥動讀者的心弦,讓人讀後為之心動。形成一種詩人與讀者的互動,這是心靈的理性契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些詩句便是如此。好詩不見得通篇都是哲理,但一定會有理性的星光閃爍。「理不足」者,不惟缺乏主題,意象也散亂,不知所云。詩不是精神病患者的臆想,也不是夢遊者的囈語,詩言志,其志即理,亦即以藝術形式體現出的邏輯關係。
「氣不盛讀不下去」。氣者無形,不過,我以為氣之於詩,無論豪放,抑或婉約,或高昂,或低沉,或華嶽幹雲,或黃河九曲,皆一以貫之。因此,盛者,非一味高亢,延綿不斷之謂也。延綿不斷之盛,我以為還與詩之韻律相關。以漢語作新詩,也須借鑑古人上千年歸納出的平仄韻律。此中妙處,自是體現有音律之的規律。還有對仗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也能令節奏鏗鏘,琅琅上口。無視韻律之詩,或可觀之,難以誦之。究其原因,則是氣有不屬,斷斷續續,難以呵成。
「情不真讀不下去」。情是詩的生命。詩之真情,雖不至驚天地,泣鬼神,但足可點燃作者,感染讀者。情不真,即無病呻吟。誦之觀之,皆味同嚼蠟。僅僅說理,那不是詩,理融情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是好詩。
「詞不雅讀不下去」。詩之於詞語,較之小說、散文,要求更高。達意僅僅是最低要求,有限的篇幅,文字須得凝鍊。不唯凝鍊,還追求優美。此即詞雅之謂。詩不是一碗白水,而是一杯醇濃的老酒。詩不是荒山禿嶺,而是疊翠層巒。理者,氣者,情者,穿著的衣服便是詞。打油不是詩。可以白話入詩,俗語入詩,須得剪裁得當,水乳交融。畫有寫意、工筆,詩亦千姿百態。風格可以各異,語言則須講究。遣詞造句,推敲鍊字,出神入化,鬼斧神工,語不驚人死不休。
「起處無用意讀不下去」。起承轉合,起尤重要。此猶音樂作曲,第一個琴鍵按下,旋律便已確定。鳳鳴第一聲,便當非同凡響。一句既出,便當虜獲讀者之心。平淡也好,瑰麗也好,須得出乎意外,入乎意中。共鳴,從這一刻便開始。要達到這種效果,不可「起處無用意」。這裡的「用意」,非指詩之立意,而是講構思。構思須巧須新須奇。
「篇終不混茫讀不了解」。「混茫」即含蓄。不僅文似看山喜不平,詩尤講究言有盡而意無窮。如果說情是詩的生命,那麼含蓄便是詩的體徵。含蓄尤其體現在結尾。結尾往往是一首詩的升華之處,可以一唱三嘆,可以戛然而止。不過,須得如「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餘音繞梁,三日不散。正如有人講什麼是幽默,一下子就讓人發笑的是滑稽,讓人想一下才笑才是幽默。詩亦同然。一個好的結尾,足可以使人回味無窮。一首詩結束了,讀者用回味與想像接續了下去,參與到再創作之中。如此方入佳境。
捕魚,我兒時的最愛
葉廷芳
凡江南水鄉,都跟水產品中的一個重要成員——魚相聯繫,故又稱「魚米之鄉」。在我的青少年時代,也就是1949年前後,農民一年中很少有機會吃到正宗的葷菜即牛羊肉,但是他們卻不乏機會吃到一種「準葷菜」——魚。因為他們自己就能捕捉,所以魚就成了人們印象中一個美好的形象。過年寫橫幅時,心裡想的明明是「年年有餘」,落筆時卻偏偏寫成了「年年有魚」!
小時候,凡看見人家捕魚,都要停下看看人家怎麼捕。看見人家把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扔進魚簍裡,心裡興奮不已,看多了,自己就躍躍欲試,很想步人後塵。「那滑溜溜的魚兒能讓你抓住嗎?」我自問。「事在人為啊!那麼多原來不能做的事,後來不是都做成了嗎?」我自答。就是說,我還是決心要試一試!
要捕魚,首先得有一個魚簍。這在當時塑料沒有誕生的時代,只能用竹篾編制;指望父親出錢給你買是根本不可能的。於是我決心自己製作。它下大上小,相當於膝蓋那麼高;底寬直徑七寸左右,逐步往上收;至「頸部」則斜向升出約兩寸高。這需要幾條竹篾條做經式框架,還需要一把細篾條做緯線纏繞。我們村有好幾個公共廳堂,一年四季總有人在某個廳堂幹竹篾活。我從那裡撿回來人家廢棄的竹片和竹絲。用三條約小指寬、一毫米厚的竹條做骨架,將它們交叉在一起,踩在腳底,然後將一毫米粗細的竹絲交叉著疊上去。當底部直徑達到七寸的時候,我把骨幹竹條逐條在炭火上烤一烤,將其作90度彎度豎起來,它們就失去了彈性而聽你擺布……一個捕魚時必不可少的用具就這樣「土法上馬」,好歹製成了!
捕魚有許多方法。當然,我只能根據我的身體條件,採用某些有效並且自己能做到的辦法。歸納起來,有如下幾種:
一是「截流而漁」法。即臨時在溝渠裡築一道壩,暫時將渠水引入農田裡,下面的溝渠裡就沒有流動的水,各種魚類就會集中在一些較淺的坑坑窪窪裡,捕捉起來就容易得多。如果還有幾個小水潭,那麼臨時用泥巴築條堰,然後用水桶將水掏幹,魚群就跑不了了。
二是「請君入甕」法。每次大雨過後,山野田壟大小溝渠裡渾濁的水奔騰而下,流入大溪或大河,那江河裡的大魚遊興十足,歡天喜地溯流而上;當它們發現水勢減緩,便趕緊掉頭而回。這時你只要把魚簍逆向放在溝渠裡,兩旁壘幾塊石頭,耐心等著。等多長時間?沒有規律,有時靠碰運氣。第一次,試試看,結果不到10分鐘,就有一條一斤半重的大魚,衝進我的魚簍。我和近鄰小夥伴高興得跳起來!再等吧,也許今天回家時,恐兩人將扛不動了!結果等到中午,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只有幾條不識時務的小魚中了我們的「圈套」,大大衝淡了此前的興奮情緒。
南方的夏天下雨很頻繁。上次那樣的渾水套魚還是相當輕鬆,而且令人興奮。因此第二次下雨後,我又和那位小夥伴一起前往(山壠裡有狼,單獨前往不安全)。這次去得比較早,估計魚正往上遊。我們就將魚簍按順水方向放置。不到20分鐘就有一條大魚鑽入魚簍,但它尾巴甩動了幾下,就隨著順流溜出去了。我們無比懊惱!由此我想到:要是能在魚簍的「脖子」處嵌一個倒刺箍,莽撞的魚就只能進,不能出了。於是,一天我姑媽家請篾匠幹活,我跟表哥說:「以你的名義讓篾匠師傅給我製作一個魚簍的倒刺箍。」他答應了。後來我用此法在雨中捕魚,屢試不爽。
三是「提燈揀魚」法。在我們浙江西南,每年約5月上旬,天氣正轉暖。秧苗插下去已經十天半月了,各株秧苗彼此間隔還不那麼密集。平時藏在泥土下面的泥鰍、鱔魚等,一到晚上就會鑽到泥面上靜靜地臥伏著納涼。這時,人們——一般由兩個人同行,前面那個雙手舉著一盞長把鐵兜燈,燈兜裡熊熊燃燒著來自松樹的松明柴,濃煙滾滾,後背背著一筐劈柴;另一位一手提著一個魚簍,一手拿著一把一尺多長的鐵剪,那剪的開合部分是鋸齒形的;再有就是跟著三兩個看熱鬧的小孩。最初,我作為看熱鬧的隨從或「見習者」,走在「頭把手」即揀魚者之後,以便看清那魚——泥鰍或鱔魚的臥伏狀及其被捉過程。開始,當燈光覆蓋它的上空時,它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仍靜靜地臥伏在水下的泥土上面,享受著自然賦予的涼爽。但隨著持剪者的一個快速行動,它已被夾在帶鋸齒的鐵剪之中,睡眼惺忪地胡亂掙扎,並很快進入魚簍裡的同類之中!如此這般,一個晚上下來,總有三四斤泥鰍和鱔魚提回家。
這玩意兒太有意思了,既好玩,又實惠。此後,凡是我哥哥與烏皮(叔父家的長工,我與他睡同一床)搭檔,我必緊隨其後。我常要求讓我也試試。起初,那泥鰍一見我就跑,好像有什麼給它通風報信似的。於是哥哥繳了我的械。但烏皮支持我再試。他說,腳步要特別輕;其次,剪子要早早就打開,口子不要太大;最後,下剪時不要太高,而且速度要快!我照他說的去做,果然漸漸見效。我連續練了三個晚上,基本上也能獨立操作了。
照魚固然好玩,但畢竟時間性太強,十天半月過去,隨著稻秧的日益密集,孩子們不得不罷手歇業。不過對他們來說,每年有那麼幾天的興奮和收穫,仿佛增添了一個額外的節日。
四是「竭澤而漁」法。上述幾種方法固然都有效,但不是看天氣的臉色,就是受季節的約束。因此我經常採用的是「竭澤而漁」法。我的村子以山為背,但它的正面卻是一片廣闊的田野。它不像華北大地那樣一馬平川,而是略有高低錯落之分。兩塊毗連的水田彼此落差五寸、一尺甚至一米是常見現象。兩塊落差較大的田,高者的出水口,由於長期的雨水衝擊,與低者的接水處形成一個小池子或大水坑,成為魚蝦聚集之地。你今天把它們捕捉了,下一場大雨後,又會有一批繼承者來此落戶。因父親常派我看田水,因而踏遍田野的每個角落,知道哪些地方有此水坑。
我帶上一個魚簍、一個有把的水桶和一把鋤頭。到達小池子或大水坑邊,先將上一塊田流入此潭的出水口堵死,接著在水潭的邊沿用泥巴築一道圍堰,然後用木桶將水潭裡的水幹。當潭裡的水快掏幹時,潭底下的魚群——鯽魚、小白魚、石斑魚、黃刺、泥鰍等等越來越緊張地互相穿梭,接著一個個急得奔跳起來!其時我的心情也歡騰著,奔跳著!那時我作為一個農村少年,覺得這是人生最美好的遊戲,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歡樂!
來源:2021年1月18日《中國社會報》
編輯:張路曦